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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构太原五一广场 | 555 Project

刁一刀 三明治 2022-09-07

文 | 刁一刀



2014年第十四届威尼斯双年展,Rem Koolhaas以建筑元素(Elements of Architecture)为题,将建筑设计中的基本元素摘取出来重新认识,仔细分析,并为此编写了一套十五册的小书,每本讨论一个建筑元素。

 

When Koolhaas chose to focus on Elements, he produced a text (in both book and exhibition format) that gives us the tools to understand what architecture is and how is it has evolved (or stagnated)

Elements of architecture looks at the fundamentals of our buildings, used by any architect, anywhere, anytime: window, the facade, the balcony, the corridor, the fireplace, the toilet, the stair, the escalator, the elevator, the ramp…

 

 

 

图源:OMA 第十四届威尼斯双年展(左);书籍封面 Elements


类似这样用观察和解构的立场消解掉既有认知,然后如同新生儿一样去审视我们生活的城市,探听每天路过的菜市、居民楼和便利店,或者商业中心、广场和街道正在发生怎样的改变,如此介入城市日常的方法,实用且有趣。过程中,我们更容易跳出了习以为常,然后便能看到属于每一座城市和它的市民所独有的复杂与生动。


去年九月,在山西省太原市的五一广场上,一座崭新的老城门楼——首义门正式对外开放。或许可以用上面的技巧去看看它。





 01 


如今,即使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城楼门匾上写着的四个大字:锦绣太原。不过似乎因为并不上口,本地人依然乐意称呼它之前的名字——首义门。



像中国大部分古城门一样,历史中的首义门也有过无数个名称(太平门、承恩门、新南门),可以上溯至明洪武初年的城门楼拥有不止六百年的历史。但即使如此,早在五一广场开始修建的1951年,经历战火重创的首义门便被彻底拆除了。因此,如今的复建工程中,建造使用的每一块砖可以说都是崭新的。除此之外,五一广场也随之经历了七十年来的最大一次改造。对任何一个本市民来说,用“改头换面”形容这里发生的巨大变化应该都不为过。



在太原市的官方宣传中,如此大规模的复建行动并不多见。首义门是第二个,排在它前面的是钟楼和如今同样“改头换面”的钟楼街。而就像钟楼与钟楼街一样,首义门和曾经的地标——五一广场改造,无疑也是一次捆绑式的古城更新行动。近几年中,当城市更新和历史保护的观点正在以更加迅猛的速度入侵二线城市时,我们总会看到一些曾经的老建筑,借着各种方式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中。 


五一广场附近的历史建筑分布


抛开专业领域对意义、价值和原真性的追问,我们依然会感到好奇:这样的行动对本地市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古建新造能够唤起城市居民怎样的回忆?其中,什么是需要被记起的,什么又是被重新构建的?相应的,经历全新改造后的五一广场,作为公共空间又是否真的能带给市民更好的生活吗?


图源:《五一广场改造设计方案》


在《五一广场改造设计方案》中可以看到,这里将会出现一座完全依照原样重建的城门。从2020年5月太原市规划和自然资源局发布文件公示到城门正式对外开放,一共用去16个月,大概是修建长江美术馆耗时的三分之一。无论新建、修复还是复建,比起国外动辄五到十年的施工周期,一年半的时间在国内建筑行业里,姑且能算得上是一种经历内卷化后的常规操作。


因此,在并未像武汉上海被新冠疫情狠狠冲击过的太原市,广场的更新刚好完整地覆盖和见证了这样一段特殊的抗疫时期。只是它的特殊,又恰恰在于这种“一切如常”的感觉。自然这样的视角需要放在全国甚至更广来看。


当建筑行业普遍进行着跨省、跨国合作时,如此一个完全本土化的更新复建工程,自然不会受到疫情引发的地域流动限制,没有异地办公之说,也几乎没有长时间的被迫停工(网络上也未曾看到任何疫情停工的新闻),难得的秩序井然反而让它显得与众不同。


这样的气氛在城市里其实随处可见,整个城市似乎都“一切如常”,市民正在经历又一个夏天。


七月上旬的某个寻常午后,离日落还有几个小时,北广场没有树的地方几乎看不到人影,只能看到入口门卫站在伞下的身影。凉亭之下,抬眼就能看到城门,一对老人正带着孙女在此处乘凉,角落里几个年轻人独自翻看手机。没有人戴口罩,甚至连门卫的口罩也早就滑落在下巴上。不过他依然尽职尽责,正一边检查眼前游客的核酸码,一边探着身子呵斥远处那个想要翻越栏杆跨进来的大哥。



带孙女来此处乘凉的叔叔,此时把他的白色背心撩起,露出肚子靠坐在长椅上呆坐。询问中得知,远处蹦蹦跳跳的小姑娘是他儿子的第二个小孩。第一个如今已经高三了,都是他们带大的。孩子只管生,不管养。他们还有个女儿在老家运城生活。我问他觉着这个城门楼怎么样,他乐呵呵地表示挺好,有个地方能带着孙女出来溜达,就挺好。说完便和我告别,推着孙女的小车和老伴一起穿过城门向南广场走去。



太阳继续向西移动,城门洞里一男一女对坐乘凉,两人都很安静地翻看手机。一个学生模样的男生背着印有梁思成手绘的帆布包,举起手机从旁边经过时,被我逮住询问,他友好地表示自己在东北的大学读历史,这次借暑假的机会来山西看建筑。之后便兴奋地和我说起如何用香烟和向导搞好关系,好顺利进入那些常年被锁、几乎从不对外视人的古老庙宇看建筑和雕塑。当我把话题重新扯回首义门和广场时,仿佛看到他眼中正闪动的光一瞬间黯淡下来。比起那些寺庙、浮雕和壁画,这个门楼很可能只是他山西之行里的一个顺道路过。


在南广场上我还遇到两个初中生,男生对我的提问非常警觉,他有点不耐烦地向我反复强调身边的女孩不是本地人,不了解太原,同时表示自己对这里也没什么印象,一个普普通通的广场而已。同样警惕的还有一个来自东北的男人,高大威猛足有一米九的他一直抿着嘴不太讲话,只是偶尔反问一下我的看法。倒是坐在他旁边的男性友人更随和,说自己是临汾人,不过来太原生活十年有余,也算半个太原人了。至于这广场,虽然住得不远,他却很少来。


聊了一阵后,放下警惕的东北男人瞥了一眼我手中的微单,把自己的单反递给我说:“帮我和我朋友拍张照吧,难得来一趟。”他站起来向四周望了两眼,然后指着城门正对面隔着一条马路的雕塑说,就用那个当背景好了。拍完照后我想起从未离开过太原生活的弟弟前几天对我说过的话,首义门不就是个门楼嘛!五一广场和小时候也完全不一样,啥都没了,光秃秃的,还有啥好看的?



是啊,这里的周六晚上再不会有英语角,广场上成群的白鸽和卖鸽食的小贩也一并消失。当年的白色雕塑在改造中早已被移走,地下防空洞改成的美术商店此刻也不复存在,除了广场南面的麦当劳还开着之外,这里一切都不再是曾经的样子。不过这终归是属于我的记忆,对于上面遛弯的大叔、历史系学生、初中生以及那个东北男人而言,他们与广场的关系并不会因为我的记忆发生改变。广场和门楼正在用全新的面貌和市民一起营造新的故事,属于每个人的独特的记忆。


但那些曾经在广场上发生过的事,出现过的场景,同样也包含着一代代市民与城市之间发生的故事。当往日的广场不复存在后,这些故事又将如何被讲述和被重视呢?





 02 


老建筑之所以吸引人,在于它经历无数朝代依然留存。时间的接续当被呈现在空间中时,往往会散发出让人无法抗拒的厚重和性感。这也是为何人们会更加痴迷于那些尚在使用的老建筑。比起束之高阁,如今的建筑行业对于老建筑普遍更加谨慎,如何加以利用是主流观点。也是因此,才会有首钢被改成的首钢博物馆,或者前身为警署、监狱和裁判司集合于一体的香港大馆的出现。


可是,如果建筑本身已经消失了呢?在历史保护领域,对已经消失的古建筑进行原样复建的优秀案例并不多见。原因并非建得不像,而多来自于复建行为缺乏足够的说服力。建筑保护领域强调材料重要性的观点认为,材料本身承载历史,而如果建筑材料不真,那么复建行为便没有意义。


可是生活之中,真的要如此较真儿吗?比起书本上的黑白照片,重新修建的首义门可是结实地立在广场北端,是肉眼可见的空间体量。从旁经过的人,绝对不可能在视线中避开这样庞大的建筑。也正因如此,身边很多太原人都知道:五一广场上重建了一个老城门。



不过,公众对历史的认知大概也仅止于此。而如果回顾首义门的过往经历,会感到离奇而辉煌。古老的城门不仅与其余七座城门一道,用自身坐标勾勒过太原府城扩建的形貌,甚至还做过满洲人的乱坟岗。它见识过辛亥革命在北方打响的第一枪,也亲眼所见城市沦陷后,日军如何走上城楼。直至1949年太原城解放之时,解放军从首义门穿行进入太原城。


可是以上这些故事对于初次前来的人而言,会有人想要知道吗?市民如何通过一座崭新的复建城楼,能够并且愿意去探知这些过往——这些如今看来有些过于沉重的话题,究竟该如何与当下我们的生活发生关联呢?至少在观察中,首义门的复建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


太阳就要落下去了,我站在南面广场上搜索可以攀谈的对象。一位中年男人站在远处,把手机横过来对着城楼拍照。当听闻我对城门产生好奇时,他面露惊喜。交谈中得知他是本地的一位作家,今天在广场对面的楼里参加省作协召开的会议。开完会顺路来看看这座新建的古城楼。他像老父亲一样,有些过于热情地帮我普及了与城楼相关的历史故事,带着北方人一贯的爽朗和真诚。结束时还不忘和我推荐自己发表在今日头条的文章,得知我没有这个App后露出震惊的表情。



那些故事和记忆,或许还留在一代人的血液里。但不管怎样,70年后的城门楼被一双无形大手从历史缝隙里揪了出来,如今我们看到这座仿佛如假包换的首义门,这座长60米,宽33米,高40米的高大门楼,或许它的真实与否其实并不重要,它在那里,好好立在那里,对城市居民来说便不再需要借助想象来还原一段写在书里的记忆,就是好事。


但这样的好事也包含如今对五一广场的改造吗?


1951年,经历炮火重创的首义门及附近建筑设施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建于原址之上的五一广场。也是从那一年开始,五一广场——这座曾被本地市民拿来和天安门广场类比的公共空间,开始经历漫长而从未间断过的改造与扩建。比较当下几乎可以说是全新的广场,很多设施在改建中消失:黄色铁柱莲花灯、检阅台、观礼台、毛主席画像、涂写着时代标语的擎天立柱、假山、喷泉、几处充满时代记忆雕塑、鱼池、鸽子和那些松柏。


六十年代五一广场 图源:迎泽发布


一如前文中提到的英语角和广场上的鸽子,在那个公园还收门票的年代里,五一广场曾经带给市民们免费的乐趣,注定会留在几代人的个体记忆之中。而眼下的广场,也的确没有留出任何空间去承载这些记忆,曾经在这里发生的集体活动早就失去了它的合理性,不会再有陌生人愿意在周六的晚上跑到广场上凑在一处练英语,也自然没有人会再来这里喂鸽子。


它们与那些在改建中消失的广场设施一道,都留在了过去。


图源:太原市规划和自然资源局、山西新闻网




 03 


当那些曾经的集体活动不再出现,这也引起进一步的追问:五一广场究竟是谁的广场?设计完成投入使用的广场便是完整的吗?究竟由谁来定义一座广场的用途,是设计师,规划者,还是全体市民?更新后的广场又发生了哪些不易觉察的改变呢?


在照片和图纸中,其实可以看出一些逻辑。


Google地图中显示2002年、2017年和2022年五一广场俯视图对比,从图中我们能够清晰地看到一种趋势的改变——南北广场的中轴线在改造后,正在变得更加明确。这其实也间接印证了前文中提出的一点质疑:为何一定要复建首义门。



当古城门早已不再具备防御功能后,在广场上的复建行为更像是在凸显城门作为城市符号的价值。而这正与改造后鲜明的中轴线相呼应,从南至北的所有建筑和设施:城市沙盘(城市地雕)、首义门城门、国旗广场和主题群雕全部沿着这条中轴线分布,又借助铺地材质将它们相连。


五一广场规划图 图源:《五一广场改造设计方案》


全部设计简单明确,每一处都在暗示一种对秩序的强调。而作为太原地标性公共空间,这样的秩序也是在为广场的纪念性背书。如此说来,此时的首义门其实并不能算是单纯的复建城楼,因为和城楼的防御功能相比,立于这样规整对称的广场之中,首义门倒更像是一个巨型的城市雕塑。


如果走进雕塑,门洞形成的画框再一次强化了广场里的中轴线设置。无论南北,我们都能看到一幅被裁定在适宜尺度的城市景观。这样的空间设计背后不仅流露出明确的城市规划思路,同时也是向城市居民和游客表达鲜明的态度——它更像是一种邀请,邀请大家以广场中的门洞为基点,向外仔细打量一下这座每日生活的城市究竟长成了如何模样。


当站在城门楼洞里时,总能看到穿过楼栋的人拿出手机拍照。弧形的石拱勾勒出的城市面貌虽然不能说有多精致,但当真是太原市最真实的样子。



此外,为了强化中轴特征,广场上空旷的设计反倒激发了市民向周边打量的心思。因为如果不看首义门,当真也没什么可看的地方了。于是五一广场便形成了与纽约中央公园起初设计完全相悖的意图——激发坐在广场乘凉的市民认真向周围眺望。经历过改造前的广场一定了解,那时的广场虽然也不曾有过多么惊艳好看的设施,但多少能作为观赏景观吸引来到广场的人专注于广场内部的空间。人们在这里逗鸽子、练英语或者和白色雕塑合影。而当下,空旷的设计并没有给大家多少发挥的余地,除了坐在花池边聊天和在场中溜达、奔跑、拍照,其余也做不了什么。


人与空间的关系,看上去反倒变得疏离。这样真的好吗?


曾经的雕塑“晋泉之声” 图源:迎泽发布


当太阳终于西落之后,五一广场上也正在变得更加热闹。传统逻辑中人们对空旷的室外大空间的逃避态度,在这座城市里竟然全不成立。仿佛一瞬间,人群便开始蔓延在广场上的每一处空间中。这样的场景让我想到前几日在南城的长风广场上看到的场景。无论多么空旷的场地,人们总有办法将其切分成不同区域,然后各行其是般的赋予每个区域各自的功能。


如此理直气壮地占领和使用公共空间,反倒让人感到非常自在和快乐。在这里不太能够看到那种谨小慎微地试探彼此边界的行为,相反,你能在街道、广场和路边任何一块简陋空地上看到市民们如何占领这座城市。也正是这样充满生机的气质,刚好形成一股强劲的力量,缓和了五一广场上严密的秩序感所来的滞涩和压抑,让城市始终充满力量和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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