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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想念在果篓喝果汁的日子:在555街区来来去去的小店们|555 Project

若冰 三明治 2021-09-06



作者丨若冰

编辑 | 李梓新



上海不是一个单纯温厚之地,它总是充满生机、冲突、矛盾与野心。它不曾清高避世,或铿锵激昂,但它的风花雪月里却遍布小而坚实的隐喻,它的十字路口倒映着无数过去与未来,以及多重的现在。

——陈丹燕《上海三部曲》总序


果篓的老板娘幽草还记得五原路果篓闭店前的最后一天。


那是2020年3月底的一个晴日,太阳好得就像冬天每一个会让人忍不住驻足望天的晴日一般,幽草像过去五年的每一天一样打开店铺,走到门口的大树旁,看看街道,发了会呆。


作家陈丹燕从那一头慢慢、慢慢走过来,在果篓旁边的新新水果店门口停了一会,又继续往前走,就这样消失在了某个弄堂口。脑海里浮现出有关上海风花雪月的某些词句,幽草认出这位她一直很喜欢的作家,却在那个当下恍了神,想不起她的名字来,直到看着她拎着水果的背影,消失在五原路某个弄堂的转角。


“如果我能想起她的名字,可能会上去打个招呼,说,我很喜欢您写的书”,幽草这样回忆道,“这或许能成为果篓一个美丽的结尾。”


但幽草没能给果篓加上这个结尾。


五原路上的小店总是来来往往。2016年刚进驻五原路的JARAJAM咖啡曾受到街道改造运动的打击存活了下来,但2018年悄悄搬离了,公众号更新永远停留在了那年劳动节假期的告示;靠近常熟路地铁站的湖南菜餐厅Spicy Moment在今年迎来了它的十周年,对面的茶室清凉肆在2017年变成了一家房产中介,女主人涂家淇为爱情去了瑞典;而今年3月,刘宇扬建筑工作室举行了离别派对,工作室的猫主子黄工也被同事接回了家。


从2015年到2020年,在开店的第五个年头,这间曾被称为“上海最文艺果汁铺”的小店在五原路靠近乌鲁木齐中路的路口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存在。果篓也曾经历过同时拥有5家店的扩张时期,但自去年3月五原路的本店闭店后,2020年12月的最后一天,杭州店也落下帷幕。现在,喜爱果篓的朋友们失去了一个安安静静喝果汁的去处了。


幽草回想在果篓的日子,就像梦一场。在果篓之外,这座城市时时上演着冲突、矛盾、野心、脆弱,将一部分人筛走,又诱来一群新人。像果篓一般的桃源,也概莫能外。


幽草与果篓




五原路上的乌托邦


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品牌,开一家店——听上去是多么令人心动的一件事。


在开店以前,在广告行业做品牌的卢丹酝酿做健康果汁的想法已经七八年。卢丹从小在山里跑着长大,曾为国际大牌饮品做过广告,希望能原创一个更健康、更自然的品牌。幽草很支持丈夫的决定——她、丈夫,还有3岁的女儿,可以一起参与并见证一家小店的诞生。


夫妻俩开始围绕卢丹上班的绍兴路附近找店铺,从绍兴路、陕西南路、建国西路规划了好几个片区,沿街一一寻去,最后找到五原路这家小小的门店。找店铺很看眼缘,“看到它的第一眼,感觉可以在这里做点什么”。这家小门店里以前开着一家桂林米粉店,已经空了半年,因为喜欢五原路娴静的生活气息,幽草决定把店落到这里。


装修就花了一两个月。幽草和卢丹把原来桂林米粉隔出后厨的隔板拆掉,把墙面刷白,放了一些木质的家具,把自己喜欢的东西放进去。果篓就像他们另一个小家,每天去上班,幽草都会做一些调整,为店铺带去一些新改变,比如一张小画、一本小书。后来又有了沙发和凳子。



果篓从无到有的过程中,幽草和卢丹一直亲力亲为。店铺渐渐热闹起来,有了书架上的自制独立杂志《果篓小刊》,周末晚上朋友们聊天喝果汁到深夜的甜聊会,有了微店上自产自销的果干。


在五原路上,果篓像一个乌托邦。在这里,人们会谈论音乐、电影、艺术,或者最近去哪里玩了,大家都没那么焦虑。在这个会客厅里,很多人在这里慢慢变成朋友,又带了更多朋友。


做NGO的香港女生Yaki被公司派到上海来一年半时间,就住在五原路后面。她第一次果篓那天还拖着行李箱,刚刚从香港落地上海。对她而言,果篓和自己平时喜欢的徒步、露营一样,是一个亲切、自然的地方。有一次中秋节,Yuki从香港回来,给幽草和卢丹带了一大盒月饼和香港特色的土灯笼;Yaki去青岛出差给果篓带来的一套小书,后来一直被幽草摆在店里的书架上。


果篓的“打开”为城市中的陌生人创造了许多可能的联结机会,而有时候,仅仅是“做点什么”就会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一次诗歌主题的甜聊会,果篓请了一位做一个几十万粉丝的诗歌公众号的朋友从杭州来做分享,就住在他们家。


那天晚上,店里的灯关着,只点了一些蜡烛,20平米的果篓里面塞了三四十个人,每个人随机抽到一首诗读。一些路人从门外经过,好奇地探进头来。大家一直聊到近12点,又转到乌中路上的烧烤摊吃夜宵。一点多,幽草、卢丹带着从杭州来的朋友开车回家,又一直聊到3点才睡觉。幽草至今还记得一位女生那天晚上读的一句诗:在这里,我愿意探出害羞的身体。





乌托邦背后的苦苦坚持


“在五原路,你的友好总是可以得到回应。”幽草这样对我说。


果篓和左右邻居的互动,是基于地理上的亲近与时间积累的信任,和商业价值、利益交换没什么关系。新新水果店的前身是一家杂货店,门口总是摆着自家拖鞋,每天晚上老板会搬一个大桌子,一家三代人在门口吃饭。幽草把一把备用钥匙放在隔壁的杂货铺,兼职的小姑娘忘记带钥匙,可以去隔壁拿。隔壁的叔叔不仅帮忙收快递,还经常送来他做的菜。


这在大城市并不少见,但少见的是,有人愿意向一个陌生人先交出信任。我问起新新水果店的店主是否记得隔壁曾经开过一家果汁店——新新水果店2016年从五原路的东端搬到西端,曾和果篓做过四年多邻居。


他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搬掉了”。新新水果店的老板是江苏人,16岁来到上海,今年47岁。新新水果店在搬到果篓旁边时,已经在街对面开了快十年。刚开始他不太愿意接受我的采访,嚷嚷着“没什么好说的!”后来又向我抱怨起不断上涨的房租。虽然在上海已经打拼30多年,儿子也在上海工作多年,他仍然没钱买房,自己和儿子都租住在上海,每月房租就要占去工资一半。


这里的房租每年都涨10%-20%,但老板还是一天天开下去。附近开店的大多数都是外地人,即使开了二三十年,他们很难在经营业态上做出颠覆性的创新或突破,只能默默承受着房租的年年上涨,顺应市场做出一点点改变。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份生计,积累了几十年的经验和店面像书脊上最厚实的那一章,撕下来丢掉了,就空了。


96弄修钥匙铺的季师傅来自安徽,在这里开店近30年,从一个年轻小伙子熬成老头,在五原路的不同弄堂之间搬来搬去,业务越来越少,摊面也越来越小。现在,他和妻子一起在96弄的门卫室门口,一面看门,一面接些修锁配钥匙的零碎活计。



在另一条弄堂里也曾经有一个很小的水果铺,后来因为违规建筑被赶走,他们就把水果放在自己的车上卖,车停在五原路上,再后来,他们租了临街美美裁缝铺的一个窗口。最后就不卖了。


美美裁缝铺的店主美美1996年嫁到上海的五原路,用婆家的房产开了这家裁缝铺,一直到今天。那个曾经卖水果的窗口,现在变成了一个蔬菜肉铺,每天早晨,附近弄堂里的老人会颤悠悠地从狭窄的走廊进来,上几个台阶,用上海话聊几句天,然后拎着一袋菜再颤悠悠地回到来时的弄堂。前几天我路过美美裁缝铺时,从原来肉铺的窗口望进去,房间里摆满了衣架,窗口写着“Sales”。美美阿姨告诉我,肉铺搬到了另一个区。


新新水果店老板认为果篓是因为没有餐饮店必需的卫生许可证而离开。他的语气像是抱怨,又含着无奈。只有在这里开了十年以上的少许老店才有餐饮许可证,新开的店几乎拿不到证了,“肯定拿不到!除非你有关系。”


我问新新水果店老板,你们算是上海人吗?


“没有!借(租)房子能算上海人吗?”他的语气中带着愤懑。




为什么不愿离去


本地居民大多是不愿意在这里开店的。把房子租出去,免去了经营风险,省心省力,还能收到不错的租金收入。不过,五原路上的丽欣文具店是个例外。


见我走进去问,老板抽着烟大声说:“这家店开起来比你出生要早!是不是?我开了三十年店了,你一走进来我就知道。”似乎只有年轻一代才会特别在意一家店开了多久,五年、十年,恋恋不舍地道别,举行盛大庆祝仪式。对于他来说,只有永远地开下去,直到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时间只是如溪流一样只奔往前,哪有什么机会转弯?


为了照顾儿子,他90年代从工厂辞职,在自家楼下开了这家文具店。“不像现在的年轻人,孩子一生下来,像玩具一样扔给父母了,喜欢的时候过来玩一下,那时候每个家庭都是五六个兄弟姐妹,我们都是自己带。”


前店上家的模式在90年代的五原路是常态。住在楼上,早上开店,晚上闭店,时间可控,关店晚了也不必担心回程路途遥远。谈到开文具店的初衷,老板又点起一根烟:“你不知道,五原路这些老洋房里,当年住的都是知识分子、电影明星。”他翻出抖音,让我看一个视频,“很多公司开在这里的,都是成箱成箱搬货的。”


视频里,一个上海话女声用播音腔讲着衡复街区老洋房的故事,我努力听辨:这栋房子里住着哪位作家,那栋房子里住了哪位话剧演员。老板憧憬又遗憾:“那个年代,父母都要把孩子送出国的呀!这里的花园洋房……我的父母没能力,我没文化,就只能在这里开店。”


除了商品种类与数量越来越少、越来越旧以外,三十年,这家文具店基本保持了它的原有风貌。从地板高至天花板的货柜上,分门别类摆放着得力办公笔记本、皮面笔记本与清一色的天蓝文件夹,套着货品的塑料袋上的黏贴条失去了黏性而翘起,橱柜里大多是透明壳的中性水笔,看不见那种涂了粉蓝花样的。价签从左到右依次升高,橱柜的玻璃已经模糊,你看不出2元的那支与20元的那支有什么区别。贴地的柜子原来也堆满了东西,但现在空空如也——老板60多岁了,弯不下去腰了。“你看这现在两张躺椅摆在这里,以前哪里摆得下?货都要堆到桌子这里堆满了的。”


我注意到货柜上蒙着灰的奖状套:“现在还有人买这种?”


“以前每年过年,公司都是整箱整箱过来搬,现在人都是过来只拿十本,有什么意思?”老板提起网购对线下实体店的冲击,“网上卖三块,你卖九块,这怎么搞?”三十年过去了,生意越来越淡,但老板并没有闭店的打算。作为五原路的原住民,他比所有外地人有无法获得的固有优势。2000年出头,孩子稍大几岁,他就在几个街区外买了房,把店铺二楼当做仓库使用。他早就不靠开店生活了,没客人的时候,只盯着电脑上的股票,“今天飘红就能赚一点”。


我提议把店铺租出去,老板斜着眼睛问了句附近的租金,摇了摇头。“只要我还能坐在这(就不关)”。




租金的压力和未来的可能性


马里昂巴老板陆晓逊开的意式冰淇淋店BONUS从乌中路上的陆记蟹行搬了出去,开到对面一家独立店铺,和网红店Fine小酒馆做了邻居。螃蟹只在秋冬季节上市,今年春天,陆记蟹行空着的店铺出租给了刚开始创业的柠檬茶店大力柠。



我在大力柠开始试营业的前一天晚上路过,老板大力和两位朋友在店里忙着收拾新到的杯套,在雨篷上订上招牌。他说要请我喝一杯,开始往小塑料杯里捣冰,哐哐哐,模样就和大力柠杯套上的logo一模一样。


老板大力曾做了十几年的连锁眼镜生意,后来破产倒闭,在乌中路开了这家柠檬茶店。在中国茶饮市场的红海中,他希望用较为差异化的柠檬茶单品撕开一个口子,尝遍了中国所有地区的柠檬茶,在广州深圳那边找到合适的味道,经过自己的改良诞生大力柠自己的配方。大力打算以这家季节快闪店为实验,在其他地方迅速开出连锁。他自信满满地把做好的柠檬茶端给我,语气中带着兴奋。


租金在这一片是一个秘而不宣的问题,店主们只是皱着眉头告诉你,租金年年上涨,但却说不出一个含混的数字。“不好说吧,说了对大家都不好。”美美裁缝铺的阿姨这样跟我说。马里昂巴在这里16年,租金涨了三四倍。被问起上涨的租金时,大力柠的老板大力显得不以为意,在他看来,这样的小型店面与好市口,在上海仍然是非常难得的。


确实,555街区的客流显然非常优质,甚至不亚于上海大型商圈。已经形成购物习惯的外国人、附近中产阶级的居民和川流不息的游客,总是在这条街上毫不吝啬地消费。比起商场,在555街区能够面对空气、阳光,真正地“逛街”,而比起王府井步行街与南京东路,这里又更加洋气。但“更好看”的店家挤走了“不那么好看”的店铺们。


一旦搬离五原路,下一次在这里逛街,是什么时候呢?


我和幽草约在乌中路菜市场二楼的柴米多见面,这是幽草一个喜欢逛菜市场的台湾朋友推荐给她的。如果不是有约,家住虹桥的她几乎不怎么再来五原路了。


结束采访,她又带着我去到乌中路对面的朋友开的“那山”。从街角一个不起眼的小木门推门进去,竟然是一片深深的院子,和挂着有些古典民族风衣服的店铺。老板是一个束着高马尾的东北女生,用大嗓门热情地向我们打招呼。店长做染布、首饰、服装设计已经十多年,去年疫情期间,她也曾被迫闭店两个月,即使一直在贴钱开店,她也一直守着店铺。


幽草给她出主意,可以把临街的橱窗布置得更漂亮,放上一些花束或摆上店里的衣服。店主却一幅大大咧咧的样子,因为橱窗在人行路上的位置过高,不在过路人的视野之内,“除非把这橱窗砸下来一层”,店主笑嘻嘻地说。在555街区开实体店,除了变化莫测的政策限制外,店铺陈设和空间运营通常局限在老房子原有的条件内,那山还常常遇到被附近居民举报的情况。店主觉得委屈,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就是有些好事的人”。


没有了店铺的果篓似乎更放松些了。卢丹开始在果篓的公众号上写“卤蛋专栏”,有释然的回忆和轻松的漫谈,果篓的微店也在还继续卖果干与文创产品。那张以“果篓曾经的一天”为题的绝版时光插画海报,标价一元,一直在架上。画面中,情侣坐在长凳上互相依偎,朋友在桌子旁谈天,两个小孩在门口的水果篓旁边嬉闹,一个女生在壁柜上翻看一本杂志,柜台前,幽草正为客人递去一杯果汁。


有人在商品评价里写道“真想念在五原路的果篓喝果汁的日子”。而幽草告诉我,“果篓或许会以一种全新的方式重现”。未来充满了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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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5 Project 是由三明治发起的在地观察计划,取上海三条小马路“乌鲁木齐中路-五原路-武康路”的名称首字谐音。在四年前书写《我们与我们的城市》,记录五原路这个自发形成的文艺美好街区的故事之后,我们希望可以再次回访这片街区,通过历史研究、采访写作、声音采集等方法去呈现这个街区里生动的故事,探索和发现一套全新的方法论去呈现和思考街区和人们之间的关系,启发更多人重拾自己对周边生活的感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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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万千、若冰、依蔓

设计 | luyang

研究员 | 乐乐、许俊杰、小不点、备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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