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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生命里的奇迹,等待一只猫 | 三明治

雨希 三明治 2023-08-21





在我还是六七岁小孩的时候,我们家楼下的阿姨在这栋居民楼的楼底,买了一间商铺,卷帘门里额外拉一张铁丝网。这就是她专门用来收养流浪猫狗的房间。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应该才三十出头,是珠海市动物保护协会的副会长。那时,猫咪还没有在互联网上得到那么多关注,有关猫咪的繁育、买卖、食品、医疗的产业链还没有正式发展。


每个周末,或者某一个我背书包上学的早晨,可以看见她拉开卷帘门,几只灵巧的猫猫狗狗会迅速地跳出来,嗖一下冲进小区花园边上种的绿化带里。剩下的一大批老实动物,则眼巴巴等着她把里面那一层铁丝网上的门打开。顿时,像猫猫狗狗海洋,有的还是一个踩着一个叠起来,浪花一样冲下来,然后哗,散开,一下子跑没影。阿姨这时候才拎着刷子走进去,水哗啦一冲,把脏水从里面刷出来。


当时这个阿姨是一个有点传奇色彩的人。首先,她有一屋子的猫猫狗狗,不仅是楼下的小房间,她自己家里还收养了三只残疾流浪狗和一只瞎了一只眼的流浪猫。温驯的奶牛猫是她从另一个街区的猫猫狗狗房间里捡出来的,他乖,放在楼道里养。从我小时候,到我长大,也许有二十年了,也许二十年不止,她就一直养着这些猫狗。有的流浪猫狗有朋友,被她收养以后,把自己的朋友也一起带来,猫狗就越养越多。


但这对其他成年居民来说并不是什么好故事。我时常被告诫离“三楼那个阿姨”远一点:因为她身上一定有很多细菌;因为她“把猫狗看的比人都重”,“博士毕业,好像还是海归。因为猫狗离婚了”,“就因为这些猫狗,连孩子也不生,你说是不是有问题”;因为“你别变成她那样的人。”


我特别小的时候,她不太敢让我碰这些流浪猫狗。也许是因为总是容易被误解,也害怕伤害人。如果真的伤到了小孩,被居民投诉,她这个房间很有可能被禁止养猫狗,那这几十只流浪动物就没着落了。她总是对我笑笑,然后说,走远点,这有些猫猫狗狗凶的嘞,它抓你!





我十六岁在楼道里碰到“嘬嘬”——一只黑白奶牛猫,它脏,但乖,又懂人又爱撒娇。我本来想坐在楼梯上悄悄接近它,没想到屁股刚坐到楼梯上,它就自己爬到我的大腿上来了。你好乖。我摸摸它。


那时我们住在东莞,为了减轻生活开支,家里的房子出租了出去。我第一次见嘬嘬的时候,家里租给了一个刚有新生儿的大家庭,我其实不能回家。我只是想看看家里的房子,偷偷走楼道上去,看一眼,故意走多一层,经过的时候斜眼瞟一下,又假装无意走下来,往下走一层,抬头往上看。


嘬嘬有一双金黄色的眼睛,闪着光一样。我第一次看它的眼睛时,觉得这只猫的身体里住了一个人的灵魂。真吓人,总觉得它正在对我说点什么。我第一次撸猫,啥也不懂,只知道逗狗的时候嘬嘬两声,不管什么狗都会至少朝你看两眼。我对奶牛猫嘬嘬两声,它竟然认我。我当即就去超市买了两包猫条,揣在怀里,第二天又偷跑回去,一边喂它一边叫它嘬嘬,没想到,这竟然成为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代号。从此,嘬嘬成为记忆里的一个坐标,成为我思念的故乡的一部分。


有一次我在抱它,正巧楼下的阿姨回来了,我虽然怀里抱着猫,但假装没抱着猫,也没看见她上来,不知道为什么心那么虚。阿姨看到我之后反而笑了。她问,你们回来了?我说,还没有,可能之后会回来住吧。她点点头,说,你很喜欢猫哇?我点点头。她说,动物有时候比人值得信任。我点点头。她似乎有点意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第二天我再来时,发现嘬嘬被洗得香香的,毛发顺滑,抱得好幸福啊!


对门小惠姐姐的妈妈走下来,看见我,虽然是笑了,却说我得赶快走,不然让小惠看了,她也要抱,这猫身上不知道多少细菌。她不知道的是,小惠姐姐其实问过我,方不方便在假期帮她照看一下养在学校的猫咪。她应该也不知道,小惠姐姐有了女朋友。我想,小惠姐姐的这一生,终究是很难如她所愿了。每个人都要走向自己,这不由于谁的哪一种选择。





在经过嘬嘬之后,我对猫咪的依赖变得很强。我想在另一个城市也找到一个“嘬嘬”,一个属于我的“嘬嘬”。这个新嘬嘬居然很快就来临了。


那时我们住在“一楼”,一个带庭院的小房子。晚上从小区侧门回来,突然听见草丛里有一只猫咪在叫。


流浪猫。朋友说。或者是家猫,流浪猫不亲人,只有家猫才知道要对你示好。


我非常替身文学地对它叫了一声嘬嘬。


朋友说,这又不是狗,你叫嘬嘬没用。


我又叫了一声,没反应。


我把伞递给小猫,它居然扑了上来。我弓着腰,按着围巾,一路用雨伞敲打着地面,小猫果然扑上来,我一路把猫咪骗回了家。晚上十点,我推开大门,客厅的灯关着,只亮一盏餐桌灯。大家都睡了。我偷偷把小猫抱回房间里,找了一块毛巾,放在床上。


我满互联网宣布:有一只流浪猫来我家了!


我拿一只纸杯给它接水。冰箱里冰的鸡肉,掏一块洗净,喂给它吃。它在床上缩了一会,下床探视。我就这么一直看着它。


凌晨三点,它要出去。


我把它放到客厅,它敏锐地发现了通向外面的大门,在门前叫。我把那扇绿色大门拉开一个缝,它一下子就跳出去了。我在缝的这头望着,它在庭院里站了一会,终于还是钻进草丛里,走了。


我犹豫了一下,摸着黑出门。心在身体里狂跳。我沿着带它来的路线来回走了一遭,没发现猫。不敢叫,也怕被保安亭的保安看到我这副模样。好伤心啊,干脆地把大门关紧,回房睡觉。


四点半,有猫在窗外叫。我终于还是爬起来,去开了门。小猫就坐在门口,也不进来。我端详它良久,看它起身在庭院里转了两圈,终于跳上洗衣机,在盖子上睡了。被幸福砸晕,我终于累了,在床上昏睡过去。


八点。妈妈在门外面叫:哪来的猫啊!


我一下子惊醒,看见小猫已经被赶到庭院中间。妈妈斜着瞧我一眼,跟我说,你爸走了,你知道吗。


我没回答。我想,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





小猫开始认得我们家。我做一种没根据的联想:如果我能拥有这只小猫,也许爸爸就会回来。又想:如果我真的能认识这只小猫,那我们能回家,珠海的家。又想:如果我真的能认识这只小猫,那我可以得到幸福。不需要任何其他的东西了,这只小猫能治好我所有的问题,能带给我面对生活所需要的一切勇气。


简单来说,等式的两边都是奇迹。





我开始养小猫。买鸡胸肉,做好,悄悄留一块肉专门给它白水煮熟,拉成细丝,挑一个橱柜最下方的碗,装了给它。它三餐各来一次,经常躲在院子斜对面的一个草丛里。后来,它也开始在院子里玩。有一次我在家里读书,看见它噌一下从杂草间略过,蹿上了一个三四米高的树。


第三天。妈妈开始在家里哭。打电话哭。她突然抓住我说:咱们出去旅游吧,好不好,妈妈带你们两个去旅游。然后突然开始骂我:养的白眼狼一个,给猫天天做饭,给你娘老子有没有这么孝顺!孝顺猫比孝顺娘老子都多。


我转身去切肉丝。这个饭明明就是做给大家一起吃的,我只是切一点给小猫而已。


做好饭。小猫又来在门前撒娇。


下午妈妈看着我又说,你是个善良的孩子,猫是好运,能被猫亲近的人,是幸运的人。


对于父亲出走这件事,我似乎没感觉了。这是第一次吗?似乎不是。他走了多久?我忘了。我只记得妈妈总是在哭。我在找猫。我每天都在等猫,等它习惯每天都来吃饭,然后它会慢慢喜欢我,它会成为我的猫,谁也无法阻止。而我有了猫,我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我可以从此不再期待任何其他的东西。我的生命将由另外一个生命填满。


第四天。也许是第五天。我们离除夕越来越近。小猫突然失踪了。我在想,是不是最近晚上有人放烟花,它吓到了。或者,是不知道谁家窜进院子里来的小孩把它吓走了,或是像我一样把它抱走了呢?它遇到小母猫了吗?或者它一直都有自己喜欢的那只猫。它肯定走了吧,跟着另一只小猫去了另一个小区,然后它们在那里找了一个缝隙安家。它有孩子了吗?每天来吃东西,会不会咬着食物回去。


它不回来了吗?


它肯定不回来了。


这个家真让人窒息。我穿了鞋出门。这下,我怎么出门,晚上几点回来,出去干什么,都不重要了。我沿着小区内的大路走了一圈,又沿着小区里的小路绕了一圈。它不在。我走出了小区门,开始把眼前出现的各种事物幻视成小猫的样子。眼睛和神经绷得紧紧的,像是被强迫着将所有注意力都往上逼,顶着脑袋,撑着张开的眼皮。


每当见到一个好像小猫身影的东西,我都会猛跳一下。分不清是真的跳起来,还是只是一种心理感觉。我在那条路上觉得头晕。注意力几乎到极限。我的奇迹也到了极限。我找到了好几样东西,路边的石块,一个消防栓,一个滚过的塑料袋。我不知道这些东西怎么会像小猫呢?我又回过头去确认,好像啊,那个轮廓真的是一只小猫。


每一声猫叫都让我神经过敏。





我站在马路边的烟尘里,突然就迷茫了。


我们那时住在东莞万江,很偏,像城乡结合部。一条马路对面就是工厂区。我父亲在那里上班。本来就是为了“看着”他,一家人才搬过来的。妈妈不好经常去他公司,只是偶尔他加班的时候,要我去接他回来。其实就是查岗。


从马路这头走地下通道去另一头,头顶有一个石牌,写着莫屋。从这里进去。往前走两个路口,左手边是菜市场。顺着路再往前走,有一个公交路牌,路上长了几棵歪树,枝叶浓密,倾洒下来一样的把道路截断,只能换道,沿着公路边缘往前走。经过公交站牌,路就截断了。从这里开始,灯也截断了,往前是黑漆漆一片。


从这里开始,就是东莞万江一片巨大的工厂区。21年我在杭州营地里,耳朵老师晚上给我们放纪录片《杀马特,我爱你》,中间有一段几秒钟的镜头,闪过一个一个的工厂大门。手袋厂、还有什么厂,我觉得我都认得,就在这条黑漆漆的路上,无数次走过。开始只敢蒙着头往前走,后面不怕了,一路走,在一个一个厂门口一路看一路晃悠过去。那几秒钟闪过,我猛地回头,耳朵姐旁边坐着另一个女孩子,我跟她们说,这里就是我家对面,这里每个厂我都认识。她们只能看着我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也是从那一晚开始,我开始更多地回忆起住在东莞的时光。


走进黑漆漆的街道,只有右侧远处有一个破旧的公交站牌在发光。第一段路,周围是做木头的厂子。此起彼伏的电锯声音像冒着火星,空气里满是有形状的木屑灰尘,起初很浓,而后变淡。木屑的甲醛香味也许是另一种尼古丁,我一直害怕对这种气味上瘾。


手袋厂在再前段路的左手边。经过手袋厂再往前走,有一段几乎一百米长的荒地。这里彻底没有人了。没有坐在路边乘凉的居民,或者偶尔开着的小卖部或者老式理发店。什么都没有,只有黑色的高高的杂草,一路上左右蔓延到深处。这里偶尔有狼叫,或许是狗叫。不能走得太快,害怕的时候可以低着头唱歌。


万江真的很破,精美的小区单独一块一块放进破旧的城区之间。我们开始住在龙景,一个公务员的小区。后面又搬到斜对面,一个公务员愿意私下租住的小区。小区里很漂亮,小区外也是一片荒地,常年有挖掘机轰隆作响的声音。我初中的时候,那块荒地终于被政府征用,挖掘机变得更多,在地上垒起一座座几米高的沙锥,落成一个巨大的迷宫。


父亲晚上会带我出去散步,我们绕着沙锥走到深处,看见有一辆挖掘机静静停在沙地里面,边上挂了一个黄色的小灯泡,静静的,照亮一点点空间。好美,好静,永远死在这里。再绕出去,这里同样是漆黑一片,路上都是沙石,踩着滑动的一层薄沙往前走,天空好美。那么暗,那么幽深,飞到天空里做星星。这条沙路尽头,是一条横穿过去的马路,马路两边栽种了几十米高的两排隔离林,这些树木在夜里显得漆黑、沉默,像一个一个垂首的巨人。偶尔我会想象,这些巨人有一天苏醒,它朝我们所在的地方奔来,把这微弱的现代文明全都摧毁,把摇摇欲坠的关系和生活全部结束。


妈妈偶尔不会让我一个人去。她拉着妹妹,我们三个人一起走这条路。有一次去公司接到父亲,四个人一起往回走。妹妹往前跑到他身边。他没有理,自顾自往前走。有一辆大卡车呜——一声从她身边擦过。妈妈大叫一声,从后面跑过来牵着她。父亲回头奇怪地看一眼,大惊小怪,这么宽,这怎么会撞上呢?


从此以后这条路只我一个人走去了。


我在外面找小猫的那一年,荒地建好了,建成了一个别墅区,马路上不再有坑洞和沙石,但大型的卡车依然频繁地在这条路上出现。很多东西变了,很多东西没变,我们度过时间。我经常想,这种生活可以维持多久。没结果。





过年的时候,肖肖姐姐一家来串门。肖阿姨跟我妈妈是好朋友,我跟肖肖姐姐是好朋友,肖妹妹跟我妹妹也是好朋友。肖阿姨进来看了一圈:老潘不在?这咋回事啊。我妈说,唉,他回老家陪他老娘。


回老家?那你们怎么不跟着一起去?


这不是小孩要补习吗,他老娘好像说突然病了,他先回去瞧瞧。


哦呦,多大年纪?


七八十了吧也。


那是的哦。他爸爸出去买烟花,这两个要放烟花,我们晚上出来的时候叫你?


行啊,就是不知道要不要出去吃饭。


我记得有一次父亲带我们放烟花,他说去买。买了一串红色圆盘的鞭炮,有点像办喜事或者开店大吉时点的那种响炮。


我们远远地站着看着他。他把鞭炮打开,从上面拆下来一个单个的小红鞭炮,说,来啊。快来点。我们都没动。他自己把那个单个的小红鞭炮放在地上,用打火机点了两下,没炸起来。


妈妈喊他:你别把手炸伤了。


他又点了一下,踉跄跑开,那个鞭炮啪地炸了一下。


我要回去了。我说。


太冷了,走吧。妈妈说。


这算什么鞭炮,这不是玩的鞭炮吧。妹妹小声对我说。


这不玩吗?爸爸说。


这有什么玩的,等下把手都炸了。


你们两个胆小鬼。


你不是说出去买鞭炮,就买这个?那个放上天的多好看呢。妈妈说。


没有。爸爸说。我都看过了,早就卖完了,只有这种。那种有什么好看的,那么贵,又不环保,一下就没了。这种你看,拆下来一个一个玩两三天玩不完。


那回去吧。太晚了,累了。


我们刚要走,肖肖姐姐一家从小门里出来了。


呦,你们也在这里?肖阿姨很高兴。


我们要走了。妈妈说。


别走啊,我们一起放完再走。老肖去买了,一会过来。


肖叔叔抱了各式各样鞭炮过来,仙女棒肯定有的。他点起来,小孩一人两支。火箭筒,地鼠炮。街道亮起来,围观的人也多了起来。


呦,还有这多新奇玩意。爸爸问肖叔叔,这你都从哪买的。


就是小区那个侧门边上的小卖部啊。肖叔叔说。


我刚看没有呢,这一圈我都转了。他摸摸脸,围着转,准备帮忙。


仙女棒,天上的烟火,这一切都让人窘迫。我几乎觉得心疼。


明年不放烟花了。我想。





明年他果然不放烟花了。他关机出走。


我们娘仨又站在肖肖阿姨、肖肖姐姐妹妹旁边。我拿着仙女棒跟肖肖姐姐说,我爸走了,不知道去哪了。


她没说话,好像早就预料到了。


唉。她拍拍我的肩。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她说。


我突然想起来有一次我问她,你觉得我们算什么样的朋友?


她说,就是妈妈认识了我们才认识的,你忘了?


就这样?


她有点讶异,问我,那你觉得我们算什么样的朋友?


我沉默一会,说,其实好像是你说的那样。


别伤心,我们玩的挺好的。


我说是。这样就挺好的。


这个小区里没有跟我们同年龄的小孩。也许仅仅是如此。我们在一起玩不是因为某种兴致和趣味的相同,仅仅是因为我们有机会偶尔遇到。我错以为我们只有彼此,某种局限命运里的必然。我想,确实不应该把这些事情说给她听。她听了,能做什么呢?这种个人的疼痛,并不适合在这段关系里分享。确实如她所说,我们的友情的必然依然是一种时限内的偶然。


她问我,猫呢。


我说,跑了。


她说,我前几天在小区里看到有个小孩抱走了一只橘猫,有可能就是流浪猫。


那又能怎么办呢?找不回来了。找回来也不能养。


我向来是无法自己主张的,我只寄希望于小猫赖着不走。但他怎么会赖着不走呢?我又不是他亲密的人。


我带着妹妹去小区侧门的小卖部买摔炮。听见小卖部老板在跟另一个人说:不知道跑哪去了,自己又跑回来了。诶哟,这几个小的跑出去找了好几天都没找到。可算回来了。


我从小卖部走出去,一个橘黄色的小猫从我身边掠过,钻进小卖部里。


我愣了一下。


那小猫又走出来,趴在地上看着我。那只脏兮兮的橘色小猫。原来是个偷吃的惯犯,在小区里赖过好几户人家。


老板娘说,看着又长胖了!


那小猫心虚,看了我一会,走了。


我在店门口绕圈晃悠,走近它,用裤脚轻轻蹭一下。它认识我了吧,轻轻蹭我一下。


但这一切终于还是结束了。尘埃落定。也许我的运气或者命运都不是特别好。也许我的所有幻想都不会成真。也许我所有的奇迹的两端都是零。我遥远的故乡和童年,我爱意的来源,隐秘的对被爱的渴求,全都落下来了。心里安稳下来。那些摇摇欲坠的期望和情感,终于停止颤抖,停止紧张。我终于得到答案。


那个好像是之前来过我们家的猫。妹妹说。


我说是的,我也觉得像,它是老板娘家的猫。


那它不会再回来了?


没有什么回来不回来啊,我说,它本来就不是我们的猫啊,它是老板娘的猫。





新学期开学前一天,父亲突然出现在花园的栏杆前。我像小时候一样,抱着妹妹坐在另一个房间里。我把头压在她肩膀上,几乎是躲在她身后。


妹妹指了指门,说,他们在吵架欸。


我突然感觉,也许我才是脆弱的那个人,是被妹妹保护的人。好多次沉默不语,是她在开口说话;好多次剑拔弩张,是她替所有人挨打;好多拥抱她的时候,是她在拥抱我。


那只猫永远地消失了。从我知道它是老板娘的家猫时,所有的幻想就消失了。我不可能通过一只别人的猫获得幸福,它们没办法保护我,或者让我在什么时刻突然生出勇气来。我一直是懦弱的,这没办法被一只猫改变。


我的粉红色被芯上,还有妹妹用圆珠笔画的小人,有一幅是两人一组,有一幅是三人一组,一行字:姐姐开门。


我常感到父亲会用妹妹的借口不断侵犯、窥视我的个人空间。即便我房间的门锁基本失去效力,我的物品从来都可以被随便丢弃,我还是难以忍受他不断探头进来。


为了抵抗他,我常把妹妹关在门外。


偶尔她在我房间里的时候,她在被子和床板上写:姐姐开门。


很久之后,我才看到被裹在被芯里面的字画,久到无论是字还是画都远远超过回应的有效时限。


很久之后,一个深夜里,我才听她说:因为你开了空调,我就想进去。但是你又锁了门,我就在门外喊,姐姐开门姐姐开门,你从来不给我开门。


我在黑暗里偷偷睁着眼睛流泪。那扇门其实挡不住任何人、任何伤害,唯独挡住她而已。


在漩涡的深处,因为挣扎而扭曲身体,彼此拒绝凝望和靠近。那么长那么长的岁月,每个人都那么痛苦又孤立无援。





2019年6月,我高中毕业。


高考第一天结束,我们乘着学校校车回来,父亲在校门外等我。从万江到虎门,要将近一小时,如果我坐巴士回家,可以从傍晚六点坐到十点。他带我走到车边,拿出来两个大的白色塑料袋,里面装着水果,小零食,也许有一些文具,还有一个芝士蛋糕。


他说,蛋糕跟同学分着吃啊,不要一个人吃太多了。


我说好。


往回走时他突然停下来,问我,要不要吃什么,带你去外面吃。


我说好。


我们走到车边,他又改了注意。


回来再吃吧,他说,怕你现在吃了不舒服。


我说好。


我拎着两兜东西慢慢往学校里面走。18岁,是我的生日,是高考,是一切的终点。与幻想小猫可以带来幸福不同,这是一种强烈的几乎确定的感觉:这一切即将结束。夕阳倾洒一般将整个广场都照成橙红色,那些瓷砖反射回来的阳光几乎刺伤我的眼睛。我在一团明亮、炽热的光团中,不顾一切地往前走,觉得眼睛酸涩,想大哭一场。


就在今天。我想。让一切都终结在此刻吧,我们把一切都和解。明天是新的生命。


我回到寝室,执拗地一个人吃掉半块芝士蛋糕,仿佛这就是我能得到的所有的最后的,来自于他的东西。





高考结束之后,我和妹妹跟着妈妈回到珠海旧屋。


我魂牵梦绕的故乡,海洋。我们用好几年的时间做了一场大梦。原来住同一层的小惠姐姐搬走了。三楼养猫的阿姨还在。我小时候最爱吃的西餐厅“蝶恋花”变成了一家银行。道路依旧,人心不同。


嘬嘬依然在楼道里半放养式地生活。有一次我拿鸡胸肉出去喂嘬嘬的时候,隔壁门的阿姨拎了鱼回来,说要给嘬嘬做鱼汤喝。她偶然跟我说过,他们一家都爱猫,原先养过的一只小猫不幸去世,悲痛之下,不敢再养猫。只是嘬嘬这么乖,它这么懂人,这么适合寄托情感,每一双抚摸过它皮毛的手,也都在渴求它的怜爱。阿姨家的儿子比我大好多岁,有一次我躲在门后面偷看嘬嘬,看见他下班回来,顺手摸摸嘬嘬毛茸茸的脑袋。他叫它“小黑”。


第二年,嘬嘬交上一只母猫,生了小猫。小区里开始安装电梯,我们楼协商不下,改为装修楼梯间。原来掉漆的木头扶手换成不锈钢的,生锈的绿色铁门和铁门下面的漏洞也一并拆除换新。以前楼梯间高度不齐,我经常走得一深一浅,在楼梯上摔跤。


我再也不能在摔倒时假装是在找嘬嘬陪它玩。


楼栋装修完成之后,嘬嘬几乎没有再在楼栋间出现过。我想它有了自己的生活,要去一个新的地方。时间不断往前走,不管是前进还是绕圈,都不会回头了。





 大约两年后,我从大学附近的猫舍里接回了拥有一双金黄色的眼睛一只英短奶牛猫。我觉得人生充满了希望。我给他取名叫尔夫。


到文章写下之日时,小夫已经接近一岁。他开始像一个长大的小孩一样逐渐独立于我,不准随意亲亲抱抱,只是偶尔睡醒后会来撒娇。我知道他在他自己的身体里爱我,以猫咪的方式。


拥有一只真正属于自己的小猫并没有解决生活中的所有问题,但我记住了执拗地要接回他时那种“莽撞”,开始向自己想要的生活前进。我也会把小夫的故事继续写下去,把生活写下去。



*这篇故事来自三明治“短故事学院”









9月三明治

“短故事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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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明治“555 Project”自2021年1月推出以来,在“在地”领域呈现了近两年上海街区发展的生态,并连接了很多在地的创作力量。现在,我们正推动555 Project走向全国,共创更多在地项目。由此,我们想到设立一个“555 Project在地创作”支持计划,给在地创造上有需要的朋友帮一把,截止时间9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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