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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一些“旧”,我希望它一直在那

啤桃 三明治 2021-09-06


在许多人的心中,外婆都是一个极其温暖的存在。而在啤桃的家,外婆走后,家人们都纷纷改口,将“外婆家”称为“外公家”了。从“外婆家”到“外公家”,许多事情发生着变化。但不变的是,家人之间的爱会一直延续下去。啤桃在每日书里写下了这段回忆。



文 | 啤桃

编辑 | puputan



九岁以前,外婆家还是外婆家。九岁以后,外婆家变成了外公家。


原因其实很简单,外婆走了。每一个人都努力地在口头禅中抹去“去外婆家”的痕迹。它们变成了“去外公家吃西瓜吧”、“今晚外公家聚聚啊”和“佳宜幼儿园放学你接到外公家吧”。外婆刚走那两年,大家时不时还会顺嘴说错,就像每次跨年后在日记本上打开新的一页时,我总是习惯性地写成上一年的日期,又马上反应过来划掉。


“外婆”成了生活里的过去式,也被划掉了。


我不敢提起外婆,怕妈妈伤心;妈妈不敢提起外婆,怕外公和姐妹们伤心。每一年我们都需要辞旧迎新,但总有一些“旧”,我希望它一直在那。


有一段时间我总在想,对大多数人而言,当外公和外婆都健在时,为什么我们还是更喜欢用“外婆家”来指代?罗大佑写的是《外婆的澎湖湾》,《简单爱》里唱的词是“我想带你回我的外婆家看看”,大学时我很爱吃的那家连锁杭帮菜,也叫"外婆家"。


后来我明白了,"外婆家"和"外公家“是不一样的。虽然在物理空间上,两者都指向同一处地域,同一栋老宅。但是”外婆家“就是不一样的。


外婆家到了饭点,总有人喊我们:“小猴子们快下楼来吃饭啦”;外公家到了饭点,舅妈喊我们:“快去辉叔家把你们外公喊回来,他打牌打得又忘记吃饭了。”


外婆家的客厅永远有充足的花生、瓜子和新鲜的小柑橘,我爱吃的山楂片和凤梨酥;外公家的茶几上有抽不完的水烟烟草,泡不完的铁观音茶叶。外公说:“多喝茶好,降火。”


外婆家的柴房顶上总有白猫跳过,柴门后放着外婆留给它和小猫们的晚餐;外公家不再有大猫或小猫光顾,外公举着大扫帚喊:“昨晚我在杂物房里看见好肥一只大老鼠!”


外婆家的出行工具是三轮车,外婆蹬着它,带我和小板凳一起去市场,又载着我、小板凳和买回来的菜一起回家。外婆说,“今晚吃溪妹妹最爱的鱼丸”;外公家的出行工具是哼哧哧的老式摩托车,前面装着大大的油瓶,刚好还能放下外公的脚,后面的座位大概只有一块砖头那么大,还是硬硬的金属板。我们嫌它太硌屁股,外公不好意思地笑,露出缺了一颗的牙。


外婆家的枕头是香香的阳光味,蓝色碎花枕套里装着每年新鲜采下的“阳光叶”。细细长长的树叶子,被晒得松脆又清香。夜里睡得闷热时翻个身,耳畔边便响起风摇动树叶时的声音,沙沙沙沙,叶子们唱起晒太阳时的歌;外公家的枕头是硬邦邦的竹枕,蜂蜜色的小方块棋盘般地排列好,像整齐的牙齿,等你睡着时便悄悄张开嘴咬牙切齿,一口夹住你的头发丝,每次起床时都必须向它上缴几根。


外婆走后的不到一年,太爷爷走了;外婆走前的一年,太婆婆也走了。老宅在短短两年里,失去了三位老人的脚步声,多出了两间空房,三张黑白照片。

 

舅舅一家住在老宅里,满满弟弟那段时间总是做噩梦,从梦里大哭着醒来:“我见到奶奶了,奶奶喊我。太爷爷、太奶奶也在。”舅妈哄他:“不怕不怕,奶奶先去天上了,要先做好菜等我们弟弟以后去吃呀。”满满弟弟抽噎着问:“我不要奶奶做饭了,我做给奶奶吃,奶奶可以回来吗?”

 

没有人能回答他。

 

那三张照片,高高地摆放在大门正对着的八仙桌上方,和挂钟一样高。外婆在照片里穿着白色小衫,灰色短发,清癯的脸上有一双和妈妈一样的眼睛。她恬静地笑,温柔地望着进进出出的我们,和她生前一样。


外公从来没说过想念外婆。但他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搬来木梯,爬上去,在神龛里点上三炷香,稳稳地插在照片前,再轻轻擦去镜框上的灰尘。我站在下面帮外公扶着木梯,抬头看他。外公总是穿着一件白色的背心汗衫,显得瘦瘦黑黑的胳膊更瘦更黑了。年青时日日打铁练出的肌肉,并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干枯,依旧倔强地生长在手臂上。那干瘪的褐色手臂,像大榕树隆起的蜿蜒树根,以一种拼尽半生的强韧姿态,牢牢地抓住大地。

 

那时候的我觉得外公就像动画片里的机械表。一到早上起床的时候,他便像那只一到整点便从挂钟里准时弹出的小鸟一样,敬业而忠诚地搬来木梯,完成他一天的仪式。只是,机械表永远不会变慢,但外公会。外公的腰越来越弯,爬上去再爬下来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他悄悄把木梯换成了更轻便的铝梯,他已经不太能拿得动沉重的木梯了。


后来,大家不让外公上去了。听了女儿们的决定,外公站在一旁沉着脸,不说话。满满弟弟突然说:“以后我上去吧。”外公的眼睛亮了起来,满满弟弟就这么接任了外公的职位。外婆走那年,满满弟弟才六岁。今年他十八岁了,长得比外公、比舅舅还要高。

 

老宅也迎来了新的脚步声、哭声,和笑声。外婆走后的第六年,小姨又怀孕了,在我中考完的那个暑假,诞下了一位哭声响亮、眼睛大大的小妹妹。老宅的客厅里不再只有抗日剧的寂寞声音,糖妹妹在沙发上爬着,在茶几前跳舞,挥摆着肉肉的小手。她坐在外公腿上摸他硬硬的灰色胡子,把外公逗得哈哈大笑,露出镶的那一小颗金牙。

 

大姨、妈妈、舅舅、舅妈、哥哥、我和满满弟弟,我们都舍不得把目光从糖妹妹身上移走一秒。她走到哪里,我们一大群人就像跟屁虫一样跟到哪里。外公把他那辆已经老得喘不上气的“硌屁股”摩托车,换成了平稳舒服的小电驴,每天去幼儿园接糖妹妹放学。

 

糖妹妹没有见过外婆。但她一定知道外婆很爱她。因为她最爱来外公家;因为外公家的每一个人,都很爱她;因为在很久以前,外公家也是我们最爱的外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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