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尔塔病毒”和战争，围困这对相隔1728公里的中缅夫妇 | 三明治
作者｜LIN
编辑｜依蔓
今年5月，印度境内检测出变异毒株“德尔塔病毒”，迅速演变成为了目前全球流行的毒株。缅甸与印度接壤，受德尔塔病毒影响很大，从7月份开始，缅甸确诊死亡病例急剧上升，仅一个月内就超过了6000例。
雪上加霜的是，今年2月1日，缅甸军政府发动政变，缅甸随即进入紧急状态 。今年9月初，缅甸“民族团结政府”临时总统杜瓦拉希拉要求旗下的人民国防军向军政府发动“人民防御战争”。缅甸临时政府告知民众，缅甸各地可能爆发枪战，并提醒缅甸民众接下来不要轻易外出。
今年6月 ，Lydia带着两个女儿从缅甸回国，她的先生Ryan因为签证原因不得不留在缅甸仰光，独自一人居住在公寓里。至今他们仍然找不到确定有效的、能够让一家人团聚的方式。现在，J先生每天都能听到从窗外传来的枪击和爆炸声。
Ryan拍摄的仰光街道，摄于2021年9月25日
坐标：广西桂林
职业：待业
我是广西桂林人，31岁 。2013年，大学毕业后我去了缅甸，在当地从事对外汉语教学工作。期间通过同事认识了现在的老公。最初，我们是语言学习的伙伴，我教他中文，他教我英文。在我缅甸工作的头两年时间里，我们一直都保持着比较好的关系。他的性格非常开朗热情，细心周到，我逐渐被他打动了，慢慢地，有种找到了灵魂伴侣的感觉。
在2015年，我们决定结婚。当时，他向我提到了他的一个计划：在蒲甘开一家酒店。他从小便对蒲甘有很深的向往，对他而言，这座城市就像是自己的灵魂圣地一样。加上曾在澳洲学习过酒店管理，他非常希望能够在这里实现这个愿望。
从2015年到2017年，我们着手开始筹备修建酒店。那两年他几乎一直都待在工地上，负责安排监控流程，我负责绿化园林工作。这座酒店经历从无到有，里边的每一棵树都是我们自己亲自种下去的，我们对它有着很深的感情。
酒店开业后，我们夫妇二人共同经营管理。当时酒店生意非常好，来这里的游客很多，房间时常爆满。
疫情之前，缅甸是一个充满着机遇、可以让年轻人奋斗的地方。尤其是对像我这样的一个外国人。这里的工商业近年来才刚起步，各种成本都比较低廉，所以基本上只要是努力，很多人都可以在这里打下一片自己的天地。
我生活的城市蒲甘是一个大平原，环境原始生态，有许多古佛塔，傍晚的时候，夕阳照在古建筑上，很美。蒲甘是缅甸著名的旅游景区，对游客来说，这里会给人一种世外桃源的感觉。但蒲甘不太适宜长期生活，住久了会感到很枯燥无聊。并且因为在乡下，各种资源都很匮乏。
蒲甘佛塔 Lydia摄
但缅甸现在的首都内比都也不那么适宜生活，那是一个人造城市，除了政府人员，很少有居民居住。一些缅甸当地人称其为鬼城，也有人说这里是“世界上设计最差的城市”。之前我有去过，那里安静到几乎有些荒芜，街道非常宽敞，在路上很少能看见行人和车。
在许多人的印象中，缅甸是战火纷飞的。实际上，这种现象过去只存在于缅甸北部的边境地区。而那一带是不允许外国人和游客随意进出的。当然，边境也会有居民居住，他们的生活才真正是比较危险了，出行时是真的会遇到像地雷爆炸这类事情。过去我也听说过，那里有人出门时踩到爆炸物，直接被炸掉一条腿。但在人群比较密集的城市，如仰光、曼德勒、蒲甘，还是非常安全的。然而世殊时异，在现在的局势下，缅甸果真变成了既定印象中随时随地都能听到枪击和爆炸声的地方。
回忆过去在缅甸的八年，这里让我又爱又恨。有时我会为了当地人瞬间的善意而非常感动，他们的温暖会让你觉得有点无法想象，你和他们无亲无故，为什么会对人那么好？如果只是去旅游的话，游客大都会非常感动吧，即便是在大街上问个路，当地人都会带着你去目的地，看到你到了之后他才会放心地走。当地服务人员的态度相当好，总是微笑着，热情周到，甚至有些毕恭毕敬。
80%的缅甸人信仰佛教，社会总体民风比较纯朴。这里治安很好，连小偷小摸都很少。在街道上，不时能看到一些人随意地把自己的钱包手机直接别在腰间，也不会担心被偷盗。夸张点说，在这里，人是可以敞开大门睡觉的。在路上即便是遇到小偷，只要大喊一声，很多人都会帮你一起抓。
当然，人都是复杂的。长期生活一段时间后，也会发现他们更多的面向。有的时候我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这里一些人会如此迂腐、目光短浅？比如之前一个军政府首领奈温，他因为相信9这个数字比较吉利，增发了能被9整除，面值为45、90的新货币。此举致使大量民众的储蓄化为乌有。政变之后，许多缅甸人会把军方总司令敏昂莱的照片打印下来，放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在缅甸的传统观念里，脚是最脏的，如果有人用脚碰人，那便是最大的不尊敬。有的居民还把那照片挂在女士的内裤下面，表达一种极度的憎恨和诅咒。
缅甸社会贫富差距很大。在这里，花500块钱人民币就能请一个保姆，从早做到晚，一周连续工作6天。缅甸人力便宜，但因为受教育程度的限制，素质大都不高。在仰光，便更能感受到贫富的极度差异。富人们在这里给自己打造了一个跟穷人完全分离的天堂。在仰光的富人区里，生活便利，设施齐全，商场、私人医院、国际学校，甚至高级餐厅和酒吧都应有尽有。
蒲甘 Lydia摄
后来，疫情来了。这样的灾难考验的是一个国家整体应对的能力。因为缅甸的感染率和死亡率实在太高了，所以即使富人同样也治不好，一样死掉。当然，因为有钱，他们可以买更多的药品和氧气来维持生命。穷人买不起，没有接受治疗的机会，只能眼睁睁地等待死亡。这期间，我听闻了许多缅甸孩子父母双亡，变成孤儿的事。
随着疫情爆发，从2020年开始，我们在蒲甘酒店的生意受到很大冲击：游客逐渐减少，到后来基本上就没有了。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假后，我们回到了老公的家乡仰光。仰光是缅甸最大的城市，经济相对发达。在仰光我们从事贸易相关的生意，当时销售情况还不错，家里的经济逐渐有了些起色。
缅甸与印度接壤，所以在第三波疫情来临时，受德尔塔病毒影响很大。当时除了我老公，他们全家人都感染了新冠。他成了唯一一个可以为家人买药、买菜的人。中间家里人病情一度非常严重，都相继出现了缺氧的情况。他爸爸是最严重的，那段时间老公每天都跟我说，他已经做好了爸爸随时都可能会去世的准备。
因为医疗设施的落后匮乏，当地人感染了新冠大都选择居家治疗。老公家庭还算是有一定的经济基础，所以他们能够在家里请护士，并添置吸氧机一类的医疗设备。有氧气瓶，能够吸氧，这对他们身体的恢复非常关键，康复的可能性才大大增加了。
据说在疫情最严重的时候，缅甸死亡率一度上升到了20%。老公说那段时间所有的焚尸厂都非常忙碌，有时甚至要几个尸体同时在一个焚烧炉里面焚烧。
现在缅甸的社会秩序正在逐渐恢复，就在前段时间，政府结束了疫情下长达59天的公共假期。
从今年2月开始，缅甸发生政变。国家经济受到冲击，缅币大幅贬值，外贸利润急剧缩减，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没办法再继续之前的外贸工作，便又回到了待业的状态。待业几个月后，缅甸疫情开始反复。鉴于仰光人口密集，为了安全着想，我们决定回到蒲甘的酒店躲避疫情。酒店此时已经完全空置了下来，只有几个员工维持着基本的清扫工作。
那段时间，我们一家在蒲甘的生活可以说是乱世之下的岁月静好。事实上，许多缅甸城市已经相当混乱了。各种游行示威活动迭起，在大街上，不时有军队的人会直接对平民进行枪击扫射。
Lydia和Ryan在蒲甘开的酒店
我身边大多数缅甸人都支持昂山素季领导的民选政府。因为在这几年的执政中，民选政府的确是做了很多惠民的实事，缅甸变得更加开放，人民也明显感觉到生活质量的提高。所以当军政府再一次进行政变的时候，大多数人的反应很激烈，他们不想要再回到过去，于是开始反抗。最初是上街游行，当时军政府还比较克制，没有跟人民进行正面冲突，但随着频繁的游行，冲突不断升级，军政府也开始动用军队，用武力压制反动他们的势力。民众支持的民选政府多是通过自行组织的游击队等方式，对政府机构进行袭击，比如会不时往警察局里面扔炸弹。
因为政治冲突，缅甸人对一些外国人也变得敌视起来。近来，当地发生了一些针对外国人的行动，比如对外国人开的工厂进行打砸抢烧，中国人也不例外。那段时间，我老公告诉我如果出门的话最好穿缅装，不要说中文。
从民盟政府正式向国防军宣战开始，缅甸各地便频繁地发生着枪击和爆炸，民众十分恐慌。有条件的人尽量不出门，但一些必须工作的人还是继续着他们的生活。在野政府宣战的第二天，仰光就发生了大型的民众抢购事件，许多老百姓蜂拥到超市里抢购粮食，囤米、囤面,出现了食物价格暴涨的情况。同时，缅甸货币一直在贬值，这导致了越来越多的人失业，陷入食不果腹的饥荒状态。
银行系统也面临很大的挑战。因为对政府的不信任，大家害怕会出现像以往那样突然废钱币，或者大量印钞导致严重通货膨胀的状况，所以老百姓们便涌入银行取钱。银行随即出台了一系列政策，限制人们取钱。但也拦不住。所以，即便是疫情最严重的时候，在银行门口，同样可以看到缅甸人在取款机前大排长龙取钱的场景。那个队伍长得很夸张，一些人大清早就去排，但一直到晚上可能都排不到，一些居民开始自己从家里带椅子带饭，拿着各种东西在街上等候排队。还出现了直接购买现金的情况，有的人会通过银行转账，用高出百分之十几的比例向别人购买现金。
今年五月份，我的小女儿出现了很严重的腹泻。蒲甘当地医疗条件不好，加上政变后许多医生都罢工上街游行，我们没办法就医，所以便决定回国。我老公是缅甸籍，在现有的政策下，无法取得前往中国签证。虽然我们几经周折，先后向大使馆、外交部请求了多次，最终也无果。最后，我只身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中国。
当时缅甸疫情还不是特别严重，所以回国机票比较好买。今年6月2号，我和孩子便回到了中国。我们先在昆明隔离了14天，然后回到桂林又居家隔离了14天。昆明隔离期间，我一个人照顾着两个孩子，非常劳累，一度累到尿路感染复发。当时我们隔离的酒店房间很小，设备比较陈旧，如果需要热水洗澡，必须先提前给前台先打电话，才能放热水进来。
因为疫情的反复 ，现在在缅的中国人回国比当时我们就要困难得多了。期间一共要做三次核酸检测和一次血清检测。且在三次核酸检测中，第二次和第三次不能在同一机构做。每检测一次核酸的价格大约是人民币2000元。机票也昂贵，且航班随时有被熔断的可能。而航班一旦熔断，三次核酸检测便全部作废，又需要从头再做。整个过程必须非常小心，因为缅甸感染率很高，而一旦被感染上新冠，就几乎再也没有回国的可能了。
在为老公争取中国签证时，我曾听说，打了中国疫苗的外籍人士可能会给予签证便利，也听闻了许多在泰国的华人家庭正是得益于这个政策，在符合其他条件的情况下，得到了签证，顺利回到中国。正是因为解读了这个政策，我想方设法让老公一定要打中国疫苗。但事实证明，这个政策目前对缅甸来说是行不通的。
现在我和丈夫每天都会通过微信聊天。整体上我们俩心态还不错，当然也会遇到一些想要抱头痛哭的时候。前段时间他给我发了一条消息，说一次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一辆军车旁站着士兵，他们正拿着枪在旁路边休整。他说自己汗毛立马就竖起来了，害怕某一天因为一次爆炸，便再也看不到女儿们。
我们有两个女儿，一个三岁半，一个一岁。大女儿懂事一些了，有时视频时老公会对她说，缅甸很不安全，爸爸过段时间就会去找你们。但女儿之后就会问我，妈妈，为什么爸爸还不来？为什么你们两个不一起去幼儿园接我回家？
我最希望的当然是老公能够回到身边。但就目前的状况来看，机会很渺茫。现在，老公正在争取一个澳洲的签证。最近，澳洲政府发出通告，计划在9月底向东南亚国家开放农业农民签证，要求申请者在澳洲农场工作三年。然而考虑到缅甸的政局，对能否顺利取得这个签证，我们心里也没底。
如果他可以去到澳洲的话，我们一家的未来就会有很多可能性。但如果拿不到签证，就意味着老公必须继续待在缅甸。而一旦战争爆发，他就很有可能流离失所，变成难民逃亡。其实我们都很清楚实际的情况，但聊天时会尽量避免去谈论这些。人需要向前看，而我这边，心里面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在离开缅甸之前，我曾对老公说，我对你只有两个要求：做个让孩子骄傲的爸爸 ，还有，要好好活下去。
Lydia夫妇和女儿
聊天记录
Ryan：昨天latha警察局被炸了，一些人往警察局里面扔炸弹，警察出来了，向他们坐着的车射击，但车逃掉了，这真的很像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中东的景象。
Lydia：注意安全啊。
坐标：缅甸仰光
职业：待业
我来自缅甸，今年34岁，现在住在仰光。我的爷爷是广东梅州人，当年为了躲避战乱，他从中国徒步走到缅甸，在这里娶妻生子，扎了根。
过去我的父母都上过中文学校，能说比较流利的中文。我读书时上的是国际学校，后来又去了澳洲留学，读酒店管理专业。回到缅甸后，我在仰光开了一家音乐酒吧，在蒲甘开了一家餐厅和一家酒店，当时的生意还不错。后来，在战乱和疫情的影响下，家庭经济受到很严重的影响，我把酒店卖给了父亲的一个朋友。现在我没有工作，待在仰光的家里，偶尔会回一趟蒲甘。
缅甸政变从二月初就开始了，局势日趋紧张，到五月，每个人都能逐渐感受到战争在一步一步逼近。现在，缅甸人民每天都生活在焦虑和恐惧中，爆炸和枪击几乎到处都在发生。前段时间，就在靠近我住所的地方，一辆政府官员被枪杀，他的车当场被炸毁。因为需要清理现场，加上安全考量，那天晚上我也没回家住。
Ryan拍摄的仰光街道，摄于2021年9月25日
虽然内心时有恐惧，但我总是提醒自己不要表现出来，现在，在家的时间我大部分都用来弹吉他、做饭和听音乐。通过这些方式，逃离那些令人不安的念头，获得暂时的勇气。
缅甸是一个佛教国家，这里大多数人都是佛教徒。我们一家也信教。但现在，我能明显感觉到疫情战争对人们信仰的影响。在诸如这般生死攸关的境况中，人们更加关注起现实，内心最迫切的愿望是当下的生存问题能够得到解决。所以，诸如来生之类的话题，恐怕也只是属于和平时期的希冀。
缅甸的疫情一度十分严重。我的一个叔叔，因为感染新冠，一个人独自死在了在仰光的公寓中。接到他去世的消息后，我和爸爸以及另一个叔叔一起到他的公寓里。当时，推门进去的时候，我看到他躺在公寓的床上，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我爸爸和叔叔一起把他抬了出去。也就是在这时，我爸爸感染上了新冠。爸爸的病情有段时间非常严重，当时，我们都以为他快要不行了。在家里。主要是我的姐姐照顾爸爸。在那段时间，她也被传染上了。最后，整个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没有被感染。在他们生病的那段日子里，我每天从外面给他们运输药品、氧气和各种物资。万幸的是，他们逐渐好转，现在身体已经恢复了健康。
我身边有两个好朋友的双亲都因为感染新冠去世了。当时他们在国外，没有办法赶到家里，于是拜托我帮忙打理其父母的后事。我身边因为新冠死亡的人非常多。有一次，当听到一个初中同学父亲去世的消息时，我突然感觉一阵绝望袭来，那一瞬间，过去所有的压抑都爆发了出来。那段时间，几乎天天都是以泪洗面。
现在缅甸的疫情虽然开始逐渐缓解，但情况依旧不乐观。医疗物资昂贵又匮乏，再加上政变的影响，一些医生因为反抗政府被抓进监狱。所以即便去医院，也没有足够的医疗人员参与治疗。
从今年二月初开始，缅甸发生政变。对于当下的政局，我想大多数缅甸人民的态度都很鲜明：我们都希望自己选择的政府能够重新执政。
过去，在军政府的领导下，缅甸一度非常穷困，民不聊生。因为政府的腐败和不作为，国家的经济和社会环境受到了极大的影响，人民生活在普遍的困顿中，连基本的生活都很成问题。打个比方，哪怕就是在最发达的城市仰光，基础设施也依然很是匮乏，人们时常用不了自来水，要自己买水泵去抽取；电时有时无，也许昨天灯还亮着，到了明天就全部停了；粮食的价格也一度走高，物价忽上忽下，极不稳定。
同时，军政府对外奉行封闭政策，因为与某些政权和宗教上的冲突，曾一度屠杀穆斯林，并限制相关人员入境。所以，在他们执政的过程中，国家处于比较封闭的状态，来这里的外国人很少。我自己的生意也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2011年后，民选政府取得了国家政权，并随后进行了系列改革。这些措施对缅甸经济恢复作用很大，人民明显感受到缅甸变得越来越开放了，智能手机等纷纷引进，社会环境也日趋向好。所以，为了不重蹈覆辙，我们都不愿军政府再度掌权，让我们的生活又回到过去的黑暗和绝望中。
现在，我一个人在仰光居住，等待着澳洲的农业签证。因为妻女不在身边，时常感到非常孤独。即便是自己的房子，也没有家的感觉。我希望早日能与她们团聚，但就现在的形势来看，也不知道那天又会是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