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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妈妈抗癌|三明治

卡卡 三明治 2024-02-06


本故事由短故事Life Writing学院导师指导完成。,邀请你来写下属于自己的个人故事。




妈妈接受治疗所在的医院是国妇婴,这是一家妇产科的专科医院,和大部分的综合医院或者治疗癌症的肿瘤医院不同,这里的病人大体只有两类,妇科,和产科,偶尔也有穿着病号服的男性出现,护工阿姨会和你说,那是治疗不孕不育的。


国妇婴被挤在上海徐家汇的腹地,住院部只能和门诊连接着向上延伸,下面四层是产科,上面四层是妇科。在妈妈住院的这二十多天里,我每天都会乘坐这个神奇的电梯 —— 下面四层,女人们在孕育着生命,每天都有小婴儿出生,你连走路都要小心翼翼、屏住呼吸;上面四层,从被收治入院起你就已经被告知,孕育生命的某个或某几个器官将会在几天之后被切除 —— 看似,是一架联结新生与死亡、希望与绝望的电梯。


妈妈住在妇科的第一层,入院的那天,她拖着一个粉红色的行李箱等我。手续并不复杂,坐到病床上有些无聊,她让爸爸把帘子拉上,开始理她的家当 —— 杯子、碗筷、抹布、吸管、纸巾、湿巾、防蚊液、拖鞋、镜子、唇膏、牛肉干、金桔干、酸奶、肉松、换洗的衣物 —— 光看这些,确实很像短途旅行,后来护士在她病床上方挂了“半流食”的牌子,严肃地告诉她,只能吃餐车阿姨发给她的食物。她把牛肉干分给了我,把金桔干分给了爸爸,把酸奶和肉松放在了床头柜显眼的位置,留个念想。


床头柜和床,里里外外都是要擦干净的。换上病号服,她着手整理自己的几方区域,我和爸爸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插不上手。以前我们生病的时候,都是妈妈来照顾的,她会定点给你送药和食物,高烧的时候唱歌哄你睡觉、退烧了把你赶出房间打扫,疫情高峰的时候我疑似中招,她和爸爸立马把我接回家,三个人陆续两条杠,她也是这样,一件一件地、摆出来、理干净,清清爽爽。


我把带过来的小灰灰放在她的床头,那是我的贴身玩偶,一只龙猫。妈妈之前帮小灰灰洗过几次澡,每次洗完她都会抱着湿漉漉的小灰灰说:“让外婆闻一闻,阿吖小灰灰香喷喷。”“辈分不对,我是它姐姐!”小灰灰只是一只毛绒玩偶,但妈妈就是很喜欢它。


“见小灰灰如见我,记得晚上抱它睡觉。”


在这之前我买了一把露营椅、一只露营灯,想着可以陪夜用。后来被办手续的护士按头通读入院须知才知道,陪夜椅只能租、不能带。一个楼层三四十号病人,每晚限量借九把,“抢不到的”,作罢。


第一次做住院病人家属,我不太熟练,爸爸会好一些,他去水房泡了一杯绿茶,一口喝下去烫到了。过了一会儿,看妈妈整理得差不多,他就牵起妈妈的手:“走,我带你去熟悉熟悉病房。”


来了一个小护士,风风火火的,她说接下来的几天,妈妈要做很多检查,每一项检查要作不同的准备,能不能吃饭、能不能喝水,几点必须到,要带上哪种药,这些都不能出差错。她一项一项地讲给我听,末了,兴致高昂地说:“好,那你复盘一遍吧”。我把每天的注意事项整理成文字,发到「和小红一起加油」的群里,让爸爸、和妈妈的两个姐姐知晓。


陪夜、签字、和医生谈话,我和爸爸说,就让我来吧。每次的关键信息、重要进度,我也都会在群里拉语音,小小的家庭会议让大家安心。这些具体的事让我能回到妈妈治病的日常里,给到力所能及的支持,以让情绪恢复弹性。





第一次被医生约谈,是在被临时加了宫腔镜手术的前一天。我被叫到护士台,管床医生拿出一张妇科系统全彩图,和我讲解妈妈肿瘤发生的位置、核磁共振的扫描区域、主治医生的读片推断,她告诉我,不排除其他器官转移的可能性,需要加做一个宫腔镜,再取一些样本作检验,同时清扫宫颈壁,为后面的大手术作准备。


我试图做一个理性又温柔的家属代表,在医生抬头我们四目相对的时候,传递某些理解与请求并济的讯息 —— 你说的我可以听懂、谢谢你为我妈妈耗费的精力、请你一定要治好她啊 —— 可这毕竟是第一次。从被病床上方的呼叫器传唤,到被邀请在护士台坐下,还有那该死的深浅不一红糊成一团的器官全彩图,生手,完全是一个生手 —— 从头发丝到脚指甲盖没有一处不在高频颤动,止也止不住。


后来医生定了大手术的方案,我再一次被约谈,一样的流程、一样的彩图,这次是要切除很多很多器官 —— 子宫、卵巢、宫颈、阴道的一部分、淋巴组织 —— 还有肿瘤。医生对我说,宫颈癌的手术是妇科最大的手术之一,妈妈的肚子上要打五个洞、手术需要六七个小时,主刀医生会紧挨着泌尿系统作处理,并发症很多,排尿、排便的障碍很普遍,还有大腿的麻木与肿痛,可能会影响行走。


已经有朋友提醒过,医生会说得很夸张,你不要信。签字还是要签的,而且还要抄写一大段家属须知,我抄完手酸,大阿姨和医生搭话:“我们家这个小孩从小写字就好看,你看这抄得多工整、多漂亮。”他们开始研究我的字,我开始认真阅读刚签下的文件 —— 这个手术和并发症,也太夸张了。


那天晚上我熬了个通宵,查叫作“广泛子宫切除术”的手术过程,论文很多,还有各个妇科专家的重点、难点解释,它要一次一次地打开旁路、处理、闭合,不能有错。在我浅薄的医学常识面前,这些手术方案和器官图案就像长了可恶的爪牙,他们从电脑里伸出来,掐住我的脖子让人没有一点喘息的余地。


我第一次体会到,妈妈之后的生活质量,大约是全压在我的签字上了。





妈妈喜欢往外走,她的朋友圈几乎都是她出游的照片。退休后她参加老年大学的合唱团,这个合唱团隔三差五就带她们去外地比赛,名次不重要,比完就可以当旅游了。有次她打电话来和我说,走路摔了一跤,可能手腕断了,第二天又打电话过来,她说,已经去当地陆军医院打好石膏了,再玩几天就回家。


我一直觉得她去合唱团还有一个原因,是想看住在老年大学教摄影和后期的爸爸,他们经常一个去采风、一个去比赛,留下我看家。


小时候借爸爸参加摄影协会的活动,我们一家会坐十几个小时的通宵火车去北京。每天早上,爸爸就独自出发去参加活动了,妈妈就会带我逛遍几乎北京所有的景点。没有智能手机、没有导航仪、没有旅游团,她拿出地图圈出景点,然后对我说:鼻子下面一张嘴,只要会问,这些地方妈妈就都带你玩个遍。


那时候妈妈也就三十多岁,没有去过北京,何况还要带着我,想来内心一定是慌的。我们去了很多很多的地方、拍了很多很多的照片,拿着爸爸给我们的胶片相机,拍完一卷,就找一家很小的洗印店,乘洗照片的间隙,再去附近探更多的胡同和街道。


有一次她误操作,一卷胶卷就曝了。妈妈当机立断,说要重新再去一次废了照片的地方,我们再去拍一次嘛,她拉着我去北海公园,带我游湖,和我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她很喜欢唱歌,她唱歌很好听。


那天我加完班去医院,坐在她的病床前,我说对不起,我一想到那些手术的并发症就害怕。这是我第一次在她面前哭,我的肩膀不够宽,它会抖。


妈妈没有被吓到,她早就知道我背着她嚎过很多次。如果再次失误废掉一卷胶卷,我相信她依然会领着我去游湖、唱歌、再拍一次,“我们先要动手术,然后再去想办法嘛”。




 

看上去,她似乎已经接受了确诊的事实。但不是的,她连“癌”这个字都从来没提过。


妈妈三个月前开始不规则流血,医生对她说:“你里面长东西了,菜花状的,不是好东西。”和她通完电话的第二天,我打车从上海回到太仓,进家门直奔卧室看到妈妈在电脑前面打牌 ——“幺鸡”—— 谢谢华丽的女声盖住我的喘息,妈妈抬起头,红肿的眼睛主导了面孔的委屈,“为什么是我”,沉默。沉默顿了五秒钟,她站起来和我拥抱。


确诊的那天,我们原本被医生交代去化验室缴费拿报告。“之前没有接到电话吗,现在入院了吗,你要尽快治疗的。”这是化验室医生对我们说的第一句话,她切换屏幕界面,一张病理报告被打开 —— 虽然还没看清上面的字,我的身体却下意识往前移。


事情变得有些吊诡,妈妈竟然开始争辩起来,“没有哇,我没有接到过电话的,不信你看!”她设法打开手机通讯记录,试图向医生证明自己没有漏接哪怕一通电话,而这个时候,我看到了电脑屏幕上非常显眼的四个字:恶性肿瘤。


她没有停止辩解,声量升高,好像只要极力否认第一个问句,就可以判定后面的句子无效;我又向前挪了两步,似乎只要挡住屏幕不被她发现,这四个字就可以不用成立 —— “恶性肿瘤”穿过我们的身体,精准撞击到每一个细胞,它们看上去安然无事,但更细小的颗粒却在玩命奔泻。挡不住,怎么可能挡得住。


走出化验室,我去牵她的手。“没事噢~治嘛,我们在噢~”我发出长长的“嗯”声,不同声调作衔接,想去勾出一些字节来。不行。她眼里微红,温柔地看向我,“未接电话”已经没有必要作前锋了,妈妈伸手抚摸我的背,我尝试微笑,慢速地,点头、点头。


“如果手术发现好多转移,我们就把房子卖掉吧。”

“不至于。”

“房子卖掉出去玩,新疆和内蒙古我都没去过呢。”

“好的吧。”


在癌症面前,妈妈也是新手。朋友和家人问她检查结果,她会说“不好”、“一个字的”,从来不提“癌”。她以为自己只要动一个小手术,在肚子上打一个洞,把东西拿出来就好,直到她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通知她可以入院了,告诉她这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手术。


我走过去抱过她的头,顺着她的臂膀握住她的手,我说“以后我把医院的通知转到我手机好不好,我来看,你不要看了。” 但这句话似乎抢走了妈妈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 再也没有多余的论据去支撑“这是我应付得过来的”了,她的阀门被打开,呜咽着抖动了起来,喉间像是积攒了数亿气泡喷涌而出,放声大哭。


手术前一晚,她说很少的话。护士拿过来两片安眠药,嘱咐她睡前吃下。妈妈从来没有吃过安眠药,她问会不会吃下去就醒不过来了。她想把安眠药扔到垃圾桶里,我汇报到「和小红一起加油」的微信群,希望她的两个姐姐可以凶她。


姐姐们很和气,她们回复说:那就吃一片吧,吃一片试一试。没有达到想要的效果,我勒令她必须全部吃掉。在她吃完安眠药以为自己会睡死过去的这个晚上,我们两个都失眠了。我躺在硬邦邦的、翻身就会咯吱作响的陪夜床上,和妈妈四目相对。没有说话。


邻床的小姐姐是术后第三天,她做了一个很大的开腹手术,为了把她很大的恶性肿瘤摘掉。那天她也没有睡着,镇痛棒撤掉之后,她的伤口开始阵痛。小姐姐的护工也没有睡,她要看着已经输了一天还有余量的滴液随时呼叫护士换瓶。我们各自在承担着一些责任、一些痛苦、一些担心、一些焦躁。医院就是这样的,医院从来都会有不眠的人。


妈妈是从七人病房转到二人包房的,她从护士台的那头转到了这头。有天我和爸爸走错头,看到一对年轻的夫妇抱头痛哭。原本第二天要做手术的妻子被告知无法手术了,肿瘤转移到其他器官,已经不是这个专科医院能全然接手的了。


医生对男人说尽快去肿瘤医院吧。男人无所适从,不知如何挂号。是他先哭的。他先哭了出来,生病的妻子去安慰,两个人就这样同频了。


同频还出现在七人病房的夜晚。因为陪夜椅严重不足,男人们会在床尾躺下,一男一女的组合们对角睡着,呼声连着呼声,像是夏夜里的白噪音。





爸爸不用陪夜,他不用和妈妈挤在一张床上。但爸爸需要在白天我上班的时候帮妈妈看吊瓶。他每天六点多到医院,去水房泡绿茶,给自己订当天的餐食,陪妈妈输液。我怕他无聊,给他买了很多零食,他说西梅干很好吃,豆腐干很一般。他吃着西梅干、刷着手机,吊瓶里的药水就这样流光了。


第一天妈妈和我抱怨,你爸爸连个吊瓶都看不好。第二天爸爸上网下单了一个“输液报警器”,他说那东西很神,可以智能提醒。第三天我问他神器呢,他说一点都不好用,警报声太响,扔了。


确诊的那天,他留在诊室外面看包。在化验室外大阿姨接力安慰妈妈的间隙,我给爸爸发了消息。当缴费完走回诊室的门口,爸爸原地站了起来 —— 我和他对视了一下,抿了抿嘴,下巴回收、闭眼示意。右手在快进诊室的时候向后伸过去,接住爸爸的手互相捏住手心,迅速用力、迅速撤回。


邻床的小姐姐说,那天她也在诊室门口。后来我们搬进这个病房,她犹豫要不要相认,还好看到我爸爸,“叔叔长得潦草,一眼就能认出来。”


爸爸留一小撮白胡子,妈妈很不喜欢,她说一点都不清爽,一定要他剃掉。爸爸要带老年大学的学生出去采风,他要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拍照的。


邻床小姐姐术后呕吐,不能闻一点饭菜香。爸爸每次吃饭就会拿两把椅子搬到病房外的走廊上,一把上面放菜,自己坐另一把。他把头低下去的时候肚子会抵住胸,肚子太大了,一点都不像一个拍照的。


我们就这样结成了某种联盟,互相换班陪在妈妈身边。手术那天爸爸五点就到了,他责怪妈妈怎么不睡觉呢,那做手术要没力气的。




五点多的病房已经醒过来了。医院的空调很冰,即使是盛夏也要穿一件毛衣外套才行。邻床的护工拉开窗帘,是个晴天。徐家汇还没有醒,恒隆广场被包裹在薄薄的水汽里。餐车阿姨在备餐间准备早饭,爸爸的绿茶已经泡好了,他吹了吹杯口,热气别扭地逃了出来。


今天,妈妈要手术了。


我买了一瓶蓝色的可乐,一眼看中的,我和妈妈说,这个是幸运可乐,等你手术出来,我要把它喝光。她瞟了我一眼:“都是色素和糖浆,不要喝了,放在窗台当摆设吧。”


六点多的时候护士来给妈妈做术前清洁,帘子拉上,我去找爸爸的手心。爸爸的手心一直是热的,很好捏。七点钟,妈妈从病房被推了出去。我握着她的手,一路跟在床边,路过正在开早会的护士台,护送她进电梯。


我和她说:不要怕,我在呢,我们等你出来。


手术室家属等候区的人不多。第一次被叫到名字是在半小时之后,我进谈话室签署术前须知和麻醉同意书,医生问你要不要用镇痛棒、要不要用什么药,都要,“自费”,都要。


国妇婴的手术区和它的电梯一样,也是两极分明的 —— 左手边,是妇科的家属谈话室,家属名字被唤起进入那个窄小的门里,医生会给你看一堆被切下来的、曾经孕育过生命或者可能会孕育生命的器官;右手边,是产科的谈话室,他们被医生唤过去,告知已经生了,可以去病房等待了。


你站在中间就好像在看一次生命交叠的延时摄影,一晃神,似乎有万分之一秒的魄被清走,白炽灯打出冰冷的光,身体对温度的敏感丝丝立现。我的全身性颤动又开始了。


在之后的将近五个小时里,妈妈的名字始终没有被唤起。大阿姨坐在我旁边,开始讲她身边的朋友患癌、死去的故事。


她说有一个好朋友,只是做了一个甲状腺癌手术,明明第二天要出院,因为肺栓塞倒在了病床前;还有一个好朋友,胰腺癌晚期,在最后的日子里她们经常一起坐在公园里看树,那是个“知识分子”,即使患病也要打扮整齐,体体面面。


生死,在父母辈的年纪似乎已经可以平淡地提及 —— 恐慌是有的,它分散在她们听到、看到、碰到的故事里,星星点点地遍布在每一个可触的场域,用以抵抗突如其来的坏消息。


小时候我生过一场大病。高烧不退、肝脾肿大、流血不止,表征和报告都显示,这可能是白血病。“我是不是要死掉了”,爸爸抱着我转院,而我一路都在问他,“我是不是要死掉了。”


苏州难得下大雪,正好赶上除夕夜,我的爸爸妈妈,他们执意要接我回家过年。医生让他们签“生死状” —— 离开病房以后的任何情况,他们必须自己承担。那天晚上体温高过39℃,妈妈抱着我躺在床上,吃有点甜的番茄炒蛋、看春晚,第二天一大早,再把我送回病房里。


多冒险。


要多用力才能保证自己的小孩不被终点抓走,要多偏执才能确信我的家人一定不会死掉。


我坐在手术室等候区,始终没有听到妈妈的名字 —— 家属谈话室进去两个女生,出来的时候一直在抽泣,接着中间ICU的门移开了,手术医生对家属说,转移到肠道了,位置不太好,外科正在会诊。


那天我和爸爸在超声室外等妈妈作检查,我们并排站着,看着国妇婴来来往往的大大皮,他说二十多年前的病理报告是纸质的,需要去化验室门口翻找,我骨髓穿刺后他和妈妈去拿报告,手抖到不能自已 —— 一张,白血病,一张,白血病,一张,又是白血病,翻到我的名字,不是白血病 —— 手就更抖了。


我问爸爸,如果当时我确诊,你们有考虑过再生一个吗。本来只是想打破气氛、开个玩笑。爸爸望向我,没有回答。这是我第一次,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 他们想过再要一个小孩 —— 我抿嘴看着他,定了定。那条原本“我是他们唯一的、深爱的小孩”的信息在这一刻迅速转码。


噢,原来是这样。我伸手捏住爸爸的手心,以求接下来的每一种可能性,我们都可以一起跨过去。


实在太冷了,我坐在手术等候区还在发抖。爸爸说上楼给我拿杯热水,他刚进电梯,妈妈的名字就从左手边的谈话室里弹了出来。


“这是子宫、这是卵巢、这是宫颈、这是阴道、淋巴组织、这是肿瘤的标本”,器官被装在透明的袋子里,没有想象中大,鲜红的。妈妈被切掉了大部分的妇科系统,我看向标本点头确认,询问着急转身的医生:“她在里面怎么样了。”“她还在台上”。


五个字。没有说转移、没有说有事、没有说不好、没有强调外科在会诊。


我好像看到了爸爸妈妈在翻到没有得白血病的我的报告时候的样子 —— 全身止不住的抖动 —— 停顿两秒钟,眼泪掉下来。我朝大阿姨抱过去。





妈妈是被爸爸抱上病床的。一个护士一个护工两个家属 —— 我拿吊瓶在一边等着,爸爸屏住气把妈妈抱在怀里,他肚子很大,正好可以顶住妈妈的腰,顺势向前倾,左胯就着陆了。护士把氧气管插进她的鼻子,下腹两侧一根导尿管、一根导流管用别针扣在床单上,右手留置针连着吊瓶,左手夹指接着监视器,护工拿来理疗仪,两只小腿被绑上魔术贴,这是用来防止静脉血栓的 ——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可是妈妈她,在哭。


我凑过去叫她,很怕遗漏一些不易察觉的情绪,但又不敢凑太近,身上管子多,万一压到哪个就闯祸了。只能抬头看向爸爸,用唇语示意:妈-妈-在-哭,而就在这个时候,我被,点名了 ——


“赵可,拍照”像喝醉了酒,但铿锵有力。

“抗,癌日记”第一次提“癌”。

“帮我右边擦一擦”太含糊了,听不清,我只好拿纸巾管它哪边帮她擦眼泪。

“你左右不分啊”你早说你没事阿!吓死我了!


妈妈术后二十四小时,一共就说了四句话。护工阿姨对她说,不要说话,会进气。她很乖,闭上眼睛就去补觉了,不一会儿睡得有些沉,竟然还有轻微的呼噜声。


她说当时自己很清醒,她学过唱歌,她懂得发声。我们当然都是没有她专业的,可是她酒量不好阿,麻醉和酒精都是麻痹神经,妈妈经验少,自大了。


等到可以说话了,我问她你怎么被推出来就一直哭。她说:“在观察室我就醒了。我一个人躺在那里想,终于结束了。这一关,过了。眼泪就这么流下来了。”


妈妈术后四十八小时,吐了两次,开始下床走路。她每天被爸爸牵着从走廊的这头走到那头,走过之前住的七人病房,加床有一个在做化疗的女人,妈妈看上了她的碎花头巾,这打开了她的新思路,既然好的假发太贵了,那之后化疗就买花头巾好了。


走了几百步有点累,她就站在护士台的窗边往下望 —— 十几天前她第一次来这里,还说看完病要和爸爸去旁边的太平洋百货逛一逛,这个商场就要停业了,闭店折扣每天都挤满人。一个商场三十年,说没有就没有了,人生似乎可以长一点的,但谁知道呢 —— 妈妈很喜欢给爸爸买衣服,真可惜,出院的时候,商场应该已经正式关门了。


出院那天,护士在教爸爸打针。一张纸板放在肚子上,剥下哪个孔,就在那里打一针。棉球消毒要从内向外画圈,针打下去要停一停再往下戳。爸爸学得好,小护士也舍得夸,“叔叔很细心、打得很准的”。针,是打上去防血栓的,出院以后还要打十天,家属只能学。他还学了换尿袋,怎么消毒、怎么计量,有模有样的。




 

十天之后我们回到国妇婴,拿妈妈的出院小结。癌症定级是IB1,不用放化疗。走出医院的时候,爸爸一直在拍妈妈的额头,他很高兴。他对妈妈说,以后要是女儿生小孩,也到这家医院吧 —— 反正你每隔三个月就要来复诊,熟络了,省事。


所以我们还有可能,会再次坐上那架只有妇科和产科的电梯的 —— 上面四层,女人们被切除器官,选择可以重生的机会;下面四层,她们初尝新生喜悦,开始背负更多的责任 —— 你看,那些各自生长的能量,互相扭结在一起了。




 

爸爸有天很严肃地找我谈话,因为妈妈问我她还能活多久的时候,我告诉她,先过五年看叭。爸爸说:有时候不能太讲科学,你不能和妈妈这么说。


其实妈妈有一些术后并发症,她的大腿根部很麻木、好像在丧失知觉,我买了外敷的中药给她敷了一个月,效果并不好。我很怕会影响她走路,可是她却说,总要留下一些什么的,没有关系的。


整个过程我写得很轻,有时候你以为遇到大坎儿会崩,但恐惧和悲伤是来不及蔓至全身的,因为你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具体的事情要去做。


我的妈妈至今动过三次大手术,第一次,剖腹产把我生了下来,第二次,胆结石被拿掉了胆,第三次,她被迫切除了子宫、卵巢、宫颈、和一部分的阴道。


术后两个月,体重秤告诉她长了四斤。她不明白,明明腹部都空了,怎么会长秤呢?


生命就是这样的吧,器官会衰弱、会出走,会退居二线变成你的辅助,而每次努力走过一个关卡,能量就长了出来。所以国妇婴的神奇电梯至少对我们家很有效,我们用二十多天的时间来回坐着这架电梯去体会 —— 新生和死亡,一定是在相互扶持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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