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最好的朋友互问了“快速爱上对方”的36个问题 | 三明治
在七月的短故事学院,July写下了自己与两位女生朋友的情谊。她们是关系要好的高中同学,又机缘巧合来到国外同一所大学读书,再一次成为校友。她们一起经历了高中申请时的灰暗与迷茫,又互相鼓励着度过了初来异国时在学业重压下的自我怀疑与孤独。在两位朋友的陪伴下度过了没有家人在旁的十九岁生日,July产生了想要写出这篇故事的初衷:“友谊真是一种非常浪漫的感情啊。”
夕阳正巧嵌在窗框里时,阿星和阿蛙如约而至。在打开门的一瞬间,我们就对视着笑出了声。
我加热提前烧好的大排,在滚水里下了一把龙须面。阿蛙像在做化学实验似的,把各式果茶和果酒混合在一起。阿星从背包里捧出保温盒,番茄炒蛋和鱼香茄子刚一上桌就弥散出勾魂的香气。我们围着饭桌坐下,为了营造浪漫的氛围,我还特地在桌角的玻璃瓶里插上了三支假花。
“这可不是简单的鱼香茄子,是加入了冬瓜和杏鲍菇的茄子煲,味道绝对是饭店水准的。”阿星做了个蜻蜓点水般的手势,向我们介绍她一手张罗的生日宴,而我和阿蛙忙着将她的杰作扫进嘴里。
“这是出国以后我吃过最正宗的番茄炒蛋。”我把吞咽的间隙都用在了赞美阿星上。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阿星家一起做饭时,她做个简易的泡菜炒饭都手忙脚乱,现在都能从容地做出一桌好菜了。
吃完生日面,阿蛙提议我们三个来回答《生活大爆炸》中令人“快速爱上对方”的36个问题,只是将“爱情”都换成“友情”。
今年是我和阿星和阿蛙认识的第五年,我们一起从高中毕业,又继续作为校友彼此支撑着熬过了留学的第一年。在一段过于亲密而毫无保留的关系里,玩这样的游戏真的会有趣吗?我们抱着怀疑围坐在未点亮的台灯旁,多伦多的黄昏很漫长,夕阳在云层后燃烧。
“来试试看吧,所有问题都要实话实说啊。”阿蛙推了推眼镜说道,“第一问,如果可以跟世上任何人共进晚餐, 你会选择谁?”
阿星说了一个她最喜欢的唱跳歌手的名字,还哼着旋律来了一段经典舞蹈。阿蛙翻了翻眼皮,笑她“见色忘友”。
“那阿橘呢?”阿星的声音里还带着旋律。
我说,我想和家人们一起吃一碗正宗的生日面。
早上走进厨房时,餐桌上没有爸爸妈妈每年生日前夜提前放在那里的信封和礼物,只有我几天前写给自己的生日卡片,提醒着“你已经离开家整整一年了”。在今天以前,我始终期待着长大,此刻却只希望停留在十八岁。但我只是吸了吸鼻子,没有把后半部分告诉阿星和阿蛙。
“轮到你了,阿蛙。”我转向一旁的阿蛙,她的怀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纸袋。
阿蛙不假思索道:“我就想和你们一起吃饭,因为和任何其他人吃饭都没有和你们开心。”说着,她从纸袋里拿出一个盒子:“这个给你,我们边聊边吃吧。”
一次和阿蛙路过一家烘焙坊,我随口说想尝尝他们家的曲奇,但最后只是进去逛了一圈没舍得买。没想到阿蛙把每一种口味都买了一遍,此刻那些在玻璃柜里散发着黄油香味的美好正拥挤地躺在我手上的这只纸盒里。
刚认识阿星和阿蛙时,我无法想象自己会和她们成为朋友。
我和阿星相遇在前往校外参观活动的大巴上。我坐在她旁边的位置上,交换了彼此的名字。我没话找话:“原来你的中文名有‘欣’啊,怪不得英文名是Cindy!”她愣了一下,说:“呃,这好像没什么关系。”随后我们都僵硬地转头看向车窗外,窗外是还未开始流动的景色。阿蛙是在我们正式升入国际部后从另一所学校转来的。难得可以闲散的午休,在一众忙着聊天大笑的同学当中,阿蛙笑着应和,面前却放着摊开的化学笔记本。她的化学作业总是完成得很好,拿到试卷后的神态也比我们笃定。“真是个认真刻苦的好学生啊,” 我们这么想着,看她在一片低垂着躲避老师目光的后脑勺之上高举起手。
开学后没多久,阿星、阿蛙和我被一同派遣去成都参加学术竞赛。开赛前夜,我们像三片鱿鱼干一样并排瘫在房间里,自尊心被开幕式上那群西装笔挺的学生劈成两半。
“今天开夜车,不复习完都不许睡。”阿星这样宣布,于是鱿鱼干们勉强打起精神抱起佛脚来。
那时阿蛙就展现出过人的睡眠天赋,在最焦灼的时刻缓缓合上了眼皮。阿星忽然一跃而起,从酒柜里翻出一只高脚杯。只见她用道明寺的语调念着类似“喜欢的女人不告诉全世界,还等着别人来抢啊”等不明所以的台词,单手晃动着酒杯,好像下一秒就会有82年的拉菲从杯口飞溅出来。
摊开在肚皮上的艺术史资料剧烈起伏了几下后,阿蛙爆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那声音像是在融冰后不知从何处涌现的蛙鸣。怎么有人笑得和刚从冬眠中醒来的青蛙一样?我哭笑不得地转身去看阿蛙,她的眼睛居然还是闭着的。只见她挣扎着起身,颤抖着手打开手机,对着阿星就是一顿连拍。
“这种怪东西我一定要好好收藏,以后在你们的婚礼上放出来。”阿蛙的话因为笑声变得断续。之后的四年她致力于记录阿星和我的精彩瞬间,在相册里留下了无数段无论看多少次都觉得惊为天人的影像,背景音出奇一致的是阿蛙在呱呱大笑。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表情夸张的阿蛙。我一时难以将眼前这个横七竖八却坚持将镜头对准阿星的人,和那个神采奕奕解着化学式的好学生联系在一起。我自然也将那个在大巴车上僵硬地坐在我身边的女生抛在了脑后,她已经完全被此刻翘着兰花指、高速晃动酒杯的阿星取代了。
“那一幕我大概会终生难忘。”光是回想阿星摇晃着空酒杯、模仿道明寺的场面,阿蛙的肩膀就不由自主抽动起来。
阿星摆出一副“过奖了”的表情,翘着兰花指捻起一块曲奇,用蹩脚的台湾腔催促道:“女人,快点说下一个问题啦。”
阿蛙强忍笑意,读出下一问:“举出三个你和你的伴侣的共同点,那我们就说和朋友的共同点吧。”
“肯定是幽默细胞了。”我举手抢答,“我觉得友情最美妙的一点是,当你冒出奇奇怪怪的念头时,世界上其他人可能不会理解,但你的朋友们总能完美接住那些奇怪的想法并且和你一起奇怪。”
比如阿星毫无征兆地将道明寺的台词融入到生活当中,或是伴着音乐即兴舞蹈以表达特定的情绪。比如阿蛙勤勉地记录我们的原创双关语,在拌嘴时伶俐地用我和阿星的名言反驳我们。再比如我把她们的言行转化成脚本,一边记录,一边她们在现实中上演更精彩的桥段。这些离奇事件往往以我们其中一人大笑着破门而出收尾,并以另一种形式永远保留在阿星的相机、阿蛙的文档和我的笔记本里。
学术竞赛后,我奉班主任之命创立了一个记录班级生活的公众号,独自撰稿。记不清团队是从何时开始扩展的,大概是某天阿星向我讲述了她正在构思的故事大纲,于是公众号专门为她开辟了全新的故事栏目。又或许是一次阿蛙被邻桌拍下了在课上仰天大睡的丑照,她气急败坏地扣下偷拍者的作案工具,将照片发给了我——“我们的公众号就是要不走寻常路!”
不知不觉,阿星成为了公众号最重要的作者之一。她不拘一格,带着温润的幽默感,那些被人们忽视了的细节往往在她的笔下生根发芽。有一回,她把我写作一棵枝繁叶茂的橘子树。初读那段话时,似是有人替我拂去了滞留在眼前的薄雾。
大学申请季回想起来是一片灰白色,好像无论怎么擦拭,眼前都蒙着雾气。当阿蛙读出“上一次在别人面前哭是什么时候”的问题时,阿星果不其然提到了那段没有颜色的时光。那时的阿星找到了自己的热爱,却在巨大的期待中收到了梦校的拒信,又因为目标和母亲的规划产生冲突接连受到打击。在一个午后,班上又有几位同学收到了录取通知书。一片庆祝声中,阿星趴在我旁边的书桌上,许久没有抬起头。
阿星面前的路似乎短暂地消失了,所幸她的创造力不会被困住。即使坐在一方勉强透进阳光和飘来街对面面馆油烟味的窗下,即使常常恐惧自己做了错误的选择,她独有的幽默感也总是那样鲜活。
那段时间,阿星向公众号投稿了一篇童话故事。在她的笔下,我们都变成了形状各异的南瓜,只能依靠咕噜噜地向前滚动去危机四伏的人类世界寻找“神明”。“只要有一个南瓜成为了神明,就能证明我们想做的事情。”我清晰地记得她在故事里这么写道,因为读到这里时我眼中砸下一滴像南瓜一样圆滚滚的泪水。
那时的阿星一定以为,她跟我们即将像故事里的南瓜们一样,在寻找“神明”的路上不辞而别。一年前的她并不知道,未来的自己依然和我们坐在一起,在逐渐向我们围拢的黑暗中回忆那段笼罩着雾气的时光。
阿蛙很早就明确了自己的目标,总是为前途忙碌着。不过我知道,她灵活地穿梭于两个文档之间,一个是承载着未来的化学笔记,一个是为我们的当下而存在的“公众号素材”。班里的大部分趣事都是阿蛙记录下来的。哪怕只是一个引起哄堂大笑的小插曲,她也会细心地记录下来,图文并茂地发送给我。发送推文后,她又往往捎上自己风趣的锐评第一个转发。
毕业后同学们回看那时的推文,最津津乐道的就是这个记录生活琐事的栏目。阿蛙的记录风格和她本人一样,客观冷静,事无巨细。我们不经意间展露的奇怪特质,都被她一一截取出来,小心翼翼地保存在样本罐里。也许旁人难以理解和共情,但对我们来说,那是一段开启过去的暗语。我们因为独特的表达方式而变得真实,也因此找到彼此。
我们回想着共同运营公众号的日子,阿蛙说那时候真的很害怕,在以后的路上看不见我们走在她身边。
“对我来说朋友是相互陪伴的,就是不论何时你都能感知到她们站在你这边。”阿蛙真挚地看着我和阿星说。直到现在,她仍保持着随手记录我和阿星口出狂言的瞬间的习惯。她说她要留存足够多的证据,在我们未来人生中的重要场合上,投屏到大屏幕上好好观赏。
问题过半,太阳缓慢地从窗框边缘滑落。阿星读出下一个问题:“上一次你唱歌给别人听是什么时候?”
阿蛙莫名被阿星的语调戳中了笑穴:“哈哈,那可不就是刚才吗?”
“你这个人的行为也太随机了。”被突然跃起的阿蛙吓到的阿星埋怨道。
“阿橘说!”阿蛙拍拍我的头。
“我上一次给别人唱歌应该就是你们来看我音乐剧表演的那次。”光是想到在人群中找到阿星和阿蛙的画面,我就忍不住嘴角上扬,“我突然发现,每次‘我唱歌给别人听’你们怎么都在啊?”
高中时我和几个社员勉强拉扯着不受学校看好的社团,只为争取一个登台表演的机会。在一个社团文化节上,我们好不容易得到了在音乐教室表演一曲的机会,然而等我们准备上台时,人群已随着校内知名乐队的离场渐渐散去。剩下的零星观众显然不是为我们而来的,有的甚至从书包里翻出卷子写了起来。
我双手握着麦克风,心跳声在模拟教室里老旧音响发出的嘶鸣,迟迟没有迈出跨上舞台的那一步。这时,台下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抬起头,看见阿星和阿蛙在最后排朝我挥手。她们高举的手在那一刻成为空旷的音乐教室里的最高点,像是划过树顶的星星,我仅仅注视着就能成为比任何人都幸福的人。我也朝她们招手,只见她们忽然低下头去商量着什么,随后猛地扬起头冲着台上再次叫了一声我的名字,还接了一句模仿粉丝对偶像说的应援词,“妈妈爱你”,却出于尴尬而略显士气不足。
说到这里,阿星似乎也和我一样陷入到回忆之中。她在黑暗中垂眼看向手掌,我伸手按下台灯的电源开关,一团光正巧落进她手心里,接替了夕阳。
“这么一想,我们好像的确一场演出都没落下。”阿星轻声说,阿蛙满嘴饼干嘟哝着附和。
在升入大学后,我的执念有增无减,一开学就加入了一个“High School Musical”剧团。排练日程很紧凑,每次排练结束后往往已近深夜。我独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回想着自己犯下的低级错误:常常唱不了高音,找不准台词的切入点,也不会热情地即兴表演。与我相对的是在聚光灯下坦然大方的其他歌舞团成员。我们一行人在主演们身后又蹦又跳,偶尔冒出一两句逗趣的台词,但我演的始终是沉默寡言的自己。
最后一次排练结束后,我走在一盏接一盏的路灯下给“多伦多母女一呱亲”群发消息:“马上就要上台表演啦,但我跳舞的样子还是很滑稽。”
没走几步就收到了阿蛙的信息:“只有你自己会觉得自己滑稽。” 附带一个小怪兽吃丸子的表情,神似心外无物的她自己:“如果你带着觉得自己很滑稽的压力上台表演,你就输了。”停顿几秒后,她又说:“那我就赢了。”我在两盏路灯间的黑暗地段停下来,反复读了几遍阿蛙的消息,把脸埋进衣领里笑起来。
群里又弹出一条新消息,这回是阿星:“我记得你喜欢玫瑰花是吗?”
终于到了首演的日子,当聚光灯在头顶亮起时,我的目光在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中寻找阿星和阿蛙的身影。
我没有找到她们,但跳得很卖力,即使被闭麦也唱得声嘶力竭。上半场最后一首歌有一个转圈的队形,可能是整场表演中我唯一一次不被挡住的机会。我努力踩着鼓点在高潮开始前转到了舞台正中的位置上,想让阿星和阿蛙看看这一个学期以来我做出的改变。
我把每一个动作都做到最张扬,像是将排练时出于自卑而收敛的那部分一道宣泄在了舞台上。这场戏里我有一句台词,我心里默念着阿蛙的话,告诉自己,我一点也不滑稽,我是个给观众们带去快乐的搞笑群演!憋足了气,我用能做到的最夸张的语气喊出了台词,一句原以为无足轻重的台词出奇地收获了一片笑声。
最后一首经典曲目串烧,演员们跑向观众席带领大家大合唱,我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阿星和阿蛙。她们高举着手,合着音乐的节奏,奋力向我挥舞手臂。我也高举起手,向她们唱,“But your faith it gives me strength, strength to believe,” 随后观众席上响起歌声的浪潮,所有人一起唱着“We’re breakin’ free.”
谢幕后我还没来得及感动落泪,就看见阿星阿蛙逆着人群向我跑来,每一步在我眼里都像是开了慢动作效果。阿蛙给了我一个扎实的拥抱,习惯性地抬手戳戳我的脸,说:“看你表演真的超级投入超级高兴,你特别有感染力!”
看见你们我真的超级幸福,我在心里说,却只会傻笑个不停。阿星从背后捧出一束鲜花,一红一蓝两支玫瑰突兀又和谐地并排立在一起,旁边簇拥着白色的满天星。“看我给你选的蓝、色、妖、姬。”阿星用她晃荡空酒杯的语气说道,阿蛙瞬间笑得蹲在了地上。
我好像回到了高中那个音乐教室。台下观众寥寥无几,但我的目光越过黑压压的人群,直奔最后排那双高举的手,知道她们的眼睛始终注视着我。
表演结束后,我听见一个低年级的女生和朋友的对话,大致是说刚才表演的女生唱歌很好听,不知道是哪个年级的。我正在心里暗自得意,只听阿星和阿蛙用无比骄傲的口吻对她说:“刚才那个啊,唱歌是不是很好听?她是我们的朋友!”
在会为我高举起手欢呼的人眼中,群演也可以在聚光灯下闪光。主角们收到的鲜花,似乎出现在我怀里也是理所应当的。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我们并不在意夜晚降临,只是慢慢向台灯围拢过去。当聊到“用四分钟概括你到目前为止的人生”时,我在她们的叙述中见到了不完全熟悉的阿星和阿蛙。
阿星花了两分钟讲述她的初中生活。那时的她尚未明确方向,但每天熬夜学习,次日在最痛恨的物理课上惊醒,一脚踢在书桌下的金属横杆上。全班同学转过头来看她,她便再次深深地埋下头去。
阿蛙说,认识我们以前的日子是孤单和惶恐的。她明明是坐在班级最前排、最不可能被老师们放弃的好学生,却厌恶着这所学校里发生的一切,计划着随时逃离。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抬手扶了扶压根没有歪斜的镜框:“还好之后认识了你们。不然,我可能到现在都不明白自己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那时在全班同学漠然的注视中醒来,在一片嘈杂声中将读书作为唯一的出路,每一天都是缺憾的,根本无法相信自己会感受到期待中的“美好”。所幸故事里茫然无措的我们在后来成为了同学,一起经历了很多五年前的自己不敢想象的事情。
“什么算是完美的一天......”阿蛙读着下一个问题,“我觉得和你们在一块儿就是完美的一天,比如今天。”
坐在一片黑暗中,我好像看见一道微弱的星轨在她们身后不断延伸,直到连接上那些还没有我存在的过往。那时的她们还在寻找和等待,我也一样。但此刻我们一同坐在台灯的光晕中,手臂和手臂挨在一起。
“下一问,分享一个你人生中的尴尬时刻。”
一片沉默中,阿星率先开口道:“我人生中最尴尬的事感觉都发生在出国后的这一年里了。”
我和阿蛙苦笑着点头附和。
阿星最终听从家人的规划放弃了她想去的学校,阿蛙再三考量后选择了一所会带给她更多亲切感的城市,而我也根据父母的安排和学校的奖学金政策接受了大学的offer。机缘巧合之下,我们又成为了校友,兑现了她们在我的十八岁生日卡片上写的“来日方长”。在刚来到加拿大时,我们兴奋地创建了“多伦多母女一呱亲”群聊,畅想着拥有彼此的大学生活。
“这群当初是谁建的,是不是你阿橘?”阿星转头看我。
“好像是我,但有点记不清为什么叫‘母女’了......”
“母,女。”阿蛙指指自己,又指指我们。
阿星扑过去擒拿阿蛙:“别借机占便宜!”她的腿不当心勾到了台灯的电线,玻璃碎裂声中,房间再次陷入了黑暗。
开学后我们分别进入了不同的学院和专业,按照自己的节奏忙碌着。新生活带来的忙乱和不安,加之疫情的影响,我们一个月才能勉强碰上一回。“母女一呱亲”群变得冷清了下来,只有偶尔能看见几条前言不搭后语的消息。
周一下午阿蛙随口抱怨着一个在化学实验课上遇到的组员,周四傍晚阿星突然说她人生第一次感受到社交压力,担心自己的拘谨会被误解成冷漠。周末晚上我没头没尾地发上一句“为什么明明撑得要命还是会继续吃东西呢”——那是我第一次在自己身上看到了焦虑的症状,无法控制地间歇性暴食,整夜地批判自己以致失眠,渴望建立新的关系却做不到热情社交。我读着她们发在群里的消息,很多次在对话框里敲满了字,却迟迟没有点击发送。我知道那些看似随意的消息背后,她们也和我一样,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中惶恐不安,但却说不出一句鼓舞人心的话。
一次我去市中心采购,正好路过阿蛙所住的酒店,想给她一个惊喜。阿蛙打开房门看到我时稍微愣了几秒,随后伸手戳戳我的脸。
原本我和阿蛙计划申请同一间宿舍,但由于防疫政策对宿舍人数的限制,她被分配到了学校周边的酒店里。房间很狭小,一进门我就看见她在群里提到过的便携式小桌,局促地挨着电视机柜,桌面上压满了上课资料和文具。书桌前面的墙上贴着密密麻麻的便签纸,上边写着阿蛙激励自己不要焦虑的话。
“哎呀,不要看!”见我盯着那些便签纸,阿蛙有点不好意思地捂住我的眼睛,“你肚子饿不饿?”
酒店房间不配备厨房,叫外卖的成本又高得吓人。阿蛙在房间一角习以为常地支起一架电磁炉:“自己人就不讲究了,能吃就行。”阿蛙洗净她唯二的碗,盛上咖喱鸡肉贝壳面递给我。为了不打扰她的室友,我们端着碗站在浴室里享用,谁都没有提起那些被搁置在群里、得不到回音的消息。
站得有点累了,我们俩在洗手池旁并排蹲下。我随手拿过一条毛巾想要擦手,阿蛙一把夺过来说这是擦浴缸的。当介绍完几条毛巾各自的功能后,阿蛙忽然说:“不知道阿星最近怎么样,听说她宿舍食堂的饭很难吃。”
我把碗放在洗手台上:“我们下次去看阿星吧。”
离开时阿蛙给了我一个很久的拥抱,松开手后她绕到我身后,打开我的书包往里塞了什么东西。“一些吃的,你回去打开自己看。”她说着,我的肩上忽然变得沉甸甸的。
回到宿舍后,我从书包里翻出了一块玫瑰细沙月饼,才想起那天是中秋节。和月饼一起被装在保鲜袋里的,还有一些中式点心,一颗橘子,和一瓶蜜瓜味弹珠汽水。我所在的宿舍楼层很低,无论如何都看不见月亮。但我还是卷起窗帘,把椅子搬到窗边,珍重地捧着月饼细细品味——那是一轮不会发光但甜甜的月亮。
过年那段时间不巧碰上了考试周,当国内的家人发来在家包饺子、写春联的照片时,我的生活里却没有任何欣喜的瞬间值得向阿星和阿蛙分享。中秋节后我们约着阿星出去过几回,但都只是隔着图书馆的书桌各自焦虑着奋笔疾书。
在一个气温骤降的深夜,我茫然地盯着电脑上的讲义,大脑早已疲惫得停止了运转,但焦虑感不允许我入眠。窗外的风刮得很猛烈,把额头靠在冰冷的玻璃上,隐约能从一片黑暗中分辨出雪花飘落的轨迹。沉寂了很久的“母女一呱亲”群突然蹦出了一条消息,是阿蛙发来的语音。一条接一条,白色的对话气泡不断向上蔓延。我点开第一条语音,阿蛙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觉得我是个很无聊的人......应该说,本来我可以过很有趣的生活,但我却把它过成了这个样子......今天早上我信誓旦旦地和同学说这次数学考试肯定考这几种题型,结果我自己都没有做出来。我是不是要完了?我是不是真的不适合学数学,如果因为这门课,我进不了专业怎么办......我现在每天呆在房间里学习,我真的觉得好难过啊......如果真的考砸了......”
她的消息戛然而止。
我和阿星的消息几乎同时出现在屏幕底端:“我在听着。”
雪片悄无声息地撞向玻璃,我正对窗外坐着,不断敲击键盘用宽慰的话语稀释阿蛙的语音条。阿星的消息也在同一时刻如同被风从地面吹起的雪花一般,在群里倒流。我边读着阿星敲下的文字,边敲下诸如“要坚定自己的想法”的话,写着写着眼泪就滴在了手背上。
记得阿星十六岁生日的前夜,她和母亲再次因为择校问题起了争执。她给我打来电话时还没组织好语言,声音有些哽咽,我也全然不知该如何给出有效的建议。我们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起了故事,把令人畏惧的“前程”暂且放在一边。我们说从陌生到熟悉,遇见彼此后作出的改变,说遗憾和被否定的时刻,以及实现“梦想”的可能性。说着说着,我们俩都哭了起来,阿星度过了第一个肿着金鱼眼的生日。
“我可不觉得这有什么丢人的,甚至觉得是很浪漫的事。”在玻璃碎片划过地板的响动中,我对阿星说。
“暂时的软弱和停滞不前本身就不是什么丢人的事。”阿星发来一条语音,“你不要把能不能进专业看作自己人生是不是要结束了一样,和成绩相比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做呢。你觉得有点累的话就不要强迫自己往前走,停下来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
阿蛙发来一个热泪盈眶的表情。
“你已经很努力啦,阿蛙。”阿星说。
窗外的风雪缓和了下来,街道上不知何时积起了一层薄薄的雪。我看着雪花逐渐覆盖住楼下最后一片地面,目光终于在黑夜中找到了一处可以短暂停留的地方。
屏幕再次亮起,阿星又发来一条消息。
“对了,这周末你们想不想来我宿舍吃火锅?”
那是十八年以来度过的最特别的新年。我和阿星、阿蛙抱着简易的做饭工具,肩上扛着从华人超市买来的食材,狼狈地迁移到阿星宿舍里的公共厨房。头顶的玻璃天窗上落满了灰,几乎看不见天空的颜色。料理台布满了油渍,还有不知从哪散发出来的腐臭味。
大概是水加多了的缘故,火锅汤底变得有些寡淡。从超市自助区挖来的各类丸子也没有想象中的美味,徒有面粉的口感。而沙茶酱罐头在我们手里转了一圈后始终没有打开。即便如此,我们三个还是挤在狭窄的长椅上吃得津津有味。长时间暴露在焦虑感之中,难得不必自我批判的时刻变得尤其珍贵。眼前的每幅画面都缓慢地流动着,像是要把我留在这扇落灰的天窗下,还有徘徊在公用大铁锅之上的水汽里。
阿星和阿蛙吵闹着用唯一一双公筷打捞牛肉。牛羊肉混在一起下了锅,根本区分不开,她们每咬一口都要相互宣布自己拿到的是什么肉。没有人再提起过去几个月中挥之不去的不安,它是不被允许进入属于我们三人的空间的。即使它从门缝溜进来也没关系,当我和阿星阿蛙呆在一起时,内心批判自己的声音就消失不见了。
“你这菠菜怎么都没切啊?”阿蛙从铁锅里挑出一根绿色。
“我一直都这么吃啊......”我心虚道。
“你怎么退化了,阿橘?我记得你在国内的时候还挺讲究的。”阿蛙开玩笑道。
“你自己住宿舍也要好好吃饭才行。”阿星往我的碗里夹了一颗丸子。
“嗯。”我把一整条菠菜和那颗丸子,连带着最后一丝自我厌恶的情绪吸溜下肚。
“痛苦的时候有很多,但仔细想想开心的事情也不少嘛。”阿星把收拢起来的台灯碎片倒进垃圾袋里,拍拍手在我身边坐下。
楼下的街道安静了下来,对面的写字楼又灭了几盏灯。室内的光线愈发暗下去,依稀能看见桌子一角三支假花倚靠在一起的轮廓,还有阿星阿蛙笑得东倒西歪的影子。
“我们吃蛋糕吧!”我提议。
在她们混乱的指点下,九根蜡烛围着奶油裱花站了一圈。阿星握着打火机,率先在黑暗中点燃了一小簇火苗,随后一盏接一盏的火光在我们眼前亮起。
担心阿星烫到手臂,阿蛙从她手上接过打火机:“剩下的半边让我来点。”
零星火光在阿蛙手边围成了一个圆。
生日歌响起,火苗合着掌声摇曳,在我们的呼吸间扑簌着。我看着那个逐渐变得明亮的圆,又抬起头看着身边的阿星和阿蛙,她们眼中各映着一对明艳的火光。
“阿橘,快许愿!”阿蛙戳戳我的脸。
我十指交叠,闭上眼。
36问最后是双方对视四分钟,我们跳过了这个环节。此刻闭上眼,我却能感受到阿星和阿蛙投向我的目光。一不留神,我们都在彼此的目光中存在这么久了。我贪婪地许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愿望,随后一口气吹熄了所有蜡烛。
当最后一点火光消散时,阿星忽然摇着我的手臂叫起来:“你们快看,那是月亮吗?”
我们抬头看向窗外,街对面两幢高楼中间,高悬着一轮满月,明黄色的光芒中几乎可以清晰看见月球表面的纹路。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月亮,要不再许个愿?”
我们却都没有合眼,只是静静地仰望着。
那轮明月在我眼中分散成了许多束微弱的光——阿星手中的空酒杯折射出的光点,点缀在蓝色妖姬旁的一簇满天星,我在中秋节夜里苦心等待却迟迟未见的一轮月亮。它最终成为了在阿星和阿蛙眼中翻腾的火光。当蜡烛熄灭时,那处光仍旧是亮着的。
我们三个轮番切了蛋糕。阿星刚吃上第一口,阿蛙就让她做“食评”。
阿星用唱歌般的声音说:“不甜。”
趁她们为“何为对甜品的最高评价”争论不休,我再次看向窗外。月亮不动声色地潜入云层,向天空的中心移动着。当它走过天空后,我就正式离开十八岁了。但在阿星和阿蛙的身边,我似乎不再害怕长大,甚至有些期待。
记得36问的第一问是“想以什么方式成名”。阿星说她想成为一个唱歌很厉害的人,阿蛙说她要当一个善于画画的科研人。我悄悄在心里对尚未被遮蔽的半轮月亮许愿,希望她们都能如愿。
阿星和阿蛙是我来到三明治写作的初衷。
在出国后的一年里,我鲜少以写作的方式记录自己的生活,几乎快忘了用文字梳理想法是什么感觉。生日那天,我对阿星和阿蛙说,我为十八岁的自己感到愧疚。为了逃避对自己的苛责,我选择不书写,因此回过头来看,有很长一段时间在记忆中都是空白的。而阿蛙和阿星告诉我,只要不放下手中的笔,我就会找到出路的。“等你成为大作家呀,阿橘!” 她们这么说。
十五岁遇见她们,十六岁生日的夜晚因为阿星给我剪的生日视频泪流满面,十七岁生日她们说我是一颗会发光的喧嚣的橘子、叫我勇往直前,成年时阿蛙对我说“执着于理想,纯粹于当下,我们,来日方长”。这个七月我十九岁了,我想写一个故事送给她们。这几年中有她们的陪伴是我光是想到就会感谢上天眷顾并嘴角疯狂上扬的事情,谢谢她们告诉我友情有多浪漫。
以后会有更多的爱在七月被书写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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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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