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青春期孩子漫长的和解之旅 | 三明治
作者 | 布衣
编辑 | 童言
2020年夏天,一个闷热的周末下午,在略显陈旧的诺宝酒店二楼一个会议室里,一群共十五位神色疲惫的中年男女,围坐成圈。站在中间的是年轻的、神情恬静、语调温和的Echo,她旁边的桌面摆满了十几盆各色小盆栽,多肉、文竹、吊兰、满天星等,奇怪的是,有些小植物长势不好,蔫蔫的,或孤零零一两只,营养不良的样子。
Echo拍拍手,温柔的声音响起来:“各位爸爸妈妈们,我们来放松一下,大家可以站起来,观赏下这些植物,然后,看你最喜欢哪一样,就拿回自己座位上。如果没有喜欢的,也可以和其它人商量交换。”
我有些犯困了,正好站起来转一圈,挑了一盆长势喜人的文竹抱回来。也有人没特别中意的,就随便选了一样,我家“猪队员”就是其中一位。还真的有人对自己挑回来的不满意,去找了满意的商量着交换了。大家都挑完了,剩了3、4盆长势不好的,或长得奇怪的,孤单地散在桌子上。
Echo听大家兴高采烈地分享完每人选植物的理由,来了个现场灵魂拷问:“如果面前是你们的孩子,你们还能换货?还能退货吗”?刚刚还欢声笑语的房间,刹那间鸦雀无声了。
这是一场为期三天的青春期父母训练营,我和孩子爸正在补课,申请青春期父母的持证上岗证。
子哲是我的大儿子,还不到3岁时,被我们送进了小区的公立幼儿园,听老师说他在学校里每天抱着他的天线宝宝,哭着叫“爸爸”,因为妈妈在苦逼地996。
我有点心酸,难得地抽了点时间去接他放学,老师留下我,找出他的画,告诉我:“他所有的画,没有一点冷色调,用的全是暖色,明亮的色彩。”
我一脸懵地问:“这代表什么”?老师惊讶的看着我的无知,笑:“说明孩子得到了充足的爱和关怀呀”。
这倒是,我是坚定秉承“平等、自由、民主、爱”教育理念的孩子妈,孩子爸是温和放手的新式爸。他从没被我们“欺负”过,看到这娃的人都想捏捏他总是笑意盈盈的脸。
我上班时他会有分离焦虑,抱着我的大腿,撕心裂肺哭着说:“妈妈,不要离开我啊,你带上我一起吧”。我蹲下来,拉着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宝宝,妈妈如果能带你,就一定带你,如果带不了你,妈妈也会告诉你。但是带不带你,妈妈都爱你。”从此以后,当我外出时只要说一嘴,他再也不哭。
6岁时带他去台湾,诚品书店里有个现场做画的油画店,他来了兴趣,两幅油画,接近三个小时,屁股都没挪一下。
为了不被公立学校教育束缚,我们送他去了很喜欢的老牌国际学校耀中。很快,他成了中外教们语言能力的活广告。那会的耀中,中方校长很喜欢进教室,观察到他上课的专注和认真,多次和我绝不赞口。
学校年末大会就是年度大型颁奖现场,总有他的名字。年度体育赛事,都能抱回个一二三等奖。学校每年有全校演讲赛,我陪他一起写了他最喜欢的一个英国老师,标题是《我的卷毛老师》。我陪练,帮他把模拟演讲录下来,他自己再回看调整。最后,他眼里有光地站在了全校总冠军领奖台上。
寒暑假时,娃们都会有些体验活动。有一年,三个年龄相仿的小男生在小区旁公交站卖冰糕,另两个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这会成了怂包,都不肯上前叫卖。唯有平时看起来最羞涩的他,涨红着脸,勇敢主动地走向下车的乘客:“叔叔阿姨,我们在搞勤工俭学,买个冰糕吧。”
他的自律超乎想象,我和孩子爸从未在家庭作业本上签过字,都是他自己做自己检查并签名,遇到默写或听写找我们帮帮忙。我会偶尔打开手册看看记录,字写得稚嫩,但一丝不苟,无漏项。他很小时,我带他去烤了一盒他最爱的烧烤,准备带回家吃,刚烤出来香味四溢,没几个娃能忍住。变态的我竟然给他讲延迟满足的故事,变态的他竟然也听进去了,说:“妈妈,我闻一闻就够了,到家再吃。”真的就坚持到回家才打开盒子。
等电子产品开始变成标配,我全都给他配齐了。从没发愁过电子产品的管理,因为我们共同订了游戏规则,每天半小时,每次15分钟,他坚持得极好。每次玩电子产品,自己首先会定闹钟,闹铃一响,无论游戏打到什么程度,或节目到啥进展,啪就关上了,从来没留恋过。
2017年,我们将举家搬至北京,他选了北京鼎石和乐成两所学校裸考初中。一所老校,一所新校,都是彼时北京最难进的国际化学校。乐成招生官破了先例当场告知录取,鼎石发录取通知书时,招生官特意手写了一封邀请函。
这应该是一个沐浴在爱和阳光中的快乐少年。
Echo打断了我的回忆,继续她的灵魂打击:“青春期孩子出现问题,和家庭有很大关系,要么关系过于疏离,要么过于纠缠”。疏离?纠缠?
怎么可能,这两个词怎么会和我挂上钩?
我和孩子爸的工作很多年前就996了,幸好有能干的外婆,撇下连方便面都不会煮还在上班的外爷来做外援。为了外婆外爷定期团聚,我们每年都会把外婆和孩子送回老家待一段时间。
第一次送他回去,小小人刚学会走路,怕分别时他会哭闹,我们干了一件特别愚蠢至今不能原谅自己的事,趁他睡着,悄悄离开了。后来外婆给我打电话,说小小人醒了后看到我们不见了,一直哭一直哭,牵着外婆的手,找遍所有房间,爬到床底,掀开被子,断断续续哭着喊着“爸爸妈妈,去哪了,出来吧”。外婆笑着说完,然后,我和外婆都哭了。
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有任何一次不告而别,但感觉孩子心里从此就有了一个不安全的空洞,怎么也填不上。
那个空洞,在我和孩子爸婚姻亮起红灯、家庭冲突不断后不但没被填上,反而被持续放大了。虽然我们尽量不当着他吵架,但孩子的眼睛是雪亮的,他又特别敏感,这还是不是一个温暖有爱的家,他一定能感知到。
我们冲突最严重阶段发生在他小学期间,只要他睡觉前我们没回家,他就会一直给我或他爸打电话,只有一句:“你们好久回来。”解释了也没用,一会又打过来,十几个接连不断,他一定会坚持到任意一个回家,见上面才肯去睡觉。
他有一个好心情时最暖的妈,但还得面对我时不时冒出的另一副可怖嘴脸。读幼儿园时,园里会安排家长值日,有一次轮到我。孩子们有不少排队要做的事,排队上厕所,排队喝水,排队领饭,我发现他都是最后一个。
中午陪着他们吃饭,我看着他,一点点扒饭,直到所有娃都吃完了,他还剩了大半,老师也在旁边叨叨说他吃饭一直都最慢。看到他干啥都最后一个,又有了老师的催化,一向保一争二强势又好强的我认为这是不可接受的。耐心终于被磨尽,从一开始鼓励着说“宝宝加油”,到着急地要求“你赶紧吃呀”,孩子看着我迅速晴转阴的脸,他也越来越紧张,更卖力地往嘴里塞饭塞菜。
从幼儿园出来,我铁青着脸走在前面,越走越快,孩子踉踉跄跄跟在后面,紧随我的步伐。终于跟不上,他伤心地哭着喊,“妈妈,妈妈,你等等我,等等我呀。”
他10岁时,我新工作的阵地转移到了北京,一切从0开始,大量出差,美国、台湾、日本,一飞就是大半个月,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孩子爸换了新单位,持续长达五年,那是一个年假都强制要求只能和同事一起过,周末和节假日有事没事都必须加班的奇葩公司。
不告而别的分离焦虑,夫妻关系冲突带给孩子的不安全感,求而不得的高质量的父亲陪伴,我们有给他创造一个稳定确定的、可靠安全的亲子关系的环境吗?
那些我们不回家就接连十几通的电话,是一团乱麻的关系纠缠见证吗?
开始北京的密集出差前,我找孩子爸冷静聊了一次,既然决定了不离婚,我们就先尽力做好父母的角色。我接下来很难照顾家,他能不能考虑换个工作照顾下家里,他答应考虑一下。工作不能停,那个阶段,我没办法再顾上其它事。孩子的走向我是几乎不知道的。
时间从夏季到了冬季,那天下飞机后感受到重庆的湿冷,我提着行李风尘仆仆归来,家里冷冷清清。孩子爸依然在看不到尽头地996。我推开书房门想给孩子一个惊喜,结果书桌上三个“大苹果”一字排开,大电脑放着综艺节目,手提电脑放着综艺剧,iPad上是火得一塌糊涂的王者荣耀。他则惬意地边瞅瞅电视或综艺边打着游戏。我心里咯噔一下。
下楼问厨房里忙活的阿姨:“子哲在书房三台电脑放一起耍,啥时变这样了?”阿姨丢了一个不以为然的表情,说:“自从你开始经常出差,就已经这样了,我说了他不听。我给**(孩子爸)说了好多次,他也不管,我也没得啥子办法。”
带着五味杂陈的心情上了楼,对已关掉电脑呆坐在椅子上的他没好气地说:“把家庭作业记录册拿来我看看。”我回到卧室坐到阳台上,试图让眼里拥进花园满簇的绿植以平复心情,开得热烈的蔷薇,还有刚盛开的紫色铁线。他拖拉许久,把记录册拿过来,人耷拉着,站在边上。我把记录册从他手上拽过来,翻了几页,刚平复下来的心又开始翻滚,在每日记录里我看到了大量的空白,空白,空白。
我腾地站起来,提高了音量,连珠炮问:“怎么都没记录了?怎么回事?什么情况?”他低着头,不说话,咬着嘴唇,两个手指搅着衣服一角。
看他不说话,我咻地一下拿起手册摔在他身上,声音高了好几个分贝:“你TM说话啊,什么时候,你变这样了?你怎么就变成这样了?!”他抬起头,眼里噙着泪,愤怒地和我对吼:“我就是不想写了,不想抄了,你再让我抄,让我写,我就跳楼给你看。我体育好就可以了,为什么我还需要好好念书”。
什么?我听错了吗?我费了那么多心思,一直以全人教育为标准培养的儿子,他竟然说体育好就可以了,就不用读书了?竟然说再让他写就跳楼?我倒抽一口冷气:“哈哈,好,好,好,不用学习,体育好就行了,你出去吧。”他呯地一声带上门。我坐在椅子上,脸埋在手里,泪一颗颗掉下来。
平静后我去问阿姨,周末的游泳还在游吗?阿姨长长叹了口,说:“他不肯去。”小提琴平时练吗?阿姨摇摇头。游泳和小提琴是他坚持了五年的项目。
深夜,终于等到孩子爸回来,又是一场我发飙他沉默的单方战争。这一次我下了通牒:“要么保儿子,要么保工作,看你自己。”他又答应考虑一下。
再次拎着行李离开前,我找了儿子坐下来,为我的粗暴道歉,也给他掰开揉碎了讲他看到的幸存者偏差,讲学习的意义。有没有用我不知道,我只是在尽力履行一个无力的母亲该有的动作。同时还暗藏了一点希望,也许等全家人一起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为了加速度一家人在一起的进度,我向学校申请了让他六年级提前毕业。孩子爸深思熟虑后,终于提出了辞职,同意一同到北京。那时我怀孕了,为了挽救婚姻,也为了我梦想的小棉袄,征求子哲的意见后,我们决定要下这个意外到来的小生命。
子哲提前毕业有个空档期,也为了弥补孩子爸对他陪伴的缺失,我帮父子俩设计了个穷游欧洲,1万块人民币,在欧洲逗留了50多天,吃了不少苦,回来还整理成PPT做分享。我们在家里做黑板墙,他当设计师,还一起做读书会。当时有一种错觉,一切都很好,都上了轨道,未来可期。
后来发现,那可能是三年里的最高光了。
为了他上学方便,我们把家安在了学校旁,走路不到五分钟,小跑一分钟可达。第一学年结束,他抱回了一堆迟到和旷课记录,学术成绩也从A、A+变成了B、B-。我忍住内伤和他一起分析原因并制订了暑假提升计划,然后任务交给他和他爸。一周后检查,0执行,再一周后检查,0执行。
我气急败坏地问0执行的原因,他埋头不吭声,我开始咆哮,他开始骂我,用极难听的脏话。我第一次被人骂,且是那么脏的脏话,且骂我的人是我儿子,是我付出最多爱和心血的人。
我脑子里嗡的一下,失去了反应,去抽出了皮带,抽向我的儿子。我如此珍爱着的人,背部、大腿、屁股,到处是伤痕,直到他因无法忍受被皮带抽打的痛苦,终于哭着说:“妈,我错了。”抽他时我很克制,没流一滴泪,直到结束,回到卧室,关上门,眼泪无声掉下来。
几天过去了,再看计划,还是0执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房间的门悄无声息锁上了。叫他,也总不应声。他爸惯常的好脾气,不应也就算了。我不知道那扇关着的门里,到底对他打开了一扇怎样的世界,我的焦虑和恐惧无处安放。
无休止的熬夜伤害的不仅是他的身体,困,起不了床成了他的常态。一次又一次上课迟到,补课迟到,吃饭叫不醒。直到又一次,崩溃的,无技可施的他爸,飞起几脚踹烂了那扇锁着的门,我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面对孩子如此暴怒又如此沮丧。
他倒也并没有就地躺倒成为一个完全的网瘾少年,吉它、画画、木作倒也没丢,该补的课依旧去补,但活得像个提线木偶,眼里无光,心里无爱,人在,心不在。看我和他爸的争吵,像个外人一般事不关己,转过身关了门。
我的工作极度不顺,公司面临股权之争,几乎一夜间白了头。老二的到来平添了很多事,面临要一人养家的巨大压力。中途一个人跑香港追加了保险,我要确保如果我出现意外家庭不会在经济上出大状况。
他爸虽是全职爸,但并不擅长打理家庭,真帮不上太多忙,原本指望做过大学老师的功底可以在学业上帮着好好辅导,但每次给孩子补课都能让他离家出走,最后一点希望也落空了。
内外一切都失序,我的情绪变成了一个随时会爆发的火药桶。
就这样,迷茫的孩子,暴躁的妈,抑郁的爸,困在这个家,找不到出口,无限循环。
在公司的背水一战成功了。国家政策又来了,学前教育不准上市,一夜之间,都没了。我的事业又要从头再来,辗转到了上海。就此我开始了双城生活,每周五最后一班高铁,凌晨到家,每周一凌晨5点起床,赶飞上海的最早航班,奔向公司办公室。
周一到周四,安静的上海独居时光,让我有了不想再承担一个母亲、妻子角色的逃避感。没有了我的高压和坏情绪,我想,也许是他们最自由放松的状态吧。当然,也一定会贡献一个又一个惊吓。周末回去面对一地的鸡零狗碎,他爸做的每件事都可能被我批判指责,然后是反击、争吵,家庭氛围长期低气压。
鸵鸟不会让问题消失,该考上海的高中了。学业底子这几年被败得差不多了,花了十万补课费的恶补毫无成效,没有通过任何一所意向学校的考试,甚至找不到学校老师给他写推荐信。
后来降低标准,让他考了一所甚新的还没毕业生源的学校(这对只能海外留学的他是巨大风险),哪怕这样,第一轮也没能通过。万幸,打听到校长是原来小学时对他赞誉有加的校长,我找到对方,进行了深入联系和交流,最终额外给了一次补考机会。
2020年暑假,一家人又在上海聚齐了。我996的上班状态,孩子996打游戏状态,锁着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昼夜颠倒。每日来点运动?没有。木工要不要继续?再说。吉它要不要继续?再说。新学校,课程体系有啥要求,要不要提前预习?不知道。要不要去了解下?再说。看点书?没有的事,一起商量买回来的书连包装都没拆。
他活在互联网原住民的世界,现实离他越来越遥远。我强忍着,冷眼看着比我还鸵鸟的他爸,每天崩溃地数十次叫他起床。
一个工作日晚上,我10点开完线上工作会从书房出来,听到阿姨说当天孩子从中午锁门到晚上,还没吃晚饭,这之前他刚和我达成的要恢复正常作息及安排的共识不符。敲门,不开,也不应声,怒从心头起,顿时吼起来了,一分钟再不开门就让他爸砸门。门依旧紧闭。
找到钥匙打开房门,他斜躺在床上,怀里抱着电脑,枕边放着手机,桌子上大电脑里亮着足球游戏的屏幕。他盯着我,一副木然的表情,我歇斯底里地发作了。
“你就天天打游戏,天天钻电脑里,往死里打,不睡觉,不运动,不学习。游戏能让你吃?让你睡?让你的能力长出来?你信不信,老子把电脑给你砸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愤怒地看着我,用比我更大的声音吼回来:“你砸,有本事你就砸......我就是个废柴,我就是没用,怎么着嘛......”到后面,开始边吼边哭。
我们彼此口不择言撂出最狠的话,直往对方最痛的地方戳,这场堪称家庭史上烈度最高的战争以我被他爸拉出房门终结。那晚我彻夜未眠,在卫生间洗着脸也会突然崩溃,愤怒的情绪平静下来,被无边的苦楚和孤立无援包围。
职场遭遇双重PUA,无助又沮丧,想换工作有心无力。他爸比儿子还废柴,在我动辄就指责他时会更愤怒的反击我,他的心情也快抑郁了。老二天天作妖,饮食运动作息无一项规律,身高和发展指标和同龄孩子肉眼可见的差异。不能再这么下去,不能再被大脑的“自动驾驶系统”控制了,我们的家,本该是每个人最柔软最安全最滋养的空间,现在却变成了会伤人的战场,变成了让每个人都快窒息的空间。
如果我不改变,每个人的痛苦都会加倍。强大的母亲是一个家的灵魂,唯有从我开始,要么打碎,要么重建。带着一身战后余震的绝望,我开始了自我救赎和求助之路。
2020年夏天的父母训练营,是这趟旅程的起点。
为期三天的训练营,像一面镜子,照出了要做好合格父母的不易。良好的亲子沟通是青春期最大的挑战 ,孩子关上房门和心门,我们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千里。
Echo给我们做了一个生动的示范,说明父母是如何一步步让孩子远离我们的。她演父母,学员演孩子,做角色互换的群演。她挑了一个家长发现孩子打游戏很长时间之后的反应案例,用手指点着做孩子的我们,同时结合不同语言配了不同表情和肢体语言。
“你别打了,打游戏这么久会伤眼睛,熬夜会伤身体,明天起了不床,上课又会打瞌睡,学习成绩会受到影响。”
“你别不爱听,我这么做为了谁呀,不都是为了你好。”
“我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为了什么呀,我都图什么呀?”
“你看看隔壁的谁谁谁,人家怎么就把自己管得那么好,高中三年每天用电脑不超过一个小时。”
“你看看你,除了打游戏,还能干嘛,我怎么就养了个这么没用的东西。”
“看来你已经上瘾了,再不停下来就送你去网瘾戒除基地了。”
......
当“孩子”的学员父母们听到这些话,秒变叛逆少年,要么捂上耳朵,要么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吊儿郎当,要么反应更激烈地怼回去,Echo提醒,你们关注下当下这个时刻,你,作为孩子的感受。这时,我才开始理解为啥一说要找孩子聊聊他就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样。
坐在父母群体里,才发现我并不孤独。辛苦的父母们有很多未解的困惑和问题,敞开心房分享了一个个自家案例。12岁女孩要拿刀捅父亲,查出抑郁症退学后至今未回校。家里老大进过网瘾培训(劝退)基地,老二死活要从鸡血学校星河湾转学。全职妈妈从职场回归家庭后面对两娃状态低下现场潸然泪下......
Echo无法给出答案,训练营只是打开了一扇窗,从认知和方法论给了一套工具,是否使用,是否有成效,还得靠践行。
在Echo带领下,我们形成了父母打卡社群,初衷是促进知行合一。一群负重的中年人却也有趣好玩,打卡风格各异,散文类、武侠小说、类议论文类,武侠小说风格的惹得大家还每天催更。大家意外收获了开心一笑,每天看群里各种悲催吐槽,会一窝峰冒出来攀比谁更惨。自助又互助的父母社群在相当长时间给了我很大的能量支撑,我们还和两对父母成为了好朋友。至今相互鼓励。
课程结束,有一份给“见证人”的信,我给孩子爸写了一封真诚动情的信,邀请成为彼此的见证人,支持和见证双方做为父母的成长。不仅为孩子,也为了我们俩。
文字的力量是强大的,他爸一改以前的颓废,很积极主动,不仅承担了社群的志愿者工作,也开始将学到的技巧尝试用在孩子身上。我知道,知易行难,人的惯性和自动化反应太强大了,单靠三天课程,要让我们彻底改变几乎没可能,大多课上激动,课后不动。形成有意识的改变和肌肉记忆是需要累年经月的。
果不其然,不出一个月,他爸的打卡没了,主动没了,我的批评、指责、发飙就又开始了。
我不想再回到以前的循环,实在太痛苦,痛苦到我宁愿花更大代价去改变。我增大了专业支持系统,也扩大了调整范围,情绪管理、夫妻关系、亲子关系多管齐下。
为了强化行为改变,加强环境场的影响,我持续参加了一系列情绪管理、解码学习力、非暴力沟通等课程,又听完了得到、樊登读书所有夫妻类、父母类和青春期的课程。著名心理学家陈海贤的亲密关系21讲,我反复听了五、六次,对我的影响就和上三天父母营般,扭转了很多我视角对夫妻关系的认知。
由于当时我个人状态并不佳,职场情况糟糕,孩子爸之后的改变也不明显,这种情况下是很容易反弹的。我又特意找了一位经验丰富很专业的心理咨询师,开始了为期一年多每周一对一心理咨询,让我强制进行行为改变。
咨询师像一个树洞,听我倾诉,同理我的感受,也不会给建议,只是提问题,让我自己去追根溯源,去找到问题的本质。所以,即使有反复,也能快速去修复,做灾后重建,再巩固。
学校老师和我说,子哲的实力和成绩结果不匹配,他有实力拿到最好,但,目前未达预期。听下来就是上牌桌拿到了一副好牌,但目前没打好。
这让我想到了孩子爸的家族发展。他爷解放前大学生,过硬红色背景,至少可至当地市委书记最终被下放教育局;他爸有抗美援越的卓著功勋,转业后数次放弃更高官阶发展;他自己,按实力稳拿专业高校TOP5教授,结果成了裸辞的全职煮夫。
等子哲回家,我好好和他回溯了下他爸家族的情况。最后,我用了一句非常武断过分的评价:“三代人,全把一副好牌打成了烂牌。”孩子哭了,说:“如果这是他们自愿的选择,如果他们快乐,为什么就不是一个好选择?”
我被孩子的眼泪和心声触动了,问他:“好牌也好,成功也罢,当下中国更世俗更普遍的定义是更物质,更功利的。你是不是觉得每个人都该有自己对成功的定义,是为了自己而活,而不是为了世俗的标准?”他点头,抹了泪,答应了我一个浅浅的拥抱。
后来我和心理咨询师专门聊了一次,她一直很关注孩子哭了背后的想法。我想,孩子的泪,更多是为了要满足妈妈期待的苦吧。他并不好强,更像爸爸随遇而安。自那之后,我每次但凡要对他提要求,总会先强迫自己想一想,这是我的期待,还是他的诉求,大多数时候,我都能战胜自己。
他考上了上海很好的国际高中,到底是留在现在的学校还是去新学校,他很纠结,我并没有给出我的期待,只帮着一起分析了利弊,让他自己做了选择。
我们的家,慢慢看到微光了。我在公司喘不过气时,他爸来接我,在车上,接住了我的情绪,那一刻,感受到了被滋养。他在一点点努力,努力让我少操心家里的事,把自己不擅长的家事做到我心目中的及格线他心中的卓越。
孩子随着我们的变化也在慢慢改变。他也很幸运,新学校不太好,可是遇到了懂青春期娃鼓励式教育的班主任,交上了学霸好朋友,两人成绩你追我赶。出乎意料的,GPA学业成绩一堆亮闪闪的A和A*,竟然排到了全校5%。
他也继续开始了多年的木作活,给恋爱的男女好朋友做定情信物,给即将分别的班主任做了精致的文具盒,非常精美漂亮。我暗搓搓地很是嫉妒,就直白地找他要了份生日礼物,他表面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找了个周末,花了四个多小时,拎回来一个非常高级的户外野餐盒,递到我面前。
这是一场漫长的、甘苦相伴的和解之旅。所有问题并不会一夜之间都解决,所有情绪并不会都完全消解。人生那么长,又那么苦,有些问题是无解的。
有时我会觉得辛苦、委屈,为什么都是我在改变。有时大家的行为还是会超过彼此的接纳线,我也会要么战斗,做个斗牛犬,要么逃避,退回去做鸵鸟。
他还是那个青春期的孩子,还是会继续起床气、游戏气,各种气。还是会在网络世界里流连忘返,我除了担心他的身体健康,还是会继续揪着心担忧他被网络奶头乐毒害,影响了他的深度思考。他爸也会继续各种”猪队友“行为,也会动不动EMO。
但,好在,我们终于站在了一起,我不再是孤军奋战。有了风雨同舟人陪着我一起面对,逐渐将为他提供稳定的陪伴和支持形成肌肉记忆。
青春就像破壳而出的刹那,似乎漆黑茫然、紊乱不安,其实表面的摧毁与破坏,正是建立与塑造,而那不安的尽头,是高飞翱翔的期盼。我们陪着他一起欢笑、哭泣、讨论,也陪着他一起度过所有挣扎,把每一次危机当成转机。陪着他,让他成为他,成为一个在这动荡世界好好活下去,内心富足的人。
我的期待,我自己去完成。
文章写到这里,晚上11:47分,他下楼来找吃的。我起身,一同走进厨房,他将下午我让他爸去日本超市买的他爱吃的卤菜再放些调料拌拌,拨出一半留给明天要野餐的弟弟。
他说没有主食的宵夜没有灵魂,我找出专门给他新买的泡面碗,他烧水煮上一碗泡面。端上两碗食物愉悦地和我说再见,房间里传出在游戏世界征战的声音。
我写完这最后一段,合上电脑。
美剧《纸牌屋》有一个场景,克莱尔被一位年轻的母亲问:“你后悔没生孩子吗?”
哈哈,克莱尔经典反问:“你后悔生孩子了吗?”
曾经,我非常爱孩子,看到软软糯糯的娃就移不开脚步,尤爱粉粉嫩嫰的女儿。我以为爱孩子的表现就是必须要生孩子,一鼓作气生了两只碎钞机。无知者无畏,如果当初我知道养育一路走来的升级打怪,根本不像游戏般给设计那么多爽点,让人获得无数的身心愉悦感,只会时不时挑战身心极限,来上一个又一个惊吓,给你一地鸡毛的人生增加许多的酸、苦、辣。
那么,我会拉着他的父亲坐下来,做一个全面深入的sowt分析,同时设定一下养育的预期值及预演下需要怎样的付出,再决定是否要为人父为人母。如今的我,也经常在午夜梦回时憧憬一下,如果没成为母亲,没有娃他妈的角色,大把大把的时间,让我去做更好的自己,该是多自由自在。
我不需要短短十来秒钟的爽(对,男人只需要一个哆嗦),经历十月怀胎的艰辛,生产时堪比火车碾压的十级疼痛,变形的身材,下垂的乳房,缺乏睡眠的哺乳及母乳的艰难喂养(还得承受如果母乳不好来自四面八方的恶)。
经常会有一种幻想,他长大了就好了,就像我们小时候遇到不开心的事一般就会幻想,长大了就好了。殊不知,青春期的孩子像恶魔,更像上帝派来的监工,你有没有好好做贤妻,做良母,做自己,哪一个环节没做好,它都会重重的惩罚你,经由孩子的手。
无条件去爱一个令你心碎的人,哪怕他是你的孩子,也会如此的艰辛。
这次书写,是一个极为痛苦的自我反思过程,最终完成了自我治愈。我爱我的孩子,但我也容许自己时不时后悔成为母亲。我希望,最终,我可以将养育过程的苦,内化为学习力和生命力,获得自我成长和内心丰盈。同时,陪着他,成为他自己,成为一个在这动荡世界好好活下去,内心富足的人。那就是我做为母亲最大的成功和无上的荣耀了。
*这篇作品来自三明治“短故事学院”
3月三明治
“短故事学院”
3月16号- 3月29号,新一期短故事学院即将开始,我们希望用14天时间帮助你寻找并写出自己的故事,资深编辑将和你一对一交流沟通,挖掘被忽略的感受和故事,探寻背后的人文意义和公共价值。让你的个体经历与声音通过你自己的独特表达,被更多人听见和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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