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听障者,我的耳朵里有一片旷野 | 三明治
作者 | 素安
编辑 | 依蔓
我已经忘记了正常能听见声音是什么时候了。
那时我真的太年幼了,还未好好听清世上所有的声音,就缺失了大部分听力。就好像近视眼一样,在近视之前,看的东西都是清晰可见的,一旦陷入模糊不清,就伴随一生,要么快速加深,要么就是缓慢的增加度数。
失去听力的故事要从幼儿园的一个夏夜说起。
记忆里是吃了两块奶油蛋卷,第二天起来上厕所,站起来的时候头开始眩晕,就呕吐起来。老师们把不舒服的小朋友们集中在一起,救护车来了一辆又一辆,在我昏迷之前,我的眼睛还在看向天花板的吊扇,它在呼呼地转。
再后来,对幼儿园的记忆就只剩一些零星碎片。比如手拉手散步会经过养了猫头鹰的笼子,猫头鹰的眼睛很大很凶猛,也很漂亮,是琥珀色的;比如每周三的电子琴课,可以见到爸爸妈妈,他们下班后会来陪我上一节课;再比如幼儿园放假前的游园会,很好玩,玩得手里汗津津地,糖纸的颜色都化在手上。最后我就穿上了有花边衣领的白衣服,外面套着学士服,就毕业了。
感觉这一切,都在那场食物中毒之后快速掠过了。我仿若失去这部分记忆一样,全然想不起剩下的日子我是怎么度过的,只清楚记得我去小学参加入学考试,老师考了我两道题。那年秋天,上小学了。
我生来就活泼好动,喜欢亲近人,大人们也很喜欢带我出去玩,也觉得我可爱。听他们说我小时候上学时犯了错,老师看着我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一副无辜的样子,也不忍太过责罚。用老师当年的话来说就是,“六七岁的孩子也还不懂错误的严重性,教育过了,记得就行了。”
一年级的时候,上语文课,照惯例进行单词听写。我总是用左侧来听,老师走到我右侧了,我就非要转身,用左边来听。那时候我已经识得很多字了,幼儿园的时候我能把报纸上大部分的字读完了,也很喜欢看书。卷子成绩很好,但听写始终一塌糊涂。年轻的老师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老教师便请爸妈带我去看看多动症,看看是不是因为多动引起的注意力不集中。
多动症专家仔细看过,凭经验判断我应该不是多动症,可能听力有问题,所以会引起注意力不集中或者忽视他人说出来的话。爸妈便把我带到耳鼻喉科,做了好些测试,果然如此。
当年八岁的我诊断出双耳神经性耳聋,左侧轻微,右侧中度。医生仔细询问过往病史时,判断是那年食物中毒时留下的后遗症。当年的我差点没熬过来,休克多时,高烧不退,放了几个大冰块也无济于事。于是医生在一次抢救的时候用了大量镇定剂,人活了,埋下这个病根。
当时年纪太小未能很好地表达,上了学才发现,已经错过最佳治疗期。幸运的是,因为我小时候是左撇子,使用左侧耳朵较多,所以左侧听力没有下降得厉害,属于轻微级别。但这个病不可逆转,即便是放到了现在,也不是更换人工耳蜗就能解决的事情,它是神经受损,所以只能佩戴助听器来减缓听力下降。
这个病确诊下来之后,我们也没有特意去寻医问诊,毕竟是神经系统的病,依照20年前的医学水平,还不能很好地给出治疗。倒是相熟的医生提议,可以试试针灸治疗。
我还记得那时候去中医药大学找针灸老医生,坐了好久的车。那个房间都是艾灸的味道,烟雾缭绕的,熏得眼睛都疼了。老医生听完爸妈的叙述之后说愿意一试,但要持之以恒。我当时在想,废话,即使是华佗也需要时间的呀。小孩子嘛,难免不懂事。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最后没有去成。
我父母也是有些心大,换成别的父母可能就要各种问医生各种伺候着。我爹妈倒好,很快接受了,除了说话声音要大一些,别的放任我而去,让我想玩什么就玩什么。该上学就上学,该写作业就写作业,跟老师提要求就是说话声音要高一些,要把我的座位安排得前一些。
小学时没有佩戴过助听器,我性子有时候也急,总觉得女孩子们围在一起说悄悄话不告诉我。我听不到,心里跟被挠了一样痒痒的,就觉得她们在说我坏话。于是各种吵架打架就来了,今天我说你两句,明天你推我我推你。还记得那时候老师都很年轻,只罚站,写个检讨。若是放在今天,怕是对方家长会把我告到裤子都没了吧。还是当年的教育比较有人情味一些。
四年级的时候父母工作太忙了,照顾我的小姐姐攒够学费,要回家上学去了,所以他们就带我去了住宿学校观察。那所住宿学校很有名,在当年也算是收费拔尖,它有名之处在于可以从小学直升到大学。我当时已经跟学校的小伙伴们相处得不是很好,也不喜欢待在家里,没有自由,看了眼图书室满满当当的书架和满校园的绿树,就说想去这所学校。爸妈再三和我确认,我点了点头。他们尊重我的选择,很快,我就转学了,开始了住宿生活。
那个学校主打英语,我基础还不算太薄弱,认单词和写短语还可以,但是听力实在是我的难处。我可以看唇语来分辨发音、单词和进行日常交流。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学会看唇语。大概是小时候不知不觉就学会的,儿童时代就是如此,吸收新事物极快。
当时的英语老师很年轻,湖南人,脾气也有些火爆,但是性格和人品非常不错,也是为学生们好。我的听力一直都是她的难题之一,她把我带到家里开小灶,然后教了我一些方法,我的进步仍然缓慢,在课堂上我听不清楚,小孩心性也散漫,于是产生无所谓的想法。
我记得有一次学到某两个元音发音,老师发音,每个学生都起来回答是什么音。到了我,老师发音,我看着她嘴巴回答了。由于这两个发音非常接近,一个尾音短促,另一个结尾正常。那时候我要靠单词才能分辨,即便是听,也要多听好多遍才能分辨其中的细微之处。如果不能看唇语,我就无法把握单词的准确性。大概是看我答对了两次,她对我情况也有所有了解,觉得要再考一下我,就遮住了嘴巴来发音,果然,我连续答错。
我记得那个时候,我在课堂里站着,答错一次,同学们哄堂大笑的样子。老师说一遍,我就答错一次,冷汗渗透背后,手脚发冷。老师再说一遍,我还是答错一次,同学们又笑了起来。最后是怎么收场的我也记不清了,大约是老师放过了我,跳到下一个同学了吧。
现在想起来,老师是太过年轻了,也没有接触过我这样的听障,所以方法会很直接。但她的严厉为我的英语科目打下了好基础,她带我们两年,我们班每个期末人人都考出一百分,极个别是98或96分。我还记得升中考时我的英语考了一百分,她首先打电话给我妈报喜。再后来她当了母亲,人也变得柔和很多。
她平时虽然对我们很严厉,但对我们也很好,我并没有记恨她这件事情。只是偶然想起来的时候,觉得我当时应该冲出课室哭泣才对。
上初中时,我才第一次配了助听器。
那时快要中考,英语听力实在是我的弱项,以至于会特别影响成绩。恰逢复查,医生便建议我去配一个助听器来为升学准备,我就去配了右耳的助听器。明亮的医院房间里,摆放着一些倒模用的黏土和耳朵模型。医生身上是好闻的消毒过后的气味,他让我侧着头,将粘稠的黏土倒入我的右耳里。我能感觉到痒和冰凉感,耳朵被堵住了,逐渐变得干燥和沉重。过了好一阵,医生将凝固的模型从我耳朵里扯出来,我好奇地看着模型,第一次看见耳道的模样。
当年采耳还没有像今天这样盛行,每个店都会有个耳朵侧切面模型,可以让大家看到耳朵的内里结构。我当时看到黏土模型的时候,看见自己的外耳廓,然后就是一小段耳内通道,也就是耳道,然后就在耳膜处前一点就停住了。
之所以要用黏土提取耳道模型,就是为了方便制作助听器。助听器也很多样,如果选择挂在耳朵上的,那叫外挂式助听器,多数用在老人家身上,它价格便宜且就是一个放大功能。我选择的助听器小小个的,可以塞入耳朵里,像入耳式的耳机一样。既然要入耳朵,就要稳固,不要随便被人碰撞掉落,所以就要有尺寸来定制。
戴上右耳助听器的时候,我跟我妈说,哇好大声,也好清楚。
确实,我听到路上所有的声音。菜市场里的摊主叫卖声远远传来;路过的车子轰鸣飞驰着;住在二楼的住户“嘭”地一声把阳台门关上。许许多多细碎的声音涌进耳道,传入耳朵,我贪婪地把它们都抓住,牢牢地记在脑海里。
回到学校,注意力也集中了很多,但也带来了一个弊端。广播的声音和大操场的声音过于嘈杂,就像海上的浪,一下又一下猛烈打下来,引发我的头疼。我也不愿去太嘈杂的地方,也很害怕小孩子多的地方,孩子的尖叫打闹和嚎哭,对我来说实在过于吵闹了。
初中时我因为听障而产生疑心病变得特别厉害,所以性格古怪,很容易发脾气。加上少年时代大家都年轻气盛,正赶上青春期的叛逆,也有了校园霸凌。
那时我脾气火爆,经常嘴巴不饶人,所以导致大家对我是想欺负就欺负,也骂过我聋子什么的。现在回想起来,所有的事情都是有迹可循,我性子过于急躁,容易为朋友出头,也容易被人当枪使。加上听不清,又不冷静了解事情,所以当我出完头之后发现,所谓的朋友,不过就是火锅丸子,各怀不同的芯罢了。
进入高中之后,大家好像一下子成长起来,戾气也没有那么重了,多了些体谅。他们对于身边的我也有了些迁就。我对于“疼痛感”好像天生迟钝,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的疼痛,对我来说,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我没有往回看也没有揪着不放,十五、六岁之后我的成长飞速,性格也调整过来,慢慢定性。大家给我一点善意,我就能记得好久,也不想去计较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在一些朋友和老师的鼓励之下,我去竞选了学生会,成为一名外联部长,也举办了义工社和许多篮球比赛、音乐节等。我也曾在很多个夜晚自己默默哭泣,也想过逃避被孤立的现实。我也记得校园里的那些阴暗角落,也记得那些人的脸。但我没有放弃自己,我觉得我只是听不见而已,又沒有什么不一样。
好在我一直保持阅读习惯。那些时候我沉迷阅读,减少无效社交。阅读室是我常去的地方,在那里看完了很多书。集体活动时我总是被嘲笑被落单,我也无所谓。听不清我就说听不清,希望大家谅解,就大方一些。反正我都是一个人了,也不用再隐瞒遮掩什么。还能有比青春期一个人常常落单被嘲笑更坏的结果吗?没有,所以我害怕什么。
逐渐习惯了单耳佩戴助听器的日子之后,就要迎来高考了。
南方的盛夏炎热多雨,雷阵雨总是说来就来,高考前的几次摸底考试,广播里的听力对话被闪电闪得波动,听都听不清,加上时不时的打雷声,让我完全放弃了听力部分。
幸运的是,英语老师理解我的难处,主攻单词和作文,训练了我好久。高考时,果然又遭遇了雷暴雨,广播完全听不清。粗略浏览了卷子,选择题和作文都熟门熟路地填写。至于听力,算了,连蒙带猜,争取把答案全部填上吧,好歹也是交了个写满字的卷子。
成绩还行,妈妈希望我能留本地。填报志愿的时候,当年本地的三本线全部流失,只能轮入大专线补报,在北京、天津、大连里,我填了天津。
上大学之前,我特意去更换了助听器。助听器跟电器是一样的,每隔五六年就要更换一次。电器还能更换零件和维修,助听器毫无办法,老化了就能换新的。加上随着年岁增长,我对声音的需求也越来越大。我听歌的时候有时候还是听不清,周遭环境如果过于嘈杂,我就无法抓取对话里的要点,也无法及时反应。
“我建议就是双耳佩戴,她左侧还可以,如果只佩戴右耳的话,长期下去是会连左侧一起下降的。”医生说。
听从医生的话,我选择了双耳佩戴。又是熟悉的房间和医生身上好闻的味道。这一次是双耳灌入黏土,头特别重。当时我就感觉我的头变大了,就是电视上做出的大头特效那样,快摔到地上了。
比起第一次单耳佩戴时带来的惊喜,双耳佩戴是猛烈的撞击。我收到了更为丰富的声音,它们涌入我的耳朵里,在我的大脑里迅速形成相应声音,与脑海里的画面配对成功。我再也不用反复听取同一句话,与人交流时只需要重复一到两次就可以听清,思维也变快了,因为声音清晰,脑子也变得灵活起来了。
因此,我也步入了双耳佩戴助听器的成年阶段,离开熟悉的校园和城市,在飞机的轰鸣声中,飞离这座南方的城市,奔赴一个充满新奇的地方。
没有戴助听器之前,我在假期也会坐飞机去旅游。那时候飞机的轰鸣对我来说影响不大,我的听力本身就比常人减弱,这也算是个好事,至少不会因为巨大的轰鸣声而感到头疼、晕机、呕吐等现象。戴了助听器之后,起飞时声音袭击进入耳朵,被助听器放大了十倍二十倍,直冲脑门。脑袋嗡嗡地响,耳鸣也随之而来,加上机舱密封,整个人都非常难受。
这种难受程度让我想到了小时候为了治疗,进入高压氧舱里的感觉。我吸着氧,忍受高压舱的密不透风,手里拿着一本小书,在昏暗的灯光里,脑门上的汗滴下来,模糊了印刷的字体。
我在飞行途中,尝试摘下助听器,有所减缓,但听不清空姐的声音。我尝试着通过辨认唇语和看旁人的选择来选择饮品和餐食,有段时间因频繁飞行,导致对飞行餐有很强抵触感,最终会在吃饭时间里沉沉睡去。
复查的时候,我跟医生讲到这个困惑。我十分想听清大家在说什么,每个人发音时唇语都有他们自己的形状,加上发音相似、重叠的单词太多,我也不能完全辨认。如果有人要跟我说话,我还要摘下耳机,带上助听器才能听清。如果能有一个好办法,就可以让我摘下耳机之后不用再带上助听器那就好了,这样我就只需脱下耳机直接反应,助听器可以一直带着使用。医生了解到我的困惑之后,提出让我去买一个头戴式的降噪耳机,带绵柔垫圈的那种,就可以完全包住带助听器的耳朵,不需要摘下助听器去佩戴普通耳机,也不会太近距离靠近助听器,有一定空间。助听器就是这样,太靠近了它本身会引发鸣叫,如同报警器一样。有时候带着它小睡,不小心压到耳朵,就会惊醒。
买了耳机之后,在飞行的时候戴上了,开启了降噪模式。一下子就从喧闹模式切换到水下模式,非常安静,戴着它睡觉的时候,很像是把头埋进厚实云朵里,松软的、舒适的。即使耳机里什么都不听,也不会被噪音影响,睡觉的时候睡得很沉也很踏实,清醒的时候有助于思绪的集中。
大学时我在天津,这是个很美的城市,但它也是个“相声”城市。每个天津同学的确都会说相声,尤其是单口。天津话特有的腔调一响起,那些词一连串地说出来,叽里咕噜地进了耳朵,不留下一个字,但留下了一地问号。
有段时间我很爱听本地人说话,吵架的时候脱口而出的俚语像一支支穿云箭,声调忽高忽低地射入对方身体里,一场唇枪舌战下来,把对方射成一个筛子都是常有的事情。而我除了努力听懂他们的话之外,还努力在地上拾起简单的日常方言用语。不出三个月,倒也听得懂他们的某些词语了,也习惯了机关枪一样的语速。
我的专业是英语,老师通常都带有地方口音。这下可好,带着口音的英语与普通话滚进我的耳朵里,又滚了出去,留下脑子里的字母碎片。我常常一头雾水,又要问身边的同桌,次数多了之后索性就先自学,一看大一教材还能“蒙骗”过去,于是就开始开小差,玩游戏、看书。到了要考四级的时候,老师开始放磁带了。熟悉的英语发音、熟悉的单词又回来了,那些日子的备考,让我回想起了高三的奋战岁月。
也许是从小住宿的缘故,我很快地适应了大学生活,并开始往外延展,交朋友、参加活动。
最开始我没有想要加入辩论赛,一是怕我听错或者听漏,二是对方语速太快,我会反应不过来,尤其是嘴快的天津人,就更让我觉得“绝望”。我一直都在做智囊团和后援,我对自己的知识储备和思维发散有信心,经常会给辩手们模拟对方的想法,从而做出不同的后备方案,让他们在赛场上灵活使用。
“诶,你要不要尝试一下辩论,我觉得你可以。”
“啊,可是我耳朵不好呢,我怕反应不过来。”
“没关系,你四辩就可以了,就问一两个问题,然后总结就好了。”
“啊,那……我试试?”
在老师和同学鼓励之下,我报名做了四辩。其实我也蛮想上场辩论的,香港电视剧里的律师们针锋相对,你来我往,我也很憧憬。正好也觉得这次是个挑战自我的机会,加上我善于总结和抓字眼漏洞,四辩确实是个比较适合我的位子。
到了上场那日,辩题我还记得,是“该不该见义勇为。”对方是正方,想尽一切办法去驳倒我们,一场听下来,他们一直在攻击我们的普通话不标准,给出的观点也很普通,于是我们就抓住了一些漏洞进行反击。我在做辩论总结的时候,也按照一二三四的顺序去反驳、总结,不出意外,我们获胜。
通过这一次辩论,我知道自己的可能性非常大。也是从这场辩论之后,我开始了挑战自我,尝试新鲜事物,做演讲、主持班会、去给不同的人做培训和聊天。需要大量“你来我往”的语言挑战我都战胜了,更别说其它挑战了,有些甚至都不用说太多的话,只需要心态和勇气,就能做到。
我也会像正常人一样,希冀有个甜甜的恋爱。
身边的人有在大三的时候就领证结婚了,当时结婚对我来说是个遥不可及的事情。我,一个听障者,对象不介意我的缺陷跟我在一起就很好了,还指望什么结婚?哪个家长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找个健健康康漂漂亮亮会来事的媳妇呢?即便我是后天造成的,在他们看来,也是挑拣中的一个负分项。加上我对孩子没有期望,我也不喜欢孩子,也学不会相处。我深知自己的缺陷之处,所以秉着“活在当下”的想法去追求感情。
在校园之外,我热衷于探店。十几年前还没有“探店”这说法,只是喜欢一家店,就会长期去,变成忠实客户。我常去的一家咖啡店坐落在水滴体育馆旁,韩国街上,那时交的男朋友在店里打工。是一家咖啡和简餐店,由几个朋友一起投资,也颇有些“老友记”的味道。最开始我只是去吃饭喝酒玩耍,慢慢地也了解到了很多关于咖啡和餐食的内容。
那时恰逢世界杯,我们成宿成宿地在店里看比赛,一起玩。当然,睡觉也还是回宿舍睡的,爬墙也要回去,毕竟第二天的课都是专业课,跑也跑不得。二十岁的恋爱真的特别美好,现在想起来,耳朵里全是进球时的喧哗,夺冠时的欢声笑语;他深夜里说下的情话,几对情侣一起聚会时的样子,那些声音都被我清楚地听见了,传入脑海里,储存起来了。
但青春美好的恋爱也大多无疾而终。我们这些人最终都离散了,彼此之间因城市不同,再无联系。但我始终记得那些声音,它们是如何在耳道里变大,变成清晰的文字,飞向我脑海里的储存格。然后我把它们关上了,锁住了。
但同时开启了另一个格子。格子的名字叫做:我想拥有一家咖啡店。
在毕业的第五年,我终于拥有了自己的第一家咖啡店。至于开咖啡店的过程,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从开第一家店到今年已经六年了,我手头上有好几家咖啡厅在运作。这是六年前的我从未想到的。
我也遇到了我现在的先生,我们认识七年,在一起五年,去年九月领证。先生比我小了五岁,刚在一起时我已经是27岁了。父母即便不是怀着戒心,也是出于担心,在恋爱初期便强烈反对。我性子执拗,坚持下来了。坚持一段感情,有时候不一定要硬碰硬,要两个人真心真意地朝着同一个目标去努力。
前不久是情人节,晚上跟先生一起在朋友的餐厅里吃了一顿晚餐,他给我带来了一束红色的郁金香。晚餐很好吃,没有烛光,有朋友(主厨们)的关照和偶遇的朋友,他们俩也很甜,我们就一起开开心心过了个节。
说来也有趣,先生的外形健硕,性格却温和。由于听力的原因,我时常会引发急躁的模式。两个人在一起必定会吵架,我经常跟先生总会为某些小事而吵起来。每到这时先生都会闭嘴,让我安静,然后慢慢地跟我讲道理。正因为先生的孝心、诚恳、温和和老实,让我的父母也喜欢上他,也顺其自然地成为一家人。
婚前先生做过很多让我感动的事情,其中有一件事情我记得特别深刻。我因为耳朵的缘故,会特别留意城市里的残障组织。在我们这里,有一个由视障组成的组织,他们也是以咖啡为基础,鼓励和培养更多残障人士就业。为了让很多正常人感受到残障的不便,他们也会不定期举办活动。
让正常人感受几分钟残障人士的生活,就是其中之一。那时候我们分组,先生坚持选择听障组。
听障组就是用纸巾或者棉花堵住双耳,或者单耳,由大家自行选择。先生就模仿我的失聪程度,用纸巾堵住了左耳,用棉花堵严实右耳。然后按照他们的流程,从进门开始,走到吧台,点一杯咖啡,然后等待,拿取再喝完。这个过程也就十分钟,先生很认真细致地感受着,努力找到与我有一些同感共情的地方。
我跟着他身后,看他认真地完成了这一系列的操作。一米八的大个子,偏着头一遍一遍听着对方重复话语,也忍受着对方音量的逐渐提升,用着肢体语言加少量话语来表达。我还记得他取下耳朵里的纸巾与棉花时,深深地拥抱我。
我不能说每个人都能感受到我这些年因听障带来的不便,但没有人愿意尝试,与我尽可能感同身受。先生有,他很理解我有时候的急躁,也谅解我听不清的焦灼,更能对我始终耐心。他会事事都照顾到我的感受,在我需要的时候聆听我,不会因为自己的“自私”或者不耐烦而忽视我。他也让我学会了不再“自私”(来自独生子女的通病),不因为自己的缺失而歇斯底里去敌对他人。他也非常支持我去挑战自我,学会更多的技能。
于是我在朋友圈里写下:“一晃眼五年了,婚也结了,该有的仪式感也有。生活里的细心也还保持着,在外面也是各种提着拿着背着,时不时还有些小玩意哄我。愿大家都能被平凡又温柔的爱着。”
作者后记
我一直都想写下自己听障的故事。
比起其他残障朋友,我们的缺失部分确实是看不出来,有些人也认为,我们都能看见,那就没什么问题。其实不然,我们缺失的部分也是一样不可逆转的,也是一样会迷茫不安,也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所以我就把它们写下来了。
在选择写什么的时候,感谢依蔓让我坚定了选择把听障故事写出来的心。我们在这十几天内也做了很多的交流,通过写下它们,我也剖析了我自己,把成长经历又过了一遍,发现了更多细节,也与过去那些心结做了一个和解。感谢父母让我开心快乐地长大,能一直从事自己喜欢的行业。感谢我的先生,包容我,一直都站在我的身边,握着我的手,给我力量。
你看,文字的力量就是这样,它会让你得到解脱,会放下一些不如意,也会在字里行间完成了对自己的和解。这只是一个开端,后续我会写下更多关于听障的故事,希望它能成为一个系列,也希望能有更多人关注听障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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