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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安福路弄堂里的纹身和艺术小店 | 555 Project

橙未 三明治 2022-07-17


作者 | 橙未

图片 | 橙未 哪吒 鲨鲨

编辑 | 李梓新



在门口需要按下粘在邮箱上的门铃,不一会儿,店员小倪就会出现,打开这扇锈迹斑斑的沉重铁门。哪吒是老板,独立插画家和纹身师,黑色长发、大眼睛,穿着贴身的线衫和黑白格子喇叭裤。她常常在下午迎着落日来到店里,那天也是如此。


白色收银台前的小小一方空间是专属于纹身的,小桌子上整齐地陈列着各色颜料棒,和一个白色颜料盘,有一个可以调整角度和高度的纹身手托架,靠墙摆放着一个沙发,常常是客人坐在上面,把待纹身的部位——例如手臂——放在托架的黑色面板上,哪吒坐在正面前稍高的椅子上,低头攥着纹身笔。


这次不同。客人脱下羽绒服,把里面毛线开衫反穿,露出背部肌肤,跨坐在椅子上,而哪吒坐在她后方稍矮的沙发上。


稍等片刻,在正式纹身之前还有几项准备事项:往纹身笔上绕新的防滑绷带,换上一次性针头;往颜料盘套上塑料膜,往一个个孔里挤紫色、粉色、黄色、蓝色等颜料;戴上一次性白色橡胶手套,在即将纹身的部位擦拭酒精;用咕咕机打印根据客人要求绘制的蝴蝶图案,把它盖在紫色复写纸上勾勒着主要的线条,再盖在客人背部的皮肤上,留下紫色的印迹。


哪吒侧身蘸了一下紫色颜料,然后把两支前手臂撑在客人的背部,右手像写字时握笔一般地握住纹身笔,左手攥着一块白布,左脚踩下放在地上的黑色的纹身脚踏板,纹身笔“滋滋”响起来,这只笔即将刺破眼前的皮肤上,颜料浸染其中,留下难以抹去的痕迹。


哪吒沿着紫色线条勾画,一小段一小段慢慢地移动着纹身笔,亮丽的紫色嵌入蝴蝶翅膀的轮廓,停住,紧接着用白布抹去皮肤上剩余的颜料,再微微抬起左脚,纹身笔暂停震动。然后再一次蘸取颜料,踩下踏板,开启新一轮的刺破与上色。


时钟指向八点,这家小店融入黑夜的静谧中,只剩下纹身笔的震动声断断续续地作响。


哪吒专注地盯着眼前这块皮肤,很少言语,只是在一次次重复上述的动作。快2个小时过去,蝴蝶终于飞进了皮肤里。“我不觉得累,社交和语言表达才是容易疲惫的事,这种全身心投入的状态反而让我感到治愈。”哪吒说。


哪吒


蝴蝶飞进皮肤




从很早开始,哪吒就不打算按部就班成为赶着早高峰的上班族。她本科读的是视觉传达专业,2017年毕业后,由于“生活所迫”,先去设计公司工作了两年,作为过渡时期,但一心想着挣脱出来。


一次,她陪朋友去纹身,发觉图案大多是黑色线条的花纹,男性审美占据着主导地位。她感到困惑,直言非常丑,“你为什么要纹这么丑的纹身?”


“纹身都是这个样子的。”朋友说。


她尝试描述出她理想中的图案,有色彩和弧度,没有那么刚硬,带着轻盈的感觉,“但是没有人懂我在说什么,所以我想那我来做。”哪吒认为,在纹身方面,很多女生是被迫变酷的,她想表达自己,但选择范围很窄小,难以做出更忠于自己的表达。


实际上,纹身的类型非常多样,源自日本的有日式老传统、日式新传统,通常纹身面积较大,图案主要有鲤鱼、龙、武士等,后者和前者相比更加立体和鲜艳,源自美国的则有old school和new school,前者往往有黑色的轮廓线,色彩非常饱和,以老鹰、帆船、武器等构成主要的元素,后者相比而言,同样更加精致和立体。除此之外,还有花体字、插画、中国水墨、写实、小清新等风格。翻看小红书,“纹身”共有超过100万条笔记,创意的来源非常丰富,有以电影为主题,有怀孕的B超图,有手机电量符号,仿佛“一切皆可纹”。


当时,哪吒评估了一下成本与时间,便去找纹身师傅学习,虽然师傅教授的依旧是传统风格的纹身,但没关系,纹身的原理和机器的使用规则是共通的,针头平均地刺破皮肤,把颜料储存到皮肤里。四五节课过后,她开始自己反复练习,从小练习书法的经历,让她很快就掌握了这项技艺。


在习得传统纹身手法的基础上,她进行了部分改良,选择颇为小巧的纹身笔,声音小,方便携带,再准备起多样且鲜亮的颜料。对于哪吒来说,纹身更像是换了一个介质作画,她依旧保持着以前的画画风格和习惯。


纹身成了一项副业。在周末,她会和纹身客人约在安福大厅,一个和平和浪的吉他手小雨在安福路地下室创立的一个活动空间,有展览、市集和小型音乐活动,在2020年年初关闭,2年之后在宝山园区重新开张。她喜欢安福大厅的创作氛围,租了一块小空间,作为纹身摊位。


每制作完一次纹身,她都会把嵌入客人皮肤里的纹身图案上传到小红书和微博账号,三年前,那时彩色插画和卡通风格的纹身在国内还非常少见,特别是一幅耳朵上的彩色小元素纹身在小红书上获得了算法的青睐,有小熊、蝴蝶结、太阳花和彩虹,在一圈耳轮上还点缀着不同颜色的星星和爱心。一直有客人通过这些社交平台联系哪吒,甚至特意从外地飞来,纹上一场梦幻。“当时是一个非常幸运的时间节点,发布这些图案后,自然而然就受到了关注。”哪吒说。


在小红书上获得青睐的耳朵纹身


渐渐的,她意识到纹身可以养活自己后,果断地辞去工作,纹身和插画成为她自由职业生涯中的两大部分。但是,接插画稿需要耗费的精力多,而稿费非常低,她逐渐把创作的重心放在纹身上,她纹过绽放烟花的城堡,落日时的绚烂海面,乖巧站立着的宠物小猫。


在小红书的主页上,她写着:只创作女生的tattoo artist。哪吒只为女生提供纹身服务,客人们主要是18岁至28岁间的女孩,当她们联系上哪吒时,往往都非常喜欢和认可她的纹身风格,“不会要求纹龙或者虎”,对纹身图案的设计常常能很快达成一致。


哪吒用纹身笔画下女性客人们想纪念或喜爱的事物,有人想遮住疤痕,有人想纹上一家三口的全家福,也有人想改变先前纹身的样貌。


“轻松可爱”是哪吒想呈现出的风格。当一位客人提出想要“玫瑰和月亮”时,她脑中泛起的画面是,月亮像风筝一样系在一朵绽放的红色玫瑰上,往上飘着,“有一种孤独感”。有些图案画得多了,越发熟练起来,比如玫瑰花和蝴蝶,她可以直接在皮肤上勾勒出来,而不用另外在绘图软件上打草稿。





哪吒纹过的图案


鲨鲨和小倪也被这类卡通的彩色纹身所吸引。


鲨鲨从小就爱画画,希望未来能从事与画画相关的工作,2018年在上海旅游时,碰巧路过一家曾收藏过的纹身店,临时起意纹了个图案,想到这也是一门与画画相关的手艺,便燃起了学纹身的念头。后来,在小红书上浏览到了哪吒发的纹身图案,是她爱的样式,于是飞往上海,跟着哪吒学习纹身。


从2020年冬天开始,她经常到安福路上的哪吒纹身工作室里练习。哪吒在一旁给客人纹身,她就用假皮练习纹身,努力让自己的手更稳一些,但在安静的环境中常常犯困,有次本来想把纹身笔蘸蘸水,洗掉颜料,但是在困倦中不小心扎到了手。“特别痛,从那以后,我每次都打起精神来。”她心有余悸地说。


鲨鲨认为和操作纹身笔相比,更难的是理解客人的想法,再根据需求画出图案。


她遇到的第一个顾客,想在手指上纹字。那时她意识到和假皮相比,真正的皮肤更加柔软,更容易扎进去和上色,不像那种橡胶假皮又硬又具有弹性。


鲨鲨说,她的纹身风格比较拼接风,有很多爱心和星星的元素,一种颜色的线条结尾,往往跟着另一种颜色的线条,和哪吒的风格相比,更加卡通。鲨鲨会给前来问询的纹身客人准备一个小告示,提示对方说明想画的图案、喜欢和不喜欢的颜色,如果是宠物,可以准备好宠物的照片。


鲨鲨画的纹身手稿


而小倪与哪吒相识的起源是,小倪非常喜欢哪吒在小红书上发布的一幅纹身图案,那是一条弯弯曲曲、有很多小花纹的蛇,也是她的生肖,她希望在这个基础上添加上“一支手枪”,来源自她钟爱的游戏。于是,哪吒在她的手臂上纹了一条缠绕着粉色手枪的蛇,周围装点着不同颜色的小爱心。这是小倪的第四个纹身,同时也是第一个对她自身有意义的纹身。


由于身体需要调养,她正处于休学中,在今年9月重新进入学校继续学业前,她还有好长一段需要消磨的时光,在看到哪吒发布的助理招聘后,便前去应聘。


如今,她每天早上乘坐地铁七号线,从镇坪路到常熟路地铁站,在店里从11:30呆到19:30,招待客人和照看门店,运营淘宝店铺和发货,认识了很多新朋友,空闲时候还会看看讲述中国近代史的视频。“小倪是个很负责很认真的女孩,她发的货没有一件有问题。”哪吒说。


小倪告诉我:“纹身是会上瘾的。”


在初中,小倪被同学欺负,“一直找不到发泄的方式,然后就纹身”。她先在手腕处纹,又在手臂上纹,“我想用这种痛去解压,让心里面不会那么难受。”在之后的学业中,环境和朋友都变了,她不需要再用“拽”来伪装自己。小倪想用工作和考研来充实自己,希望能像那条蛇一样拥有属于自己的一把枪,


即使现在不再需要用疼痛来发泄,她还是想要纹身。小倪正在构思下一个纹身图案,她想慎重一些,创造一个独一无二的图案。


小倪的纹身




从哪吒走进安福大厅起,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没再离开安福路,工作室选在这里,艺术商店也建在这里,很多时光都在这条街上度过。


她把如今的安福路比作过去的田子坊,都是在一定时期下被流量选择的“城市文化景观”,兴起和落寞不断更替,有新的品牌、文化、作品诞生,就会有无数的品牌、文化、作品消失。“作为年轻人,不能太依赖于短暂的流量红利。而是在这自然更替的都市文化中探索创造可以持续发展的东西。”


安福大厅时期,哪吒对艺术抱着纯真幻想,享受看似充满活力的艺术氛围,心心念念着创作作品。当作品积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她开始思考艺术与商业的关系,并试图平衡两者,“耳熟能详的艺术家常常是一名非常理性的商人,他们知道怎么利用自己的天赋获得收益。”


插画只是印刷在纸面上,纹身只是缝在皮肤上,她想寻找更具功能性且能大批生产的承载物,“产品”跃入了她的脑海中。当作品能印在马克杯、手机壳和衣服上,这些产品兼具实用性和审美性,更多的消费者会下单,作品也能被更多的人看见。




这家艺术商店便是她做出尝试的一个重要站点。安福路街边的店面不仅昂贵,而且少有空余,弄堂更适合刚起步的哪吒,试错成本也比较低。“安福路的客群大多是小红书的用户,习惯在逛之前刷一刷小红书,所以即使开在弄堂里,也会有客流。”哪吒说。


据统计,安福路的弄堂里总共藏着17家店,其中不乏服装店、杂货店和家具店,而在距离安福路一公里内共有约25家纹身店,覆盖着各种纹身风格,其中5家店开业时间超过5年。


她在去年5月份租下了位于安福路228弄的这间小屋,先当作工作室使用,不急不忙地寻找适合入驻的独立品牌。


很多插画师运营的品牌都通过小红书展示和宣传产品,哪吒挑选出符合审美的品牌,价格适宜,同时要求其具备一定的成熟度,对产品有长期的规划。这些具有创意和美感的“产品”不是一个能轻易赚到钱的生意,有些插画师过于雕琢细节,不注重成本控制与品牌营销,售卖渠道也比较单一。


这些独立品牌的品类丰富度往往不足以支撑不起一家实体店,但是又想跨越网络的阻隔,给消费者近距离展示时,哪吒的艺术商店正好能承担起这部分需求,以寄售的方式展示这些产品,有橘色透明花瓶、没有刻度的时钟、洒下红色爱心阴影的灯具、玩偶造型的蜡烛,以及花朵陶瓷杯等等跳脱于传统造型的物件。



哪吒开的PLAST1C艺术商店


鲨鲨同样在安福路上开了一间小店,就在艺术商店对面的弄堂里,售卖着有各种可爱图案的贴纸和挂件,鲨鲨把自家的玩偶和手办也带来,装扮在柜子上。走进去就忍不住惊呼,真可爱!


去年,她在浦东的街边有个纹身工作室,租约即将到期,于是“脑子一热”打算在哪吒的商店附近开一家她期盼已久的贴纸商店。她从中学开始热切地收集各类贴纸,把平时的饭钱都用来购买这些好看的玩意儿,贴在手帐里,“看着成品,能感受到生活的幸福感”。


她计划在销售其他品牌的同时,上架自己设计的产品,纹身贴、胸针、明信片等,当产品种类积累得足够多后,最终转变成自有品牌的商店。


鲨鲨从五原路开始寻找适合的店面,最终发现了这间藏身在安福路229弄深处的房屋,原来是一间绘画教室,有好几张沾染颜料的桌子。她把脑海里想象中的店铺模样原样复制到了现实中,用淡淡的黄色、蓝色和粉色涂抹着墙壁,正中央悬挂着一只叼着白色小袋的木质小鸟,下方的桌子是贴纸的集中展示区,令人眼花缭乱,墙壁上挂着一个“小屋”造型的置物架,里面的玩偶有的带着魔法帽,有的穿着校服,桌边还摆了一本从多抓鱼购来的绘本。




鲨鲨开的韩国手帐文具店sharky dokey


鲨鲨说,经营这家店是当前人生中一件“至高无上”的事。


贴纸小店在去年10月正式开业,很多来店的消费者和鲨鲨一样,有同样的喜好,比如爱做手帐、爱追星,她们拿着店里提供的小篮子,来回低头查看放在桌面上密集排列的贴纸们,再把心仪的那些放进篮子里。


鲨鲨是哪吒的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纹身学徒。鲨鲨说,和师徒比起来,她们更像是姐妹的关系。她们分别开在安福路上的两家店,是“盈亏自负,资源共享”的合作方式,都在尝试举办活动,借助大众对安福路还没消减的热情,招揽更多的消费者。


哪吒在去年圣诞节联合少女插画品牌举办了一个“抱抱雪人”的免费展览,而鲨鲨在今年2月下旬,和韩国知名贴纸品牌jellyland举办联名快闪活动,以期吸引消费者走进弄堂。虽然活动期间,鲨鲨每天限量上架贴纸,常常销售一空,但是经营店铺总归承担着不小的资金压力,每月一万多元的租金,这家小小的贴纸商店所带来的收入很难完全覆盖。


经过几个月的运营,“自创产品”不再只是她们口中念叨和盼望的事物,而是正逐步出现在各自门店的货架上。鲨鲨在店里悄悄摆上了自己创作的贴纸和挂件,哪吒推出了“轻松可爱”的手机壳、纹身贴、装饰卡片。哪吒不爱那些精致成熟的画风,反而喜欢“笨笨”的感觉,自创手机壳的背面有“别烦美女”这四个字,她一定要一笔一画,歪歪扭扭,有些笨拙地写出来。令人沮丧的是,不出两个月,她发现已经有其他厂家抄袭这款手机壳,正在用更低的价格售卖。


哪吒经常画一只白色小狗噗里斯斯,好像总是没什么表情,挎着一张脸,会喝奶茶,会看星星。她在微博里写道,“我在星球流浪的时候遇到了这只流浪小狗,他长的草率的很,一点也不懂谄媚的讨好,傻乎乎的一直盯着我看。”


白色小狗噗里斯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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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5 Project 是由三明治发起的在地观察计划,取上海三条小马路“乌鲁木齐中路-五原路-武康路”的名称首字谐音。在四年前书写《我们与我们的城市》,记录五原路这个自发形成的文艺美好街区的故事之后,我们希望可以再次回访这片街区,通过历史研究、采访写作、声音采集等方法去呈现这个街区里生动的故事,探索和发现一套全新的方法论去呈现和思考街区和人们之间的关系,启发更多人重拾自己对周边生活的感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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