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竹是我的母亲,生于1976年|三明治
王竹是我的母亲,生于1976年。她和她的女儿,也就是我,总是剑拔弩张。
事实上,关于她,我已经写了太多歇斯底里的东西。比如某一篇文章,开头的第一句话是——“亲爱的妈妈,有时,我多么希望你能死掉。”
回过头来看,这些书写大多游走在想象和现实之间。其中,只有我自己的情绪是真的,所有关于我的纠葛、苦痛、谵妄也是,这些元素通过被书写,成为个人的“真实”。但无论如何,它们都绝非“客观”,更不能算作母亲的“现实”,甚至说合理想象也很勉强。要知道,人与人之间是不能感同身受的,我记述下的只是我的感受。
书写妈妈,意味着从源头重新认识自我。我知道,每一对母女彼此紧密——无论如何,也不得不紧密,毕竟——孩子在妈妈肚子里,曾居住过这么长一段的时间。
我承认,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我尝试这样书写她,把她当做一个与我毫不相关的人:某个我笔下的人,某个地铁站上被我翻来覆去观察、下车后便不再回头的人。我像写说明书一样试着为她写一个小传,出生年月、身高、体重、外表、爱好……
写到“爱好”卡了壳。吞吞吐吐两个字“喝酒”,又撤回了。
再打上去,“酒”。
01
王竹喜欢喝酒,在每周的周五或者周日,和她固定的四个老友,两男两女。有时,其中一个男人会带上自己的妻子,但通常不会。他们四个人的饭局离不开火锅,或者江湖菜。重庆人一般对吃食是不大挑剔的,有啤酒就已经足够。王竹一般最先喝醉,她很容易醉酒,之后,会对着旁边人微笑,是不紧不慢、吞吞吐吐,很漫长、很柔和的笑。
她母亲为她喝酒这件事有些反感。她的老公,虽然不喜欢,也说不上太多的话。只有女儿,她的女儿唯独喜欢王竹喝醉酒的模样,且总是能够记住:只有当王竹喝醉的时候,才会紧紧握住她的温热手掌。而清醒时,她们两个不会发生任何肢体接触,20多年过去了,都是如此,恐怕未来,也很难出现什么改变。
有时,饭桌上已经微醺的王竹会给她的女儿打电话,让她过来吃几口。那么,如果离得不远,她会来饭局找她,穿梭过正在划拳的、唾沫飞溅的一张一张饭桌,小心翼翼地走到她旁边。那时王竹总是很骄傲,把她介绍给她朋友们“这是我女儿”她的双脸通红,拿起一个空杯子倒啤酒,“来,敬一下你的叔叔阿姨。”女儿眯起眼睛,笑成一道缝。打了招呼,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有时她也会给女儿点上一支烟。但那时,她已经很醉很醉了。
女儿总是说她喝醉的时候最温柔。清醒过来之后,就像是一场大梦后,会变得有点让人难以忍受。清醒时的王竹,通常蜷缩在沙发一角,滑动自己的手机,其间瞟几眼正在吃早饭的儿子。早饭是她做的,她起得很早,做好早餐,等儿子吃下,出门上学后,她继续回到自己的房间,关门,睡去,尽管其间必定有很多次惊醒。王竹睡眠不好,6年前她开始失眠,面对过无数过清醒漫长的夜晚,睡眠几乎成了她难得的奢侈。
失眠让她本身有点脆弱的神经变得更加敏感,她为无数琐碎的家务折磨着,嘴里咕咕嚷嚷着,埋怨儿子吃得太少、女儿洒落一地的衣服,或者丈夫吃剩没洗的碗筷。
酒是王竹生活动力的很大来源:她喜欢和朋友们待在一起的感觉,这是其一,而其二——归根到底,她没有工作,带孩子、料理家务是她的痛苦义务,现在又加上失眠,神经紧张衰弱,因此,每周末的那一次或者两次酒局便更显得格外意义重大。
喝酒对王竹意义不得不重大。因为,暂且不说别的什么原因,这是一个最本能的诉求——“人是需要支柱的”。执此一念,有人投身事业,有人投入家庭,有人找到热爱所在……总之,生活就是凭这些支撑起来的,这样,日子才能变得可以承受。最让人害怕的状态,并非岌岌可危,而是空无一物——“虚无”,这或许才是真正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女儿有时会主动支持,甚至“怂恿”王竹,“出去喝酒吧”,“去见见你的朋友们”。丈夫不会这样想,在他埋怨的时候,女儿会为王竹争辩,“这几乎是她唯一的乐趣,你连这个也要剥夺吗?”
02
王竹是在江边长大的孩子,那条江叫做“望江”。望江是长江的支流,它关于一座厂、一个镇以及一种生活。
王竹的父母都是厂里的职工,父亲是钳工,母亲是车工。母亲从小对她的管教严格,要是晚回家,会被关在门外边,整夜不能进门。父亲溺爱孩子些,王竹小时候,父亲会让她坐在自己的脖子上,在街上四处打望,看过去过来的人。王竹的母亲性格强势,感情热烈,情绪波动很大;父亲属牛,脾气有些倔,遇到事情不声不响,什么都往肚子里咽,对外人钢钉一样,直愣愣地,有些生硬。
王竹住了16年。过去,望江是国营兵工厂,历史悠久,以制造炮管为主。厂区里面的生活平和、安静。因为地方小,街坊彼此熟识,走在街上,看到的几乎都是熟面孔,即便记不起名字,打听起来,也总会有些沾亲带故。对望江那里的人而言,住在隔壁的孩子往往就是自己学校里的同学;好朋友间,父母也相互认识。
高中的时候,王竹离开家,去弹子石读职高,学的是幼师,周末住在自己的奶奶家。高中毕业后,她在重庆最繁华的一段街巷卖过一阵雨伞,18岁时,进入一家中外合办的企业工作,认识了现在的丈夫。
那时,王竹和他在一个公司上班,王竹是打字员,他是销售员。才来公司的时候,因为环境生疏,加上性格羞怯,王竹不大跟同事讲话,下班之后,总是很快就回家了。一天,她站在公司门口等公交车,一个男人骑摩托车过来,问她去哪里,“弹子石。”“正好顺路,送你吧。”
男人骑的辆摩托车是玫红色的,王竹现在还记得。
两年之后,她和这个每天接送她上下班的人结了婚。25岁那年,生下一个女儿,也就是我。女儿出生后,王竹一直在家,再也没工作过。
女儿是外公外婆带大的,上学以后,王竹把她寄宿在一个全托管的老师家里,住了两年。女儿三年级的时候,老师去了美国。王竹为她找了一个又一个托管老师,大都是半日制。女儿放了学便去老师家做作业,做完后,径直回家睡觉。
8年多后,王竹又生了一个儿子。
儿子小时候是姑姑带大的,姑姑就住在王竹家。儿子三年级的时候,姑姑才回了家。这几年,因为经济和环境原因,没有找到合适的阿姨,王竹便自己带儿子,也是在这个过程中,她才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全职妈妈”,从25岁到41岁,整整过去了16年。
王竹并不享受这个过程,她不是那种热爱抚养孩子的类型,这件事对她来说更像是任务,而非另一些母亲眼中的伟大事业。
其实她并没有这么适合当母亲,女儿想。
03
相比起母女,王竹和女儿更像是姐妹,各自为营,紧密关联又相互敌视。
女儿那边,和自己的外婆、父亲都相处得很好。女儿是很会表达感情的人,从小由外婆带大,加上两人性格相似,情感都很热烈,所以自然地,结成一个小小的同盟。从小,女儿会跟外婆讲述自己和王竹一次又一次的抗争,而对孙女这边,外婆毫不掩盖自己对女儿的不时埋怨。婆孙三代人形成了一个很微妙的关系,相对冷漠的王竹被她们孤立出来,成了边外的一角。
王竹女儿和她父亲的关系同样紧密,他们无话不谈。对外人,王竹会这样讲起女儿和丈夫:“她和她爸爸两个……”
女儿对此很明了,她曾多次开诚布公地跟身边的朋友聊起王竹。在女儿眼中,王竹不满意她做的任何一个决定,就像一个叛逆期的孩子,重要的不是事情的对错,而是“叛逆”本身。从一件衣服、一个背包,“颜色不对,款式不好”;到上大学、找实习工作,“这个专业能做什么?”“你能养活你自己吗?”“我不反对你追求梦想,只要求你经济独立。”
在王竹和女儿的战争中,王竹很善于“命中靶心”。女儿上中学时,有一次她们吵得厉害,王竹愤怒得不能自已了,一把扯下女儿卧室墙壁上她最喜欢的明星海报,再通通撕碎。
王竹总是很疏离的,用女儿的话来说,“有点冷漠”。比如一次,在学校里女儿突然心率过速,直接到了270多。她跟王竹打电话。“真的有这么严重吗?”王竹在电话那头问她,有点不耐烦。后来,王竹带她去了医院,其间,女儿没有展现出过于激烈的症状,所以她们没有去急症室,而是挂了普通号,前面还有一个病人在做心电图。等待的时候,王竹轻声抱怨了一句,“真的有必要请假吗?”
这个场景,让女儿时常想起更早之前放学时候,遇到下大雨,王竹从不会主动来给她送伞,她自己淋着回去,倒也没怎么感过冒。当然,她一般也不会主动向王竹表达自己的诉求,除非真的有很紧急的情况。
做心电图的医生被女儿的心率吓到了,赶忙叫人来,用轮椅推,不敢让她多走动一步。这时,王竹被吓懵了,一动也不动。到了急症室,当医生把女儿团团围住时,她终于才哭出了声。
04
和传统的中国家庭一样,在王竹家,丈夫是家庭的经济支柱,主要负责养家。6年前,他做生意遇到挫折,至此之后负债累累。但他一如既往,每天乐呵呵地上班下班,闲暇时间里,还找到了健身作为爱好。现在,50岁的他,深蹲能蹲100公斤。他向来是轻松快乐的,鲜少表露出不好的情绪。
他几乎从不抱怨,有时实在绷不住了,会去健身房暴走,冲个澡之后,便又“满血复活”。他不会刻意向女儿隐瞒家庭的经济状况,而是开诚布公,讲得很坦荡,他讨论起这件事的时候,还不时开玩笑“上个星期,微信里面就只有十几块钱了。还好还好,能打个车平安回家。”
而王竹总是皱紧眉头,她衡量每一次的付出和收获,却时常得不偿失。这次,儿子的期末考试成绩让她差点崩溃掉:“平时我这样无微不至照顾你,你就考这这么一点分数?”这样一来,在家里女儿感受到的往往只是——妈妈焦虑不安,且充满悔恨:为失眠、为经济压力,也为经济压力而失眠。然而,爸爸才是真正偿还债务、做出行动的那个人。
女儿有时会想,如果妈妈不在就好了。
王竹变成了女儿眼中一个“多余”的人。家里父亲负责挣钱养家,女儿也成年了,现在找一些机会,正在尝试经济独立。儿子这边,教育的职责都是学校和托管班的老师在承担。那么她呢?除了一些琐碎的家务、给儿子准备早餐晚餐,然后呢?关于她的角色还有什么?甚至,在女儿眼中,这早餐晚餐也毫无必要。儿子太依赖她了,王竹总是担心一切,为他打理好所有事情,所以,即便儿子已经11岁,在这样的“养育”下,早上甚至还不能主动记起洗脸刷牙。
当然,王竹和女儿的关系也有相对积极的时候,通常来说,发生在女儿才从大学回家的头几天,或者遇到了情感上的困惑。王竹也会耐心地展露关切,在一次女儿失恋时,她去女儿的学校陪她散了散心。那几天里,母女之间的关系难得柔和了起来。
所谓助人为乐,这种快乐源于自身对他人困境的参与、解决,从而得到了对自我价值的肯定。而在家庭中,人需要保持独立,以更多地获得这种肯定。毕竟,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距离已经很近了,稍不留神,就会失去平衡。
在王竹家,女儿之所以从父亲那里得到了更多积极的影响,究其原因,也是因为父亲认真、乐观地处理着他自己的工作、生活。他作为个体的人是快乐轻松的,与此同时,也带给身边人以好的感受。其实王竹同样可以,她真正帮助人时的样子、她与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以及偶尔和人一起共事、做一点小生意时,她都会显得更加宽容、明媚、开朗。这样,整个家庭氛围也没有这么紧张。
假如王竹能真正有一份自己的事业,她会做什么?
女儿不知道,不过从一些关于她的细节中,她能渐渐描摹出一些模样:大方向上,她大概会从事人力、创意方面的职业吧。她其实很善于与人打交道,也有很强的审美能力;或者,一些更技术性的工作,如果她肯系统潜心学习,也是能够胜任的。王竹遗传了爸爸的天赋,动手能力很强,在一些简单的机械维修使用,比如搭帐篷、拼接宠物猫的房子之类,她无师自通,可以不看说明书,很快地领悟。
她其实很聪明,女儿不时为她感到惋惜,“她真应该出去工作,哪怕是卖衣服也好。” 于是,有段时间,女儿开始旁敲侧击,提起工作的事,然而,王竹很敏感。“我这把岁数了,能做什么?”
“钱呢,开店不要钱啊?”
“你弟弟呢,谁来带?”
05
现在的王竹像一只刺猬,把自己紧紧包裹住。她看问题总是很悲观,又过于小心翼翼了。
关于“独立”的话题,一直以来是她内心深处的一个痛点,一方面,她会口头教育女儿“你一定要经济独立,不要依附于人”;另一方面,当女儿表现出“独立”的意愿时,她又开始忧虑:比如这个暑假,她想去别的城市实习,父亲很支持,鼓励她“不错不错,就像我当年”;王竹却是一脸愁容, “我不是不支持你,但……”
她从来不直接表露自己的态度。
“这个社会是很复杂凶险的,” 她总是这样开头。
女儿知道王竹的言下之意,一定又是关于经济,这围绕他们家这几年来永恒的话题。离开前,她找爸爸明明白白谈了,爸爸摆摆手让她不要管钱的事。好吧,既然这样……
女儿还是去了另一座城市。王竹也去了。
在那座城市的地铁上,王竹对女儿讲了一些“背后的故事”:果然,最近家里又变得拮据起来,前些天,她用自己的名义给丈夫提供银行贷款担保,并出面向她的好朋友借钱……那时,她们二人正并肩而坐,空气有点闷热。王竹这段话泼过来,像一盆水,虽然沉重,但却并不冰凉。女儿听完了她的话,什么也没说,伸出手,摸了摸她的下巴。王竹对这种接触有点不大习惯,但没有拒绝,只是低下了头。
之后,地铁到站了,她探出脖子,看告示牌上闪烁的灯光。余光中,她那伸长脖子的动作,和家里的猫一模一样。那只猫是女儿从路边捡来的,王竹不喜欢猫,但现在,她帮女儿养着。她正在慢慢学会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