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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文庙路|555 project

星一 三明治 2022-09-11

文 | 星一

制图 | 刁一刀


从老西门地铁站往南走,中华路,2021年的豪宅红盘复兴珑御与斑驳的“上海豫园集团”大楼,隔着马路相望。


文庙路属于斑驳大楼那一头。两座大楼之间,巷弄被挤得狭窄,入口处的“上海文庙”牌坊奋力显得高而宽。


由牌坊进入,也进入了几十年前的上海。一位老者跺着地砖,避开流淌的污水,向保安抱怨:“这个砖松了,水到处流,什么时候修?”


“此处有人、有监控”的字被写在砖墙上,一个中年男人忙着钻墙,摇晃的木门挂着生锈的锁,他在为锁打凹槽。


我问:“这里是不是要拆了?”男人答:“不是都拆得差不多了吗?我们也马上走。”我没问下去,都要拆了,怎么还要修门?



“文庙路”的名字来源于“文庙”,却比文庙更吸引人,无论是现在,还是二十年前,那是八零后的青春回忆。上海人五弦琴、上海大学生lucy,都只在考试前真正进入文庙;詹坪作为文庙路“店二代”,更是如此。


文庙的意味,从孔夫子,扩展到打口碟、日韩风格饰品、万代出品的动漫模型、塑封犹在的外文杂志……一切新奇的、从海洋另一头吹来的风。


如同被狂风雕刻的岩石沙土,文庙一带的街道仍然留在往日。如今,风已消逝,沙砾等候下一次洗礼。





 五弦琴,生于1985 


文庙街景:搭讪、打口cd、日本动漫,1999~2004


少年五弦琴的爱好之一,是在文庙路搭讪女孩,有点像街溜子。三五个少年站在文庙路路边,目光扫视行人(不只是女孩)——朋克在流行,那些穿铆钉皮衣的人,腰带上的链条拖得老长。饰品在泛滥,狂热爱好者走起路来窸窸窣窣,手机挂绳、背包挂饰碰撞摩擦。五颜六色的浅色头发人群中,也有还穿着校服的乖孩子。


反观五弦琴自己,算不上太古板,也不至于叛逆,总是白色t恤、一双拖鞋。


在文庙路,遇到同龄人很容易,浦东的学生也往这跑,附近的孩子就更不必说了。五弦琴住在文庙路两条街外的巷子里,这不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一起来搭讪的,都是五弦琴在巷子里的朋友。


有时,搭讪是顺利的,他们会一同去往文庙路边上的麦当劳吃饭。对面是一家肯德基,它们都才进入上海几年,已经打得火热。有时搭讪不太顺利,反而是一位中年男人搭讪少年们:“我可以加入你们吗?”五弦琴同样打量了这个男人,寸头,提着包,不像坏人。于是,他们便同男人一起去吃麦当劳,一边吞下炸鸡,一边注视着邻桌的游戏王卡牌。


麦当劳就是搭讪的终点了。说到底,这是一群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的青少年。文庙路足以发泄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在不搭讪的日子里,他们也会一次次钻进巷子里。



五弦琴的许多朋友就读于敬业中学,位于文庙路,竖着“始建于乾隆年间”的石碑。五弦琴自己的成绩更优秀一些,去了另一所学校。不过,他们共享着文庙路上的青春。


别奢望能骑着自行车逛文庙路。沿街的店铺,喜欢把商品挂在门口,甚至摆在台阶上。摆摊者众多,小心别踩坏了东西。


五弦琴喜欢逛的是打口cd摊,光碟的边缘有个洞,有些看起来像正版光碟,有的则干脆和空白光碟长得差不多,到底是什么不重要,反正这些都是论斤称重兜售,一斤十几二十元。五弦琴抱着一摞光碟回家,挨个听,总会有几张是摇滚乐。他听的第一张h.o.t.专辑,也埋在那一斤光碟里。


dvd光碟更贵一些,十元一张,是盗版而不是打口,也更透明,老板递来一个文件夹,就是手写的目录,日本动画尤多。五弦琴没那么多钱时,也去光碟店凑热闹。老板总在忙着打游戏,两个机器人在屏幕上互殴。五弦琴问:“这是什么?”老板身旁的一个人回答:“这是神高达,在《机动武斗传G高达》里有。”五弦琴决定去向同学借碟片。再后来,他在高中创办了动漫社。


只有在节日,兜售贺卡的人才会推板车出现,车停好,人们便围上去挑选贺卡。整个街道此刻鳞次栉比,矮的老城厢,更矮的板车,以及最矮的地摊。五弦琴怀疑黄浦江以南的人都来了。


奇怪又欣慰的是,五弦琴从没被偷过东西,无论是节日里抢贺卡的文庙路,还是补习结束后、夜里难得清静的文庙路。不过,文庙路确实有东西在消失:先是马路上的摊位,再是街沿的,然后是一些店面。


成年前,五弦琴最后一次去文庙——真正的文庙,是在2004年高考前祈福。那之后,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的少年五弦琴,也消失于文庙路。





 lucy,生于1983 


文庙之内:旧书集市、外文杂志、白玉兰,2001~2006


成年人lucy来文庙是为了学习。同济大学开设了德语强化班、法语强化班,这催生了四平路书店的新生意:兜售德国杂志,比如《明镜》。lucy就曾在德强班,几乎都在这儿购买学习材料,直到有人说:“文庙周日也有卖。


文庙,一个陌生的名字。其实lucy对整个上海都感到陌生。她是河南人,2001年上了大学才来到这儿,所在的沪西校区位于普陀区,lucy觉得像一个地级市,路窄,单调。去文庙得坐公交车,换乘,再换乘,到老西门。


狭义上的文庙,指的是庙本身,最多加上同名的文庙路。广义的文庙,则以庙为中心,由说话人在老西门一带任意扩散,至少包含文庙所紧挨的四条路:文庙路、老庙前街、学宫街和梦花街。




对lucy来说,梦花街195号是文庙的入口。它是一座民房,却尤其符合街名,主人种了爬藤蔷薇,每到春夏之交,粉花开满一墙。从这儿往东走,是老庙前街,直走再左拐,就到了文庙。


文庙买票分两种。一种是参观票,十元。另一种则是旧书集市票,只要一元。付了钱,lucy接过一张小纸条,通过棂星门、大成门。排队的上海风气还没兴起,lucy和其他人都挤过彼此以前进。


摊贩们或是把书堆在桌上,或是在地上。各个摊位各有职责,凡是纸制品都可以称作“旧书”:老照片,老明信片,老结婚证,整册火柴票,还有lucy忍不住买下的山西农民画——白菜耕种图。穿过种种诱惑,卖外文杂志的摊子才毫无章法地出现。


它绝不会像书店那样照顾读者、归类整齐。卖书人是位沉默的中年男人,lucy怀疑他并不能全看懂这些杂志,除非他精通多国语言,包含但不限于英语、德语和日语。


“《明镜》有吗?”lucy问。男人在杂志堆里刨了一阵,掏出一本当月的《明镜》,对外刊来说,时效新到令人起疑。一手交钱,一手交书。


有时,lucy也会像摊主那样,刨着杂志堆。她翻出过《freundin》,一本德国时尚杂志。也翻出过中文健康美容杂志,看起来由妮维雅赞助。有的杂志附赠了粉底试用装,这次是崭新得令人起疑。


有那么一次,lucy没忍住,问:“你是怎么搞到的?”男人笑而不语。




周日来文庙,是lucy的“进城赶集”。这一天被规划得很满,从文庙出来后,有南京西路、静安寺的行程,有点像上海一日游。临街店面众多,总是进商店、出来、在路边觅食、出来……


在GRE考试前,lucy又去了一次文庙。这次是祭拜孔夫子,虽然不知道他是否掌管外文。在这个十元门票才能进入的景点里,lucy记得有一株白玉兰。早春,白花已开,树高,她没有闻到花香。


是再后来,lucy知道,原来白玉兰是上海的市花。



(受访者供图)





 詹坪,生于1986 


文庙小店:父亲、孩童、模型世界,2006至今


一家三口,詹坪和爸爸是模型爱好者,妈妈则反对。


还没听说过模型时,爸爸用泡沫割出了一只船,插上小妻子,父子一块去苏州河看小船沉浮。真正见到模型是在商场,平日散步他们不去商场,那天,爸爸带着詹坪,一出门就直奔中百一店中层。在玻璃柜里,那一只船模标价五元,现在想来是山寨货。爸爸是电工,妈妈是医生,两人工资总计四五十元,詹坪看着爸爸掏了钱,买下模型,塞给他,吩咐:“你就说是你想买的。”


2000年前后,詹坪爸爸提前退休。老城厢里,厨房、洗手台还是公用的,老痰盂仍在使用。要是有了出租车,三层楼的人都趴在窗边看热闹。物质生活尚且匮乏,满足精神需求的模型,算是大手笔。


妈妈对詹坪最大的支持,是允许他加入少年宫航空班,因为詹坪说参加比赛可以加分。要进航空班一点也不难,每个学校可以提报两人,最终班上也就十来人,比英语、数学冷门多了。


詹坪在上海一路升学,也和爸爸各自往家里偷藏模型。爸爸喜欢藏在厨房,詹坪大多藏在床底。藏到詹坪大学三年级,准备批发耳机赚点零花钱时,爸爸突然说:“你干这个,不如来帮我看店。”


于是,2006年,詹坪才知道,爸爸在学宫街开了家模型店,而且开了快六年。


模型店的名字很老派,叫“上海信炜模型”,信炜是爸爸的名字。总共三层,带阁楼,都是些船舰、坦克、车辆的模型。客流量不大,收入总是刚好持平,外地来的游客参观文庙时会逛逛。


詹坪很少能坐得住,总往外跑,逛街、聊天。那些摊贩聊不熟,詹坪用“卖皮带的”、“卖耳机的”称呼他们,连姓名也不知道。他们有几个版本的故事,有人说是工厂货太多,来清仓;有人说刚到上海,摆摊试试能不能赚钱。然后,他们又突然消失了,不向任何人打招呼,谁也不知道去了哪。


毕业以后,詹坪找了一份海运工作,在下午时方才开店营业。他也没希望这家军模店赚大钱,活下去就好。


在詹坪的手里,模型店搬过一次家,从学宫街换到了文庙路。新房东说:“这儿两年前装了马桶。”新房东又说:“文庙是个4a景区呢。”意思是:房租得贵点。



(受访者供图)




(受访者供图)



电脑普及后,模型店越来越多,不过都是动漫模型,不少是那些以包机、出售动画dvd为生的店,慢慢转型而来。两家挨在一起的店,一度以低价拼杀。其他店铺则关系还不错。几乎每家店都会头痛偷窃问题:一些没有钱的孩子,偷偷把模型塞在衣服里,年纪更小的则是抓起模型就往外跑。后来,每家都装上了监控,包括信炜模型。


詹坪对网络没什么感觉,同名的淘宝店销量平平。反而是有人在店里拍了照,传到网上,自称是老板,而后卖货。甚至还有人用照片,欺骗网友来上海打工。一气之下,詹坪立起了“禁止拍照”的牌子。


他还是更喜欢实体店。有同龄男人带着孩子上门,孩子抱着45元的皮卡丘玩具,男人抱着450元的模型。结账后,男人吩咐孩子:“回家后,你告诉妈妈,这个皮卡丘要450元。”店门还是玻璃门,詹坪喜欢看孩子们趴在玻璃前的模样。


爸爸在詹坪二十出头时去世了。店名依然叫“上海信炜模型”。




 交集,2022 


2022年,三人都是三十多岁,在各自的道路上前进。


五弦琴仍然自称是“宅”,有空时,还是会在电脑或手机上打开动画。


lucy成了新上海市民。这些年,她乐于探索独立书店。那些外国出版的摄影机陈列整齐。


詹坪管理着三家店。人广店和文庙店都还叫“信炜”,新天地店改名为“微影”,谈下了tiny微影的上海代理权,目标要做出上海特色模型。


直到文庙旧改的消息传来。


一位已在上海六七年的朋友还没有去过文庙,约上了lucy一同赶在最后逛文庙。在梦花街195号,lucy用手机拍了照。夏季,花已不见踪影,蔷薇叶在墙外飘动。


朋友还约上了另一个人,上海人,据说对文庙路很有感情,叫五弦琴。互相打了招呼,三人一同闲逛着。


来拍照怀念的人很多。空荡荡的文庙门口是一处热门取景地。售票口还留着:旧书集市票价一元。


在模型店,五弦琴看到了仍在售卖的高达模型。而lucy觉得这些店长得差不多,记不住谁是谁。倒是有一家奇怪的店,除了动漫,还有很多车辆、船舰的模型。店主看上去年轻,也三十来岁的模样。


lucy问:“你怎么会开这家店?”


店主答:“这是我爸爸开的店。”


lucy记住了这段对话,还是没能记住店名。不过,在这家模型店门口,她给正对面的建筑拍了张照。建筑挂着崭新的招牌,写着:黄浦区蓬莱路地块686、688街坊基地管理办公室。



(受访者供图)





 附录 


我不是上海人,有些对话我曾试图用沪语还原,太难了,我没能做到。


文庙旧改拆迁后,我才第一次来到文庙一带,感受很荒唐。在如此繁华的市中心,还有这样凌乱低矮的街景,到处是手写的字,不太像在2022年。


第一次造访是八月初。来怀念的人尤其多,大多揣着相机,边走边拍。我看了看他们都在拍什么、怀念什么,然后发现什么都拍。


文庙的前段以民居为主,我在哪儿碰到了抱怨的老人和修门的男人。卖烟的杂货店半沉在地下,很费力地弯腰走入,发现没有人。文具店尚还开业,贴着大红色的纸张,上书“亏本大清仓”,像那些常见的、永无到期之日的清仓店,门口挂着大小不一的布袋子。



最热闹的还是小吃店。排队者众多。连文庙路深处的“上海老刨冰”也挤着人,几张外设的椅子坐满了。一家人里,有人用上海话说:“以后小孩想吃都吃不到了。”那个孩子看起来才刚上小学,不知道他是否会留有这段记忆。


等到八月中旬,文庙路前段已经基本清空。一户人家填上了石砖和水泥。清仓的文具店确实关门了。


中段的“动漫一条街”还在。几家店主都说,他们将搬到百米香榭。我遇到了詹坪,他已经被采访多次,依然和颜悦色,建议我可以在工作日拍摄:“除了周末,人都挺好,挺闲。”路上冷清,偶尔有年轻人离开模型店,蹬上自行车。


八月底,入口处的黄浦区青少年艺术活动中心把我吓了一跳。大约是翻新了,像是凭空出现的新建筑。回收店几乎都还开着,一些凳子被扔在了拐角。





几位80后眼中的文庙路,我是没怎么看到。我说:“有点遗憾,自己没有文庙记忆。”lucy则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回忆。”后来我想了想,可能我的记忆会是小红书、网红与咖啡。说不定二十年后也会显得怀旧。


lucy更关心,那些曾在文庙谋生的人去哪了。摊贩的踪影我没能找到,所了解到的,无非是2020年,文庙旧书集市已搬至福佑路,动漫一条街大约迁徙至百米香榭,还有一些店面搬迁新址如下——









(图片除受访者提供外均为星一拍摄。五弦琴、lucy、詹坪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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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5 Project 是由三明治发起的在地观察计划,取上海三条小马路“乌鲁木齐中路-五原路-武康路”的名称首字谐音。在四年前书写《我们与我们的城市》,记录五原路这个自发形成的文艺美好街区的故事之后,我们希望可以再次回访这片街区,通过历史研究、采访写作、声音采集等方法去呈现这个街区里生动的故事,探索和发现一套全新的方法论去呈现和思考街区和人们之间的关系,启发更多人重拾自己对周边生活的感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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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明治“555 Project”自2021年1月推出以来,在“在地”领域呈现了近两年上海街区发展的生态,并连接了很多在地的创作力量。现在,我们正推动555 Project走向全国,共创更多在地项目。由此,我们想到设立一个“555 Project在地创作”支持计划,给在地创造上有需要的朋友帮一把,截止时间9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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