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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后成为单身母亲,我不想再一直被生活推着走 | 三明治

舍依 三明治
2024-10-06

作者|舍依

编辑|恕行



22点25分,女儿睡着,我打下第一行字。


拉下窗帘,掩上门,我在电脑上敲击键盘,白色的台灯,白色的墙壁。电流窜入LED灯珠,发出亮光,没有声音。厨房间的冰箱在运转,后鼻音的“瓮”声,没有停歇。厕所下水管道隐约听到闷闷的冲水声。还有一种声音,无法辨别来自哪里,大脑好似轻微做着转动又好似没有,一圈又一圈,荡不出涟漪。夜晚才会出现的脑电波的钝感。


我停顿,想着下一个字要写什么。停下来,心跳从胸腔一直跳至尾椎骨,身体没有动,心脏在空荡的身体内上下晃。身体多停留了一会,打字太密,都会影响心跳的幅度。


我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如果说一天真有24小时,清醒地和自己呆在一处,可能只有三小时?只有这一小时?


回顾自己的一天,睁开眼睛,起床穿衣,唤女儿起床,洗漱吃饭,送女儿上学。挤一小时的地铁上班,工作,不停的会议不同的截止时间。偶尔7点前下班,到家吃饭,给女儿洗澡,陪着看书,哄她睡觉。工作日,我尽量早回家,而周末,我尽量带着女儿出门,出门见每一个朋友。





女儿出生后,我不再拥有一个人的时间。孩子小一些,我白天工作,陪伴她的时间太少,空余时都陪着她。她2岁后,她的父亲出国,为了不让我的父母过于劳累,除了出差或必要的晚归,我也从未离开过她。再后来,决定离婚,我偶尔忐忑她父爱的缺失,对她更有十足的耐心。


就像有一条隐形的脐带,她从我的身体里离开,但仍连着,贯穿到我的眼睛,耳朵和思想。


女儿会走、会跑、会骑车,我的视线和脚步时刻跟随她;在家里,她遥远地喊一声妈妈,我必会回应;带女儿出门吃饭,优先她的喜好和用餐时间。我们固步自封,选择了自认为可靠的方式。带着老人和孩子一起出门,多双眼睛盯着一个孩子;把孩子丢进有人看管的乐园、浴场,孩子手上必备GPS定位的手表。


孩子变成了圆心,我们绕着她公转。


可惜人不是固态的物体。女儿问我,马路是什么?马路和人的区别是什么?我回答她,马路是没有生命的物体,固定在那里。人是有生命,有情感有情绪。女儿再问,那汽车呀、自行车呀、马路上的台阶呀,都是物体?是的,他们是物体。人、动物、植物是有生命的,有情感和意识。


孩子存在引力,我们无法成为行星,恒定地绕着一个轨道运转,彼此间不碰撞。


小孩子爱哭爱磨蹭,女儿的哭点和笑点一样猝不及防。早晨吃饭,她会坐在饭桌前,左手托着脑袋,不喝粥,迟迟没有动静。


我母亲看到,说:“白粥很好喝的,喝了白粥最有营养,很久没吃了,香香的。”


我问:“要不,喝牛奶?”母亲有些不高兴,我打住不再说话。


女儿拿勺子搅几下,吃了一口。


我父亲坐在一边:“不吃饭,你马上就变矮了,没有力气,等会走都走不动。”


女儿看了眼外公:“不会变矮的。”


父亲说:“怎么不会变矮,不吃马上就矮了。”


女儿憋了憋嘴,眼泪慢慢从眼眶溢出来,控制不住地大哭。小孩子哭是仰着头,张大嘴巴,从喉咙发出原始的嚎叫,闭上眼睛,眼泪不住地流。


她最介意身高,时不时在厕所外的小企鹅身高尺上量一量,每长高1cm,她会把所有人叫过来。妈妈,快看,我114cm。外婆外婆,我114了。或者外外,外外,快来。每个人夸赞一下,她在房间里歪头歪脑地窜。


我父亲不再说话,我不能制止女儿哭,也不能制止父母亲说什么。母亲从厨房出来,安抚几句让女儿不要哭,没有效果,母亲的脾气就上来了:“一大早就哭,烦不烦,哭得我头都炸了。”“再哭,就不要吃了。”有几次,她会直接把女儿的碗拿走倒掉,女儿就哭得更厉害。


好的情况,是我情绪稳定,把女儿带离餐桌,带到房间,关上门,等她哭完拥抱她,问她为什么,平复后我们再去吃饭。糟糕的情况,是我赶着上班,我也会对女儿说:“不准哭。”孩子总是比老人更好控制,为了快速实现目的我选择了一条捷径,等回想起来又不自觉唾弃自己的行为。





近一年,我和父母几乎不再有争吵,我总避其锋芒。老人常会有一些口头禅,比如:“你妈妈不在时,你都表现很好。”“你怎么那么麻烦?”“一点都不听话。”他们用绝对的语言表现事情的严重性。


女儿有一天晚上问我:“妈妈,我是麻烦么?”


我问她:“为什么这样问呢?”


她不回答。我不断让她理解,是人就会有喜怒哀乐的情绪,情绪发生时的口不择言,像她自己,哭是难过情绪的一种发泄,而她也控制不住。我告诉她,她永远都不是麻烦。如果有一天妈妈也说了你是麻烦,那只会是在妈妈生气时说的气话,并不是真心话。


越来越多地,我周末单独带女儿出门。不出上海,我们轻装简行,背上粉底白兔子的单肩大包,张开大口,没有拉链,内外口袋,装上她的水杯、纸巾、小零食,我的手机、交通卡,偶尔带上她苹果绿的滑板车。


少有能约上朋友去周边短途旅行。最近一次出行的周六,临出门下了雨,父亲说:“你一个带了孩子的,和他们单身的,凑什么热闹,跑那么远泡温泉。”“老实在家带孩子不好么?”我不说话,埋头收拾行李。


上了车,我给女儿脱了外套和鞋,安顿在驾驶座后的安全座椅上,摆上水杯、零食、水果、书和iPad。朋友开车,我和女儿说,我要坐在副驾驶,帮忙一起导航。开出去没多久,女儿喊肚子疼,一阵一阵地疼,我回头望她,几分钟后,还是请朋友在高速公路的紧急停车带停下。我回到后座,握着女儿的手,哄了三小时。陪她看书、讲故事、做游戏、一起唱儿歌,没有和朋友说上几句话。回程的路上同样,让朋友听了一路的“白龙马,蹄朝西。”


原本想和朋友睡一间客房,睡前卧谈,可我们什么都没说,累得早早入睡。后半夜,女儿毫无预兆地大哭,梦魇般停不下来。


黑暗中朋友翻了个身。她问:“宝宝怎么了?”


我说:“可能换了环境,睡得不舒服。”我想尽所有办法,低声和女儿说话,横抱在怀里,摸黑起身抱着在房里踱步。


朋友睡不着了,她打开灯,半坐起身,披散着头发,一脸疲惫。她想帮着安抚,唤女儿的小名,得不到回应,只能仰头半倚在床靠背上,不说话。


我和女儿折腾了整整一小时,最后给她念书再次入睡。


两天,我和朋友没聊过天,我没有关心她的近况,也没吐露自己的心事。分别时,我们互道再见。雨下了两天,车子开过,不留痕迹。


我带着女儿,不再适合和别人共处一室。我们带来更多的麻烦,需要对方更多的迁就。这些都和我的性格背道而驰,不喜欢给别人添乱,不喜欢被同情体谅。


我和朋友的维系仅在微信的调侃,和同事的关系也就上班为止。我失去了和他人深交的每一次机会。所有人都会为我女儿让路,连自己也为她让路。我保持情绪稳定,忘了自己有眼泪。我会累么?是的,我会累。我乐观积极,又糟糕透顶。





朋友接连喝醉酒,从不会想到给我电话,他们默契地不打扰我。我会羡慕别人能有喝醉的时间和空间,放任的自由。我被囚禁在自留地,不被外界接收和需要。


我是不是得陇望蜀?朋友也羡慕我的不孤单,能和女儿享受亲子之乐。世界的苦难一直在发生,我又有什么资格为了这些小小的不如意而自哀自怜?


我换了新衣,烫了新发,植了眉毛和睫毛,买了耳环项链,每天为自己打扮一番。当我们穿上盔甲,好似无坚不摧。


昨天我第一次端详自己的脸。小小的脸,瓜子脸,颧骨微微凸起,眼睛不大也不小,眼尾深凹处出现不正常的褐色,挺直的鼻梁到了鼻孔有些厚重,鼻梁偏左长了颗痣,超过普通人的厚嘴唇,耳朵露出来,靠在小脸显得异常的大。抬头时,眉毛上端有了皱纹。右侧的脸有了一小块灰斑。梳头偏分,丝丝白发错错落落。我不喜欢自己的五官,没有一处是精致的。而它们奇异地组合成一张脸,连着我长长的前屈的脖子,宽宽的肩膀,不大不小的躯干,组合成一个我,我的身体。


我看到自己的身体,卫生间白色落地镜里的身体,穿着新衣穿着旧衣的身体。我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训练后的酸痛代表着身体的存在,生理期无休止的疼痛象征每月的新生。


我抚摸我的脸,我的手臂,我的身体。我用双臂拥抱自己。指尖轻触,掌心微热,脚趾冰凉。女儿和我身体唯一的联系,是肚子上乌冬面一样未退去的妊娠纹,那是女儿离开我身体的痕迹。





最近一次感冒回家,我吃完收拾碗筷,女儿跑过来,洗完澡小脸红扑扑的,扎着两个麻花辫,穿着超大号粉色睡衣,睡裤长到拖地,光脚丫踩在拖长的裤子里。她说:“妈妈,我晚上要一个人睡北房。”


“啊!为什么呀?”


从女儿出了月子,一直和我睡一张大床,我构想女儿会说一些贴心的话,比如妈妈感冒了,我要照顾妈妈。


“因为,嗯~~因为我不想感冒传来传去。”


哭笑不得,啼笑皆非,也就成语能表达我的感受。女儿长大了,我也长大了。


我为她的房间打开地暖,搬去棉被,放上粉色格子的小枕头。我们第一次在她的房间讲睡前故事。我告诉她,等她睡着我才离开,把她的房门打开,妈妈的房门也打开。半夜或早晨醒来害怕,喊一声,妈妈立马过来。


“万一的万一,妈妈睡得像猪一样呼噜呼噜,你就自己爬起来,‘蹬蹬蹬’跑到妈妈房间,‘砰’跳到床上,把我吓醒。”她咯咯咯地笑,把这段话重复了好多次。


我守着女儿睡着,回到书房,打下了这篇文章的第一个字。


女儿在北房睡了两天。第三天,我给她讲故事,听睡眠曲,听6分钟英语,到11点她仍睁着眼睛。


我问女儿:“你是不是今天想和妈妈一起睡。”


“是!”


“那我们回去睡吧。”我重新开灯,抱起她的被子,她抱起自己那个粉色的小枕头。我们躺下。


女儿说:“妈妈,握握手。”我面对女儿侧着身子,伸出我的右手。


女儿抓着我右手的四个手指,像这一年的每一个晚上。她会一直抓着,抓着不舒服了换一个手,换一个姿势继续抓,直到睡着。睡着了,她的手软了,没有力气,我能轻轻地抽出来。





看到波伏娃的一句话。“女性的主体是分裂的:作为爱人的你、作为母亲的你,与渴望广阔世界的我。”女儿仍然在挤压我的时间,我也尝试挤压作为母亲的我的时间。


我不明白结婚和恋爱是为什么?没有婚姻是不是更自由?如果足够爱自己,还需要一段亲密关系么?要和另外一个人相濡以沫是多么难的事,要有心动、喜欢、还要有适合、理解、坚定。要保持自我又要保持亲密。自我和亲密难道不是对立词么?


我那么爱自己的孩子,是因为她全心全意的爱我。若有一天,她不再爱我,我还爱她么?我浅薄自私,付出就想有回报,爱了就想能被爱,亲密却又渴望自由。


我试着每天给自己1小时,2小时。在她睡着后保持清醒的写故事。在她醒着时,和她一起在书房看书,我看我的,她看她的。独自在健身房跑步,独自在地铁上看书。带着她见我想见的朋友,带着她做我想尝试的手工。


我和女儿逛苏州河时,发现一种名称奇特的树——“蚊母树”。独立主干长到一人高,就分叉出四个分支,每个分支足有底部主干的粗壮,分支向右上方扭曲的蜿蜒,直达红砖铺设的建筑墙面。由于分支过于庞大,树弯曲到几近倒下,人工用绿色铁架支撑树的身体。


我开玩笑地问朋友:“若没有支撑,这棵树是不是就倒地死去?”


没有人知道。


那么积极的自己,原来一直被生活推着走。推着恋爱、结婚、生子,甚至推着离婚、成长。每一次看似自己的选择,其实都是被选择。


我想自己选择一次。22点33分,00点00分。我为自己选择了这1.5个小时。





三明治见证了我最动荡的2年,多么奇妙的缘分。每一篇文章像发现一个新的自己,我暴露自己剖析自己可能也在美化自己。真实的我更矛盾、自私甚至丑陋,会把个人的情绪投放到小小的可以控制的人儿上,也会想极端的打破平衡。现实的我永远克制,可能像我写的文字,克制恶意的滋长。最后,想鼓励每一个人,找到自己,有身份的那个自己和没有身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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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作品来自三明治“短故事学院”





3月三明治“短故事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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