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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草坪上撒点野,是当代都市人的需求正义吗?| 555 Project

刁一刀 三明治 2022-07-17


作者 | 刁一刀

编辑 | 李梓新



六一儿童节当天,也就是官方宣布「复工复产」的第一日,大波上海市民涌向滨江绿地。居家两个月甚至更久的人们,迫不及待地将自己充分融入开阔的室外绿地空间,把“灵魂对自由的渴望”抒发得更彻底一些。


一周过去,每天都会有市民在草坪上摆开野餐垫,舒舒服服地享受阳光、空气和美食。对回归日常的渴望,似乎正反映在上海人民对草坪和公园的「报复性」需求上。




 01 


在城市空气日渐凝固的当下,更多人选择用自己的方式重新回到自然中去。2014年上映的日本电影《小森林》如同一种预示,居住在城市里的中青年们开始向着村落和农田的方向移动,云南大理的喜洲古镇、广州中山的旗溪村、昆山的丰悦岛……回到乡村正在成为新的迁移趋势。留在城市中的人,也在寻觅更舒服的绿色空间。


生活在城市中,同样需要与自然同在。


2017年底,黄浦江两岸从杨浦大桥至徐浦大桥45公里岸线的公共空间宣告贯通,随着沿岸文化、商业及绿地空间的逐步丰富,滨江景观成为上海市民新的休闲场所。其中,滨江公园更是深受民众喜爱。颇受欢迎的徐汇滨江绿地,将工业遗产和绿地景观结合在一起,为市民提供包括溜冰、滑板、篮球场和跑道等多样性的室外运动空间。


从香港搬来上海居住的建筑师桃花称,虽然刚来不久,但已多次去江边跑步,还被朋友拉去参加过一次跑团的活动。因为工作原因,桃花只能在工作日的傍晚夜跑,但周末时,她会选择自己更心仪的早上出门,途中看到在草地上安插帐篷的人,自己也觉得很开心。


桃花在香港居住时常会和朋友去草坪上坐着聊天,西环的中山公园和中环的添马公园的草坪,都是他们常会光顾的绿地。据桃花称,只有周日放一天假的菲佣们,也热衷于去草坪放松。因而草坪被菲佣们占领的热闹场景,在香港也算得上是传统景观。


香港中环添马公园



香港西环中山公园


因为疫情原因,香港与大陆的连接时断时续,被疫情折腾到苟延残喘的桃花回忆起那段和朋友赖在草坪的日子时,觉得正是这样一种对普通草坪的回归,给予了她一些喘息的机会。


同样对草坪有迫切需要的还包括遛娃和遛狗的人。RQ商业的丁猫去年领养了一只田园犬抱抱。小狗刚过完一岁生日,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对于丁猫来说,能在家附近找到一处让抱抱撒欢的草坪着实不易。大家除了沿街行走外,大家似乎更乐于带上自家狗子走远一点。因此上海的狗友圈中,金山公园、顾村公园和松江等郊野公园,都是不错的选择。


1994年,上海首批开放了23座免费公园,到2022年元旦,随着上海植物园的加入,全市438座城市公园中已有425座免费开放。相似的趋势同样发生在全国其他很多城市。但是,这些免费似乎并不能满足市民对休闲生活的需求。


现如今,媒体中频繁出现「废弃厂房被改建成商场、办公楼或者公园」的消息,我们生活的城市正在经历新一轮的修建更新。但是,传统公园却依然保持它万年不变的气质,即使植被丰盛,却总感觉着不太畅快,这些植被花草像是刻意与游人保持着一定距离,点到为止而已。再或被赋予「杏花春雨、翠微弄影」或者「寒梅傲雪、秋枫桂香」的名字。被框定格式的景色,就如同这些恪守传统园林审美的公园一样,显得匮乏生机。


在商业空间争抢年轻消费者的同时,这些不怎么「进取」的公园自然吸引不到足够的年轻群体。因此,老年人得以占领公园,他们将空旷的场地辟为广场舞、体操、太极和撞树的最佳场所。可是,中青年怎么会不需要绿地空间呢?或许你的身边也有几个这样的年轻父母,他们会抱怨只有周末才有空带着小孩或者宠物奔赴城郊的森林公园撒欢儿,对于工作繁忙的周中,便只能在购物中心的儿童乐园勉强凑合一下。


因此在一线城市,我们也看到越来越多的中青年正在试图搜寻类似的开放绿地,他们或因留学背景,或有出国游历经历而更加怀念那些可以在上面自由吃喝、躺平打滚的开放草坪,和能够近距离接触的自然环境。在上海,滨江绿地一二期开放后人满为患的盛况,和上海共青森林公园的走红便是例证。其实,无论是单身、情侣,还是拖家带口的青壮年,人们对公共开放绿地的需求,早已不再停留于简单的观赏或者基础游乐设施,他们更加需要的是绿地空间能够给予的一种松弛的感受,是一处可以让人与人之间撇开现实中的压力和焦虑,彻底放松地交流和互动的场域。


但在设计跟不上的情况下,对于特定的社交需求,有时候也会转化为动力,促使人们主动选择对传统公园进行功能性「改造」。


万松书院,位于杭州西湖南边凤凰山以北的万松岭上,与其说这是一座按照记载复建的明代建筑群,倒不如说这里更像是一处幽静的小公园。每周六上午,书院的泮池空间对公众免费开放。早上七点左右,大量中老年群体会乘公交准时出现在公园门口,他们涌入泮池,为儿女报名参加热闹的相亲活动。



杭州市万松书院的泮池,每周六免费对外开放

 

与上海的人民广场作用相似,万松书院因为梁祝化蝶的传说而被市民赋予了新的功能需求。比起务实的姻缘集会,藏于书院深处代表孔孟之道的建筑群落,反倒人丁冷落,成为泮池的装点。


相似的情况也出现在大量传统公园中,似乎除了在长椅上坐一坐之外,公园已不再能为不同年龄的人提供丰富的的活动选择。反倒是草坪,正在成为更大的公约数,吸纳着更加多元的人群聚集起来。


三明治创始人李梓新在去过天山公园后坦言,上海市中心能有这样一片开放绿地实属不易。也正因如此,面积有限的草坪上聚集了的人群难免因此而发生争执,李梓新表示,他就看到过玩飞盘的人因为太欢脱,被带孩子在草地上晒太阳的妈妈痛骂的情况。而相似的拥挤,同样发生在滨江附近,小帐篷一个挨着一个。


天山公园




我们已经看到一种趋势,城市居民正在表达一种对绿色空间的强烈诉求。而这种诉求或许无论开放多少传统公园,都很难被满足。经历多年蜕变后的城市居民,终于将「在公共绿地上从事活动」内化为一种正常需求。对他们而言,仅供观赏的「移步换景」设施,内化出的规训感早不再具有任何吸引力,他们真正需要的是可以自由穿梭步行,可以坐卧躺倒的开放绿地和草坪。


对他们而言,这就是一种「绿地正义」,或者「草坪正义」。我们有理由为自己在滨江公园里跑步、玩滑板、扎帐篷露营、或者在天山公园的草坪上野餐,玩飞盘而正名。



2021年春日的滨江绿地

 

相似的诉求更常见于北上广深等一线/新一线城市中,越来越多城市居民开始发声,不同于父辈对秩序的强烈守护,相反,这是一代更加精致且松弛的人,虽然焦虑依然笼罩在城市中的每个角落,但新一代的市民正在撕开城市生活中的刻板和伪善,转而去拥抱自然。他们借由对草地和树木正义性的声张,向城市传达对绿色空间的渴望。


2022年6月7日,我在周二下午去上海滨江绿地转了转。那里并没有出现人头攒动的盛况,不过树池中的草坪里,依然能看到各种颜色的野餐垫和垫子上闲聊的市民。一对情侣坐在树池边上撑着伞接吻,两位爷叔坐在树池边聊天,旁边放着喝了一半的两瓶可口可乐。远处一群在草坪上练舞的人,近处的小姐姐举着手机认真寻找角度自拍。


2022年6月7日,滨江绿地


2022年6月7日,滨江绿地


2022年6月7日,(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工人们正在抓紧更换草皮


2022年6月7日,滨江绿地的环卫工人

 

对草地的需求,更像是在城市之中反叛城市的一场行为艺术,对于这群以城市为家的人而言,这样的搅动恰恰为城市公共空间的发展注入了更多新鲜的活力。它的出现打破了城市绿地常年被赋予的刻板印象,让公园不再是只属于父母遛娃、老年人跳舞、练太极和撞树的专用场所。


这样的行为更像是对城市公园「反精致化」的再造,同时也在向城市设计者和管理者喊话,城市公园和绿地的设计应该具有更强烈的包容性,以容纳更丰富多元的使用需求。


位于杭州西湖银泰附近,沿着湖水边上常年驻扎着一群直播者。他们三五成群簇拥在一起站在高出地面的小台子上,台下里里外外围着几层观者。在每一簇中,总有几个更加瞩目的「焦点人物」,他们或者衣着鲜艳,舞姿独特,或者直接从大叔变装成梳着小辫子的姑娘。3-5台直播设备立在一旁,在一阵阵欢呼声中,围观者与直播者一起陷入一场场此起彼伏的城市狂欢。


直播者的表演或许在很多人眼中并不能够被充分理解,但不能否认的是,这片区域作为城市公共空间是非常优秀的,它和草坪相似,坦然接纳着来自天南地北的游客,和种类丰富的城市居民。


 02 


相似的友好与包容性绿色空间设计,其实正在入侵城市的各个角落。即使我们看到城市中的钢筋水泥从未停止兴建的脚步,但绿色空间也正在以相同的速度渗透其中。垂直森林、天安广场、森林城市……且不论它们是否一定奏效,尝试的存在即为未来城市中的对「纯粹自然的回归」提供一种可能。


其实对于绿色空间设计而言,重点并不应停留在对绿色空间类型的总结和罗列,相反,我们应当回到人对自然的需求中去,去记录和呈现那些塑造和迫使城市绿色空间不断发生演变的社会语境。然后带着对需求和语境的理解,回到设计中去。


张唐建筑的景观设计师唐子颖曾在其文章中提到,他们的设计更在意对空间的把握,而不是诸如「眼前一亮」「惊喜」这样出自视觉角度的设计。她认为,很多网红设计把「视觉呈现」作为主要考量因素的做法并非她所追求。对于一处好的景观设计,空间的丰富性很重要。也就是说,如果能够为人们提供多种行为发生的可能,那么即使设计本身非常简单,但也是成功的。


草坪,就是其中最好的案例。


站在设计角度,草坪算是对人的行为包容度最高的空间。比如位于纽约中央公园的大草坪,或者西班牙马约尔广场上的装置草坪,无一例外,草坪都能聚集来自城市里各式各样的人,从野餐到城市露营,从招猫逗狗到飞盘运动,与草坪相关的活动也正在被高度丰富。


疫情前,纽约中央公园草坪



西班牙马约尔广场上的装置草坪

(图源:ALA Design Daily)


但于此同时,关于「草坪究竟能否踩踏」的问题,一位曾经从事景观设计多年的设计师CJ依据个人经历,向我做出了如下讲述:从成本和维护考虑,「观赏型草坪」一定是甲方们更加青睐的选择。资本驱动之下的市场社会,在没有相对应的政策刺激或者扶植下,单纯依靠劝说和公共宣传,是绝对无法说服金主们主动履行「商业向善」义务,为社区提供更多公共绿地的,甚至可以说是天方夜谭。


而对于生活在城市里的居民来说,我们又是如此迫切地需要着更多可以走上去玩耍休息,甚至躺平的草地。但是,只存在于公园里的草坪是否能够满足市民对自然的渴望?草坪自己是否有可能突破公园的限制,以一些更直接、或者更多元的方式走进我们的生活呢?


像公园的免费开放一样,草坪的突破也需要循序渐进。十年之前我们还困惑于踩踏草坪的道德枷锁,而如今,不断优化完善的草种选择和养护技能正在让「走上草坪」成为可能。


当然,考虑到人口基数庞大的「可能踩草人群」,现实中一定存在大量具体的困难有待解决,诸如适当的客流限制,定期开放定期维护等措施,都需要市政部门作出更加周密和精细的计划;与此同时,如何让社区中的每个人都能参与到共创之中,让「使用者」的身份转变为「守护者」,也是值得我们思考的话题。但所有这些考量背后其实都隐藏着一种态度的转变,那就是:我们的草坪需要且正在变得更加具有公共性。


就如同对欧美草坪业的观察中看到的那样,当居住在城市中的每一位市民,都能够获得一种途径去体会草坪所带给我们的惬意时,当大家都能够从心底里生长出对城市绿地的「照看愿望」时,「人民城市」偶尔才可以获得一种片段式的成立。


清华大学建筑学教授周榕近期在其题为「『弱感力』与中国式人文城市主义」的讲座中提到,城市的本质应该是一种社会空间。而当下的城市建设与更新中,空间的现代化远远超越了社会的现代化。因此,我们有社会,却匮乏社会性,有城市,却没有城市性。这似乎也解释了为什么我们拥有草坪,却并没有真正学会如何让城市居民与草坪发生更具体的、有温度的连结。


如今,我国已成为全球拥有草坪最多的国家之一。但当下,我们更需要从草坪与市民的关系中看到城市如何发生改变,如何在更加细微之处,尽量去关照到居住在这里的每一个具体的人。


无论如何,我们居住在城市中,也理应与自然同在。



照片来源:桃花 刁一刀 李梓新 Eunice丁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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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坪小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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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5 Project 是由三明治发起的在地观察计划,取上海三条小马路“乌鲁木齐中路-五原路-武康路”的名称首字谐音。在四年前书写《我们与我们的城市》,记录五原路这个自发形成的文艺美好街区的故事之后,我们希望可以再次回访这片街区,通过历史研究、采访写作、声音采集等方法去呈现这个街区里生动的故事,探索和发现一套全新的方法论去呈现和思考街区和人们之间的关系,启发更多人重拾自己对周边生活的感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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