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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是英国一边是日本,结婚9年,全职妈妈的我“抛夫弃子”|三明治

小清 三明治
2024-10-01


作者|小清

编辑|邱不苑



今天是我“抛夫弃子”离家出走的第100天。这100天里,我和先生保持着大约每周一次的通话,10-35分钟一次,累计历史通话记录为10小时——里面包含视频观看儿子看电视和玩玩具的时间。我在本初子午线穿过的伦敦格林威治,他们在日本德川家康建造的名古屋。


刚才我们通话13分钟,老公在电话那头告诉我,最近儿子情绪不高,他玩的最好的两个小朋友一个随父母调动去了熊本,一个换了收费便宜一些的幼稚园,3岁班的老师也换了新面孔。


他会很快交到新的朋友,喜欢上新的老师,我想。我完全不担心——好像我也没有那么思念儿子。


除了偶然的把家务和照料儿子的重任交给老公的内疚,我在伦敦的单身生活的每一天,都是如同被英国夏天时候,阳光抚摸过的皇家公园树叶,温柔如纱。


儿子刚出生的时候,我拍下他小手拉住我先生手指的照片。我享受被这个凭空多出来的小生命依赖,娇嫩的皮肤贴着我的身体。这个小生命日日像考拉一样挂在我身上,在出生后的56个日夜,不接受我躺下睡觉,前11个月从不能放心地连续睡超过3小时,但是他给我的记忆涂满的竟然全是幸福。神奇的激素抹去了我阵痛、宫缩、生产侧切、缝针和大出血的记忆,因为怀孕和母乳,我竟有近3年没有经历例假带来的情绪起伏。我会把熟睡的孩子放在母乳枕,再把母乳枕放在膝盖上,抱着这个小人儿,投入地去剪辑一个个生活视频。我的每一天都是热切地期盼和观察这个小生命的变化,笑着录他第一次看见芒果的疑惑和惊讶的眼神。对成人们赞不绝口的日本著名樱花风景的不屑一顾。他的一笑一颦带着我,对周围的世界起了涟漪般迷恋,更何况小小人儿的眉眼神情里藏着我和老公的影子。




是哪一天突然变了呢?


我陷入了记忆的黑洞,甚至怀疑起它的可靠性。日本主妇生活的琐细仿佛接管了一切,时间飞速流逝,我却停在原地。


罗生门一样的育儿时光


A面的叙事是别人眼里我的生活:我先生在日本某大学工作,没有不良嗜好,下班也不会参加社交应酬,时时把妻儿放在心上。虽然没有可以继承的物质财富,却承接了英国人的绅士教养,对我做的一切表达细致入微的感谢。他和我婆婆一家,甚至太婆婆一家,记得我和儿子的每一个生日、中国和英国的节日,时时安排漂洋过海的惊喜和礼物,并嘱咐我,在家带娃就可以了,如果有空,也不用做家务,我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朋友们羡慕我人在日本,告诉我他们有多爱日本的温泉和美食,插花、茶道和生活的小确幸。日本是一个和式和西式和谐并存的地方,有三菜一汁(一荤两素味增汤加米饭)的和式晚餐,也有蛋包饭、牛排、意大利面这类洋式的选择,房子内部哪怕是再前卫和现代设计,也要加一个有榻榻米的卧室。


一切都干净和整洁,每个人都自觉地把垃圾带回家,再细细分类,这样的行为,不能用“毅力”来理解,是社会的教育。日本人对这条社会公约的遵守,我非常尊重。


一瓶矿泉水需要具体分成三类塑料,分开回收:塑料的瓶子,塑料的盖子,商品包装的塑料皮。矿泉水瓶和厕所清洁剂虽然都是塑料制,但是后者含化学物质,要单独丢弃。在这个还热衷纸质书籍和竖版报纸的国家,每周一的回收日,都有捆扎整齐的新闻纸张出现在指定收集地点。牛奶都是纸盒包装,需要剪开、洗净、晾干,叠好,再丢弃。


除了单身和留学生会马马虎虎地丢弃垃圾,在我所住的以家庭为主的公寓,每个家庭都自觉地遵守这写进日本人骨髓的“不给别人添麻烦”的社会规则,甚至不会有人提前去丢垃圾,提前丢垃圾在大家看来也是会给别人带来不便。


B面的叙事是我的每一个情绪低落。在医院日本医生说我这个出生两周母乳喂养的孩子,增重不足。想到自己饿到了儿子,我自责到躲进医院洗手间大哭,然后倔强地不分昼夜地每隔三小时用吸奶器,吸拉自己的乳房追奶42天,才终于进入了全母乳喂养模式,而生娃前信誓旦旦跟我保证的分工是“白天我喂夜里他喂”的先生努力坚持了两个星期,终于因为白天无法集中工作而告饶。


半夜里孩子发烧40度,我一边努力安抚哭闹的小娃,一边试图叫醒先生。被叫醒的先生去上了个厕所,回来躺下,在听到我说孩子发烧了之后,他翻了个身,竟然立刻就睡着了。第二天我问他,你听见我跟你说儿子发烧了吗?他说,我觉得你跟我说了一句话,但是我没听见你说了什么。


某个从凌晨三点陪娃玩到上六点的早上,几个月大的娃终于电力耗尽地睡了。我疲惫地看着即将亮的天,忽然不想再重复这样的一天。


刚生完孩子的定期检查,医生的调查问卷都会问,有没有育儿困扰。我先生都会替我回答,没有。还问,假如有困扰,有没有人可以倾诉,先生也说有。我结束问诊后,跟先生说,我有很多困扰,先生说,那他们也解决不了,你还不如跟妈妈说说。是的,日本习惯于鞠躬、道歉和遵从规定。他们会给严格跟从教科书上列举的正确却没有实际指导意义的建议,从不肯给出任何真实的帮助。


更何况,在一个语言陌生的国度,面对关于情绪内容的询问,我连用母语都无法传达出我被黑洞一天天吸进去的抑郁之情,又如何让我像写一篇论文一样,跟日本医生客观表达呢?


我抱着孩子,他紧紧地贴着我。医院的走廊里贴满了“幸福妈妈和幸福宝宝”的照片。别人看起来,我们也是。


比起日本男人,先生绝对是模范丈夫。自己主动带娃,做家务,推掉工作社交,不会去居酒屋喝酒,不需要我做精美日式便当作午饭,还能按照我的清单买菜回家。可是因为我的生活里只有一个他和一个小他,我总是因为他回家迟了没有提前告诉我而不满,让他陪儿子玩的时候,他还走神刷手机而不满;他不主动跟我找话题聊天而不满;他在儿子好不容易睡着的时候,去回工作邮件而不是跟我亲昵而不满;他还需要我每周开口要生活费,而不是主动留在桌上而不满。


在日本,只有双职工才可以申请公立保育园,虽只有浅浅两页的保育园申请表里,繁复的求职表如果是“去公司上班”,分数是A,“求职中”,分数是F。排名意味着高分家的孩子被优先选择,F级大概率就会被拒之门外。分门别类的划线,这是一种难以争辩的公平,唯一不能算进去分数的,是一个全职妈妈的疲惫。


这时的老公工作时间也变得越来越长。日本是一个长满贪婪工作文化的国家,先生还在终身教授的审核期,于是回家的时间从起初的晚上7点,到9点,到11点,到凌晨,我逐渐过上了工作日里单亲带娃的生活。周六先生会10点出门,直到6点才回家,然后我做饭,他陪孩子玩,周日他带娃我放假。


周日早上,先生带小娃出门,家里忽然变得极其安静。这8小时里我多半会上网,不会出门,即使什么也还没有做,却很快精疲力竭。我在日本结交的朋友多半是妈妈们,周末是每个人像陀螺一样旋转的时间。想去看个展览,拿起手机都不知道如何搜索关键字,还没有去使用过小红书。


在租房中介店员用电脑的谷歌翻译软件建议我学好日语再来日本。想租的房子以不租给外国人为由而被婉拒,即使有日本人做保证人。在英国的时候,我先生教我如何识别“歧视”,那就是,对我说的同样的话,会不会说给一个“男人”、一个“英国人”?如果不会,那就是歧视。


花了很多心力和努力去学习日语,在每一个旅游景点可以被赞美你日语真棒,在每一个办事的地方却一直局促。身边留在日本工作生活的朋友们好心提醒我可以从便利店打工开始,日语会进步飞速。我却如同被施了魔法无法迈出这一步。


我心灵深处一直在抵触这个国家。我以为我只是来做一个轻松的消费者,旅游的时候,曾在酒店和商店的每个转角,收到的鞠躬90度的日式感谢,让我误以为这是一个谦谦君子的国度。没想到做一个生产者去生活,困难就像头皮屑,我必须小心张望我走的每一步,不然稍微一动困难就落得满地全是。




第一次带儿子离家


孩子六个月的时候,英国有一个工作的机会向我伸出了橄榄枝。我问先生,我可以去吗?


我说我可以白天把孩子送托儿所,住在婆婆家。婆婆退休了,公公在家上班,都可以帮我。你帮我跟妈妈商量一下,他们还没见过孩子呀。


商量下来,那三个月,先生在日本工作,我带孩子去了英国。是我第一次和我先生分开这么久。他看着我的热切和炙热的眼睛说,他很不希望我去,他很希望能跟孩子和我在一起。


但是接着,我的先生说你是成年人,这是你的决定,我支持你的决定。


也许在另一个平行的宇宙里,那位妻子转身回家就不走了。而我则义无反顾地提着两个22公斤的托运,一个登机箱一个婴儿车,前胸挂着一岁的儿子,独自踏上了日本飞英国的航班。疫情期,多了一笔不菲价格也需要掐起飞时间做的核酸测试。


跟着起飞的还有我一颗轻盈的心。我给自己设计的是自己左手工作的叱咤,右手带娃的潇洒。没想到,不久后周围空气里全都是理想生活破碎的声音。


上班刚上到上午11点钟,就接到托儿所电话说,儿子眼睛肿发炎最好带去看医生。过几天又接到电话,同班小宝宝阳了,我带着侥幸的心理想,我儿子说不定抵抗力强,不会感染。但还是我天真了,儿子和我双双未能逃脱,除了发烧,儿子好像还有呼吸急促的症状,再开车去医院检查。婆婆载我们去医院,她把车停在了停车场里。我请她停在离门诊入口更近的残疾人停车位,我们再下车,我婆婆说不行,那里不让停。我想说不让停的是救护车道,残疾人车位暂时停30秒,让我们俩病人下车是可以的。大约是我发烧的缘故,我语无伦次,也大约是婆婆的坚持,不希望自己离医院太近,我并没有沟通成功。


那十分钟的路,对于一对生病的母子,迈出的每一步,都让我觉得要晕倒在医院的门口,要由飞奔而来的医生和护士们把我们抬进医院。


接下来照顾生病的宝宝的日常也更具挑战,我正在给他换刚拉完的尿布湿,噗呲一声他就直接又拉稀到我手上,又流到他脚下的地毯,满手屎的我来不及阻止他的好奇心,小人儿已经给地毯多印了几个褐色的脚印。


我还试图趁儿子被玩具吸引的间隙,打开电脑回邮件,儿子马上放下他的玩具,过来看我的工作电脑,模仿着我的动作啪啪啪地敲击键盘。一方面可以高兴儿子并没有被奥密克戎打倒,一方面默默祈祷儿子的活力,可以在家里稍微收敛一些,到托儿所里再作发挥。


那“工作”的三个月,我平均每个星期都接到一个托儿所的电话,有的是通知我儿子刚才爬一个柜子,从上面摔下来磕到头了,需要晚上接的时候签一个事故知晓书;有的是儿子发烧了,不过他们喂了布洛芬,如果半小时内不退烧需要我去接回家;今天拉稀超过三次了,如果继续加重需要接回家;今天发烧布洛芬不管用了,快来接回家……我只能祈祷电话至少是下午3点下班以后打来,这样我就可以在晚上儿子睡下之后,赶在午夜前补偿需要请假提前下班的时间。


除了挑战,还有收集很多儿子有趣的故事。大家午睡后吃三明治,儿子很快吃掉了自己的那份,伸出小手去拿旁边小朋友剩的一份,老师看到后立刻给儿子又发了第二份午餐。后来的每天的食物,儿子都会被给到双份。并且傍晚去接的时候,常看到儿子正在用他的小牙津津有味地啃着全麦饼干。


想起来在日本,我临时有事把儿子送进临时保育中心,儿子吃午饭的时间没胃口,老师也没有喂饭。但是接下来的四个小时,也没有给儿子吃其他的东西,等我办完事情来接,都不等我们离开保育园,儿子马上就抱着我乳房猛吃,我问过老师才明白儿子一共6小时没吃东西了。而英国托儿所是每小时发零食,随时可以吃东西,睡觉,不需要大家统一节奏。我问日本保育园可不可以多给我儿子一点份量,我可以交双份午餐费用,因为他确实比同龄人大上一号,老师说,不行,在日本每个孩子必须一视同仁。


某个早上,我同住的英国婆婆说,她儿子在日本一个人,一定很孤单。


我带着带娃熬夜的黑眼圈看着她,她也满脸真诚,然而在当时的我听来,却十分讽刺。还记得前一天我8点哄睡了儿子,又累又渴,就发消息给楼下先生上大一的妹妹,请她帮我拿一杯热牛奶送到我卧室来,她回复我说她正在吃饭,吃好就给我送上楼来。


我想那应该20分钟就好了,30分钟,40分钟过去,等到9点,实在太累,我带着饥饿的胃睡着了。第二天我看到一个9:40的短信,说牛奶放在门口了。我打开卧室门,果然有一杯冷掉的牛奶。


那一刻我感受到人群里的孤单。


有时候我也对婆婆的生活安排不理解。一次我睡过了,错过送孩子的火车,正好婆婆已经起床了,我我仰头问站在楼梯上的婆婆,妈妈,你可以开车送我们吗,婆婆说哦,亲爱的恐怕不行,我还没吃早饭。


正是这位婆婆,在我到英国的第一天,郑重地告诉我,她理解我带着孩子的辛苦。因为她年轻时,曾需要带着给全家的礼物,外加三岁和未满周岁的两个儿子,去她的婆婆家过圣诞节。但没有人提出来接她们母子三人。


她说,小清如果你需要我们的帮助,尽管开口。


我婆婆有自己的逻辑,她坚持要尊重我的想法,不插手我带孩子,意味着如果不是我主动开口,她会认为我非常想跟孩子单独相处。但是如果我说可不可以帮我做一份晚饭,我公公会说没问题,那我们晚上八点吃饭。我说我八点要准备给孩子洗澡和哄睡,可不可以早些吃晚饭。我公公说他五点半下班要去散步,回来就要七点了,可能不太行。


但是同时,我婆婆又是一个充满耐心的奶奶,她会拿起26个字母的拼板扮演一个好奇宝宝跟儿子互动,不仅仅是亚马逊下单买全新的适龄玩具,还用玩偶装作一个笨拙的小动物踢腿、藏在桌子底下又跳出来,然后在桌子上摔一跤,逗得儿子咯咯咯地笑。


我在英国的工作满三个月后,面临公司续约的选择。我发自内心想继续,因为上班的时候,我对工作内容充满信心,沉浸在解决问题的过程里,甚至出现了“心流”的瞬间,以至于感慨,怎么一转眼就是下班的时间了呢?但是那时我和先生已经分别了三个月,他在视频里告诉我他很想念我和儿子。我怎么可以让先生伤心和遗憾呢?我就拒绝了续约。


归心似箭的我,其实已经买了四张机票,那个时间正逢俄乌战争,欧洲好多航班都取消,加上疫情很多航班都停飞,先买的两张机票都直接被取消了,第三张机票倒是很优惠,但是需要我自己安排从东京回名古屋,最后我唯一能飞的是一个中转一共40个小时的高价票。


如果我婆婆家可以带带儿子——我自己也没有开口,也许知道或者害怕开口被拒绝,如果我先生肯到东京来接我们——后来是我比老公先放弃了这个选项,毕竟是要花费他一天的工作时间和不菲的车钱,最终我飞了结束工作第二天的凌晨那趟最贵、最绕路的航班。




第二次带儿子离家


回到日本第二周我就后悔了。


先生还是要上班,加班,我还是读不懂日本的“空气”。虽然,拿着英国赚来的钱,我们终于可以把儿子送日本私立幼儿园。


我每周会跟日本老师学给职工家属的日语课,再花一个上午和一位韩国全职妈妈一起学日语,下午拖着购物车,步行30分钟去超市补充家里的缺吃短喝——是的,当时应该买一台自行车。夏天的名古屋烈日当空,让人莫名其妙地烦躁和脾气爆裂。白天的时间好像特别快地就没有了,转眼就该张罗晚餐,收拾,哄睡,给儿子的记事本写晚餐内容——这是日本保育园的特色,包括写下拉了几次便便,晚上是如何陪孩子度过的,给儿子第二天的小书包塞进5片尿不湿,两套干净的衣服,还要放进一个脏衣袋。


这样的生活好像少了什么。


——我品不到属于我的味道,我不想学习日语,也不想步行在烈日下拖着购物车,研究饮食营养搭配。想起在英国虽然忙碌辛苦,但是每天我的大脑是春天里向外生长的枝芽,智力的挑战不断给我回馈养份,我随时去说一门让我不会削弱自信心的语言,来轻松地表达我即时的心情——不得不说,好像每种语言背后藏了我的一个性格,说日语时的我,就好像是很安静,很微弱,含着胸鞠躬,只想点头结束一切交流的日本女人。


于是这样地生活了一个月后,我就开始了工作申请,闹钟在凌晨一点响起,好参加英国的面试。四个月后,我又重新找到一份短期工作。我跟先生说我要回英国,很意外地,他是祝贺我的,也尊重我的选择,只是提醒我会很辛苦,在日本的话他还可以帮忙。反倒是我自己预先写的要说服他的腹稿没有用上。


我相信上一次是我缺乏经验,这次我对带娃上班的困难,有了很具体的预期。我会不期望早上的接送,而是步行送儿子去托儿所,如果天气不好就会打车。我也清晰地跟婆婆沟通,提出我觉得他们应该能做到的要求,比如每天下午6点,他们从托儿所接儿子,带他玩到7点,我趁着这一个小时,做运动、做饭、吃饭、洗碗。周六再请他们带儿子出去玩一个下午,去哪里都行,吃什么都可以,这段时间,我需要在家里休息。我现在也认识了去先生姥姥和奶奶家的路,每月一次的午餐拜访,再也不会发生崩溃的走失事故了。


这样星期六的下午,我可以花三个小时喝英式茶、吃饼干、看小说,也可以去公园跑步,跟朋友煲电话粥,刷剧。每周六晚上,我可以听婆婆讲白天的活动,儿子跟公公踢了球——看得出英国的“国粹”足球,已经在这个小身体里扎根,儿子喜欢好奇地观察湖里成群结队游泳的鸭子,他在日本也是喜欢在地上观察一碰就缩成一团装死的小虫。这个小人儿还吃起了巨甜的冰淇淋,衣服上看得出冰激凌的口味,走太累了一定撒娇要被公公抱着。我在想这个小人儿会不会也觉得眼前的公公,和爸爸长得很像呢。儿子还很喜欢婆婆唱英国的童谣,还会用两只小胖手使劲儿给婆婆鼓掌。


也有面临挑战的日子,我第三次新冠中招后会半夜突然醒来咳嗽,同时听到其他卧室里微弱的电视机声响,我拉起被子试图遮掩我咳嗽的声音,除了怕吵醒旁边的小人儿,也很怕打扰了主人的休息。


我新冠之后得到了朋友的支援。一位还素未谋面的老家的邻居的女儿,一听到我生病没饭吃,直接帮我点了外卖送到家门口,虽然我公公开门差点拒绝了外卖小哥,说这里没这个人住这里,热腾腾的饭菜还是送到了我手上,打开肉和菜扣在满满的米饭上的外卖,差点鼻子一酸掉下眼泪来。朋友还亲自去买了中国超市的食物、高价的川贝枇杷膏和椰底膏,再委托她朋友开车来给我送,而她自己的孩子还在发烧。她朋友跟我更加素未相识,因为疫情也是把东西留在门口,我们只是隔着窗户挥手。


妈妈也帮我求助了她在英国开中药房的熟人,给我电话问诊,配了中药,说不要钱不要钱,照顾孩子重要,然后我预订优步请司机为我去取药回家吃。


而这些琐碎麻烦的需求,我该如何向我的公婆开口求助?经过之前的种种,我虽然理解了他们行为背后的逻辑,却也更深刻意识到他们与我价值观的差异——他们在意“自我”胜过在意“关系”,而那些需要为关系牺牲自我的需求,我不期待他们会应允。我婆婆一家的爱,都是在先爱自己之后,无可厚非。


但是,其实也不是每个“外国人”都是一个模子。我在婆婆家附近的公园里认识了同龄的亚美尼亚妈妈,她先生是罗马尼亚人。她告诉我她妈妈在跟她住的那半年,她幸福地每天出去见朋友——我们的幸福是因为我们成功地“剥削”了另一位女性。她的婆婆同住的时候,婆婆也会帮她带孩子。她惊讶于我跟婆婆公公同住还要自己烧饭。


对了,我带儿子到达的前三周,我婆婆家去度假了,是我和儿子自己在家里住。我还记得他们度假回来的时候,我婆婆说,我太意外了,我以为我儿子不会放你来英国呢!我一直很困惑于这句话,我离家还是需要获得一种“批准”吗?然而我却说,是呀,我先生希望看到我开心。


某个星期六,我照例早上8点带儿子去公园玩,从滑梯到秋千,从室内读绘本到室外踢足球,儿子突然发现了昨天下过雨的草地里有一滩泥水,他先伸进去一只脚试探,觉得安全之后,伸进去另一只脚,作为一个安静长大的女孩我很难共情这种脏兮兮的欢乐,我“忍耐”儿子脏了10分钟后,拎着儿子两只手一路连抱带拖地远离了现场——想起自己给儿子读小小猪佩奇故事的时候,主角都是这么欢乐地度过这样的时光,这小人儿和小猪真是一样的!


终于12点半走回家,正好赶上了婆婆公公从卧室出来要吃午饭。我打招呼说,你们醒啦?那咱们时间同步了。我婆婆说,我们上午早就醒了呀,我们一上午在卧室床上做了很多事情,比如买菜,交电费,算生活费,备课……


我赶紧侧身让路给去吃饭的公公婆婆,然后蹲下来给一身泥水的儿子脱衣服,抱着他洗澡,把湿鞋子晾在暖气上,等儿子抓着我头发睡着,我看表差不多已经快两点。又饿又累地下楼,看到公公忙着给我儿子一滩泥水的地板用消毒液擦拭。


彼时,厨房里堆着使用过的脏碟子,没有我的饭的痕迹。


经过同住的这几个月的时间,我好像也习得了一种保持礼貌和尊重距离的亲情,我婆婆也不会评价我和我的教育生活方式,但是也不会有一种我期待的主动的关怀。假如我是因为喜欢这样的相互尊重选择了生活在英国,那我也应该接受尊重的另一面,我不能只占有好的那一面。


除了上班,我的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和儿子捆绑在一起。我试图给快两岁了的儿子断奶,无奈自己身体散发着母牛的气息,儿子无师自通地钻进我的衣服里,会淘气地揪住我的乳头玩,想要从他嘴里拔出来那是一场斗志斗勇的游戏。当儿子终于含着我的乳头睡下的时候,我仅存的斗志也一起被吸干。


第三个月的月底,公司再一次问我要不要续约到圣诞节,我再一次拒绝了,我那时正病得嗓子冒烟、眼泪鼻涕横流,已经懒得去测是不是又阳了。病中的我愈发思念先生,想念他在我耳边的嘘寒问暖。我坚挺的意志力无影无踪,没有先生、没有可靠的外援,我无法做到工作与带娃两不误。即使我不通勤,不洗脸不化妆在家里上班,可以用钱换取打车出行的便利,承担比我能力低两级的工作责任,一旦加上一个妈妈责任的砝码,我的生活完全失衡。我竭尽全力,仍无法胜任。我常常梦到,每个人都哗啦啦如流星闪耀着飞过我身边,自己却向相反方向跌进黑洞,在梦里最害怕的时候哭着醒来。


英国夜晚也是日本的白昼,我打电话跟先生哭诉我的辛苦和不被婆婆家支持,他说要不你现在就辞职回来,回来我就可以帮忙了;也会说他妈妈的习惯,这些你不是都知道的吗?我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高了八度,责怪他不站在我的立场上,不为我去跟他家人沟通,为我争取利益。他说你不要带着情绪对我喊……我大声在电话里打断他,我没喊!我没喊!在我吼叫到一半的时候,他把电话挂断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挂断了我的电话,我把手机摔到地上,大声哀嚎,以至于凌晨两点,我婆婆一家慌忙来敲门,问我是不是他们孙子出事了。而我即使披头散发、泪如雨下,最后也是嗫嚅地说没事,就是想他们儿子了。


我给英国的心理咨询打过电话求助,我说我一个人上班、带孩子,我先生不在身边有多难……我向护士道歉,自己并没有严重到要自杀的程度,却还是来打电话求助,我很抱歉自己是在占用公共资源来咨询。因为熬过的每一天,都太艰难了。护士安慰我,不要紧,后面没人排队,你现在很难过。


我会疑惑我两次来英国的选择是否正确。儿子刚满一岁还没有断奶,一年里有六个月不能见到爸爸,我有六个月不见老公,都是因为自己迫切想出来工作、获得自我价值满足,这个念头是不是太自私?难道我追求的,值得付出一家三口两地分离的代价吗?


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的想法真是可笑啊。这个社会的主流是当男人出去工作时,会默认男人是家里最重要的人,在外面拼搏是大事,最辛苦,对家务不闻不问是可以理直气壮的,他们眼里女人家里带带孩子、收拾家务这种轻松活,有什么好抱怨。而我这个女人,愿意一个人努力、吃苦,只身带着孩子在英国闯荡工作、赚钱、补贴家用,还背负起了身为人妻,未能在日本找到工作的愧疚,和没在先生身边照顾他起居的传统守旧的思想负担。三十多年,我不但把这样的视角内化到骨髓,还会带着这样的评判去对别人指指点点。




为了一家人在一起,我愿意再尝试


新年那天,再次回到日本后的一个月,我鼓起勇气跟先生说,我不喜欢日本,我是因为你才留在日本的。这句话我憋了三年而不敢出口,就害怕承认自己当初来日本的决定是一种自我牺牲的错误决定。我不要带着牺牲感而生活,我希望继续欺骗自己,在日本是我愿意追随爱人的自由选择。我痛恨一个为家庭牺牲而对家庭成员怨天尤人的家庭主妇形象——她们在电视剧里是那么的负面。


我们俩躺在日本榻榻米床上。先生说,可是当时咱们是一起商量才来日本的呀。


我说,是的,但是现在来了我才发现,和我想象的生活不一样,而且当时你说是来一年半。


先生说,这不是疫情了麽,再说我申请现在这个工作的时候,也是征求过你意见的。


我说,你说你获得这个特别棒的工作机会的概率不大。


先生说,是不大呀,竞争激烈。反正我不想回英国,如果我回英国,那就只能是因为你,我肯定也不会快乐。


然后我们就陷入了沉默,两个人之间必须牺牲一个的选择。我们家的天花板整齐排列着日式木制房梁,没有蛀虫痕迹,一副千年文化压下来的中规中矩。


其实先生在日本生活也不是那么完美。他没有获得想象的高薪,在岗位上也没有人听得懂他的“英式幽默”。但同时,因为他是一副“外国人”面孔,可以逃避琐碎的闲杂事务,也会被特意邀请去NHK日本电视台代表大学拍纪录片,每张宣传海报上,都希望他露面代表学校的国际化,实验室几乎篇篇期刊投稿论文都是他经手修正润色英语,海外基金申请都是他一人挑灯改动加工,他可以安心地带他的学生,做他的研究,他不需要跟同事一样对上级卑躬屈膝、唯唯诺诺,在讲话的时候也不需要对领导改变任何尊称,更不会有人对他飞扬跋扈、带人格侮辱地责骂。他可以像个局外人一样在日本生活。


这是一个白人男性在日本职场上的优待。他实验室的秘书是一位妈妈,因为需要照顾家庭只能按小时拿工资,而这样“时短”的工作,在日本很多都是由女性来承担,而那位妈妈精通英文,工作效率在实验室里出名的高。


那次不欢而散的聊天之后,五天我没能从床上离开。产后抑郁的情绪酝酿着爆发,体会生活的钝刀在我的神经上来回拉锯。我试图想用理性征服自己的软弱无能,我要去断绝回到原来英国生活的妄念、执念,我要努力地留在日本。


我开始写日文简历,附上自己十年前的证件照,把自己打造成符合日本文化的格式,试图在日本找工作,面试过在日华人企业,做老板秘书,各种打杂,简单日语即可,主要靠中文沟通,但是需要早九晚六,每天出勤,禁止迟到,可能加班,薪水按照“派遣”而不是“正社员”给,不带福利和补贴;也面试过东京大型外企,绕着资历问了一圈,下一句是问我能不能从中国或者英国带来客户。我另一位宝妈朋友也是日语不行,最终去了中国超市帮生鲜部门包蔬菜,告诉我,她的老板生怕她们闲下来,一直盯着她们坐下的时间,并且中午"邀请“员工吃店里刚刚过期的泡面或者面包。除了发钱的那天开心,每天都累,重复的劳动更加让人难以打起精神。


我跟很多猎头也打了电话,随着时间的推移,热络的聊天还是淡了下去,最终没有匹配到合适的岗位。


确实,不去便利店打工,不去教英语,不去做咖啡店员,不去做餐厅的服务生,是我还在用一种拒绝来表达自己不愿意屈服的态度。


但是我学习了骑车,可以载儿子去托儿所,也可以骑车去买菜、带儿子去公园和医院;我报名参加了语言学校,开始了每天学习日语的模式。这所不提供签证的日语学校里,有留学生,也有随家属来日本的外国人。疫情之后难得和人的面对面,我努力把学习日语当成是我的“新工作”。


我好像也开始能逐渐听懂周围简单的聊天,还试着跟托儿所的妈妈们搭讪,不过不是每次都那么顺利。


儿子特别喜欢班上一个长相甜美的日本小女生,我也总试着在接孩子的时候,跟她的爸爸练习日语。终于熬到了那位爸爸耐心消失的一天。他看到我来接儿子的时候,一把抱起他女儿,迈起他的两条长腿,迅速走远,留下我儿子在马路中间大哭。这个还不会说话的小人儿,完全不理解发生了什么,就眼看着他心爱的小恋人被她爸爸带走了。我一边疑惑是不是我的“尬聊”吓走了“社恐爸爸”,一边心想,自己已经耽误了儿子的“小恋情发展”,赶紧用巧克力贿赂“失恋”的儿子。


再有见到三五成群的日本妈妈们接上孩子们,走在我前面聊天的时候,我就放慢脚步,不想我的加入会让大家尴尬,还要礼貌地听我半生不熟的日语,或者不断用简单日语和英语重复自己刚说的话给我听——我也学会了不要给别人添麻烦的日本人“精髓”。


再然后,我在“诺言社区”找到了远程兼职的岗位。创业的老板李一诺是一个传奇一样的人物,这位清华和UCLA博士毕业的女人,是颜宁的好友,前麦肯锡全球合伙人,前盖茨基金会亚洲总裁,现在自己在东京做着访问学者、带着三个孩子,还继续坚持着自己的事业。他的先生在北京民办一土学校做校长。可我也知道,我的老板在直播的时候,身后的沙发堆着三个孩子的衣服等着叠,有结伴生病的孩子们需要照顾,她的眼睛也肿了还是要直播。她因为不会日语,即使带着翻译也未能开出银行账户,理由是如果银行需要给你打电话,你当时不能作答。


我很感谢一诺这家创业阶段的公司愿意接收全职妈妈来兼职,接受我们随时会有孩子状况而缺席工作。所以我愿意在孩子睡了之后,站在升降桌前继续做两三个小时视频的翻译字幕,也会为了找到更优质的内容策划灵感,而去阳台上吹吹风,像个实习生一样从最不熟悉的工作内容起步学习和摸索。我义无反顾去选择一条通向社会的路,即使路会硌脚,也好过不原地踏步。


不过在一个不能善待全职妈妈的社会,女人是第一受害者,男人是第二受害者——没有一个幸福的女人的家,也很难欢乐。




“抛夫弃子”就这样发生了


我从恬然入睡儿子的身下抽回手臂,我先生被贪婪的工作扣留在学校加班,我很多次闪过“去父留子”的念头。又舍不得我的先生会在每一次吃到我烧的饭之后,感谢我为家庭的付出,在我感到自己什么也没有做的时候,提醒我,看看身边茁壮成长的儿子,告诉我,他给实验室同事们看儿子班级的集体照——儿子比日本其他的小朋友都要高出半个头。


全职妈妈的三无工作,无报酬, 无休息,无限责任,我的价值感没法用眼前儿子比别人早长了一颗牙,早走路一个月来衡量,然而儿子因为跑跳不小心磕到的眼睛(幸好只是眼皮),我却连续三天被保育园园长亲切地提醒,天黑了不要带孩子在外面玩,还当着我的面告诉儿子,天黑要和妈妈乖乖回家哦。而发生事故那个晚上,先生在外地出差,我自己抱着刚摔倒,眼睛流血的儿子,身体不住地发抖,却不敢自己打急救电话,而要先骑车回家,敲门请邻居帮我打电话,把情况描述清楚了才敢去医院。我理智上告诉自己,这只是个小意外,然而那一个月,我的心里反复在想这会不会留疤?假如撞坏了眼球怎么办?


我是在追逐一种“执念”的生活吗?还是不能对现在的生活转念,而乐观积极地接受?为什么我不能够从养育儿子和照料家庭中,获得意义感呢?回职场而不做家庭主妇的选择,究竟是我源于被灌输的价值观,还是我真心的向往呢?


日本对于有需要抚养妻子、孩子的上班族有一年至少38万日元(约1万9千人民币)的减税优惠,相比之下,如果妻子出去工作,双方都要上班,就需要把孩子的送到额外交钱的托管班,也会因为收入更多而需要支付更多税金和学费——日本公立学校的学费与家长收入相关,比如年收入在800万日元(约40.8万人民币)的家庭,就比年收入300万日元(约15.3万人民币)的家庭一个月多交3.2万日元(1600元人民币)的托儿费用,一年就是差将近2万元的税后开支。


假如有了孩子,在日本的妈妈也是很难找到同工同酬的工作,需要灵活工作的代价,就是接受没有福利的“时短”或者廉价“小时工”。


做了妈妈之后,找不到薪酬合适的岗位,还要缴纳更多税金,至少在日本,看起来回归家庭的“自主选择”,有多少是屈于现在的社会结构“决定”呢?


也许我在英国根本不会思考这些,在英国,我不是社会底层苦苦求一份工作的全职妈妈,我的行业还没有被AI替代、被疫情打败,我可以到金融城工作后,依赖英国的福利支付育儿成本。而在日本,我是挣扎在生活沟通都成问题的人群,需要自带翻译去开电话卡,否则不被接待——能抱怨什么呢?是我不会说当地的语言,我应该不给商家添麻烦,种种的不便,非常轻易地把人局促起来。


我问过先生,为什么不想回英国,他说,因为英国一堆问题,不再是以前包容的国家,而是对移民歧视、想要白人至上,会觉得5G会传播新冠,怀疑疫苗是政府的阴谋的反智主义泛滥的国家了。他想去别的国家,体会做一个旁观者的生活。日本在先生成长起来的西方世界里,是任天堂游戏机、遥遥领先的科技、宫崎骏动画、皮卡丘等动漫的代名词,至于日本制造、日式料理更是代表着做工精良和神秘的禅文化。


假如生活在教我臣服,可不可以是接纳自己现在想回英国的念头?我思念伦敦,即使它是美食的荒漠,三天两头地铁火车罢工,而日本的新干线不会迟到超过30秒,街边小店盖饭选择实惠又美味,但在我的生活排序里,这些不需要挂怀。关于一个地方的A面和B面,全凭个人的主观叙事。


我捡起了搁置一年的领英账号,狂刷工作机会,我还记得一次晚上10点的面试,先生忘记了我面试的安排,于是我的面试前半场是一边回应儿子,一边回应面试经理,我的上半身穿着小西装,下半身穿着睡裤,也不敢离开座位,只好由儿子来爬上我身体。等在接到我提醒的短信后,从工作狂奔回来的先生到家后,面试已经进入了下半场。


我想起了一个很火的视频。是疫情期间,政治学者罗伯特(Robert Kelly)对着BBC直播采访侃侃而谈时,被自己两个孩子陆续乱入镜头,又被未梳洗的妈妈拉出房间的一幕。我还把来救火的妈妈当成了家里的保姆,责备这个女人怎么不“尽职”,让孩子耽误了“政治大事”。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多么无知,那位没有精致打扮的妈妈也是一位教授,坐在镜头前光鲜亮丽的男人,本来也可以是那位女人。


后来我拿到工作邀请,这次是我先生先提出说,儿子就留在日本吧。而在这一天之前,先生还从来没有单独给儿子洗过澡。我相信先生说出需要极大责任这句话,是在用他的方式表达爱,有了孩子之后,我们之间的爱情,从没有突兀地存在在生活里,但是又好像呼吸一样没有停止。


我告诉儿子保育园的园长,我要去英国工作三个月,儿子要跟爸爸在家,请他们关照。


校长和颜悦色地问我,英国这个工作,你一定要去吗?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怨气,怼校长,那些爸爸出差的时候,我们为什么不问他们一定要出差吗?


我临行的几天里,我每天都告诉儿子,妈妈要去英国了,你跟爸爸在家。我不知道儿子是不是听懂我的话,但是那一刻我把所有信任给了先生。


飞了半个地球,我的新生活没有什么不适,反而是回到了舒适区,下了班的时间全部属于我。过去几年里,我没了这么只需要照顾自己的时光,我贪婪地吸着雨后草地里轻薄的清新,把绿叶翻过来看它背面的脉络。


我以为我和儿子会撕心裂肺的剧情在我们家没有发生,第一次跟儿子视频电话的时候,儿子盯着镜头有5、6秒,我酝酿了眼泪等待儿子告诉我,他有多么想我,儿子清脆地说:妈妈拜拜!


现在我最怕的就是老公说,他带娃上班太累了,或者儿子说他想妈妈了,因为我一定会辞职的——不管老公会不会提出,我都觉得好像这事情非我做不可。但是在那样的一天还没发生之前,我都很享受现在的生活。


我一个人的房间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我可以每天有不同的身份,不同时间和地点里,被人需要、有人交流、获得反馈,假如领导级别的人对我的工作发泄着不满,已经不像以前会在我心里进行反刍咀嚼自我苛责,那是他自己压力的外露而已,与我无关。他是他坏脾气的第一受害者,我是第二受害者。我还有一个惊人的发现,就是我对于男性领导会更加尊重,在他的满身缺点里找优点,而对于一位女领导,会嫌弃她的英语还有口音,在她的优点里找不足。我有意识地提醒自己,要赶紧从这样的习惯里跳出来。


我并没有像我以为的,没日没夜痛彻心扉地想我的儿子,不是因为我麻木,因为当我听到某个心碎的故事还会为别人流泪;我好像也没有那么思念我的先生,不是因为我不爱他,因为看见路边餐厅里一位食客侧脸长得好像我的先生,我也会心一痛。


人是多么容易受到环境的影响的动物啊,我在日本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卑微的女人,我甚至不愿意出门,想起来我的身体还会生理般地缩起来。而现在走在伦敦到处冒着自由的气味路上,四肢舒展,我又属于回了我自己。


现在我有一种害怕,那就是我“抛夫弃子”的自由生活里,既不需要丈夫,也不需要儿子。




尾声


天色已晚,我即将就着夜色入睡,先生和儿子已经到了天明,准备起床,我们天各一方,保持着每周一次的通话,期待着团聚的那天,也许是下个月,也许是明年;或许是在日本,或许是在伦敦。我会在机场紧紧抱住我生出来的小人儿,因为我没在他身边,他大概会只会说“看电视”这句中文,但是,他确实就是个外国小孩,生在日本、长在日本的中英混血宝宝,中文不会是他的母语,英文也只是夹杂着日语的腔调的外语。


我还会紧紧抱住我的先生,我们相识13年里,我们共同走过了友情的3年,恋爱的1年,结婚的9年。结婚后,我们不曾这样久地分开过。我记得9年前,我的结婚誓言是我愿意一生一世地爱他、支持他。现在我不在他身边,他一个人和儿子在日本,他必须减少他的工作时间去按时接儿子,假如儿子生病在家,他必须停下手上的工作照料,但是他从未向我抱怨过单身工作带孩子的辛苦,而是会用他的“英式幽默”,说儿子英语的进步,句句讲“请”的绅士风度,全归功于他的调养。


我不愿意把生活毫无审视地放过去。初为母亲的这三年心路曲折不该被遗忘——人的记忆是不可靠的,才过去三年,我已经无法具体地描述疫情期独自在产房、没有打无痛生产时,痛到发出了“动物般嚎叫”的感受,人类擅长保护自己,忘记伤痛。我愿意承认初为母亲后自己波动的复杂情绪,看它闹到我几次三番的“离家出走”,以致我在物理距离里,缺席儿子的成长时光;但我也可以毫不避讳地把我体验到的真实和不堪,赤裸地展示出来,把全职妈妈的世界一角再掀开得多一些。再对着长大后的儿子讲:你看,爱情的模样,原本就是希望能够接纳和成就彼此,但作为男人,对你的她再好一些。




写作手记



过去的几年里,我经历了职场女性到全职妈妈的身份转变,深刻体会到了亲自带娃所被低估的辛苦。希望回归职场时,在英国和日本都不断努力,却不断碰壁。我逐渐看到,个人选择和能力之外,还有难以逾越、对“妈妈”的结构困境。我试着把自己具体的困难抽丝剥茧,呈现个体的故事,提供一个属于现在社会的真实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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