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治疗近视,母亲要我吃下了每一颗猪眼睛|三明治
作者|宋长安
编辑|旁立
模糊,清晰,模糊,确定了!这个E是朝下。
“最大的一行您说错了!”对面的中年女大夫叹了口气,白了我一眼,看起来比我还怪我这眼睛不争气。我戴上眼镜,红着脸,咧嘴笑了笑,这种尴尬已经伴随了我二十多年,可我还是会觉得,总是对大夫有所亏欠。
其实我早已习各路眼科大夫的反应,甚至已经可以把他们分类。有的是不敢置信地把嘴巴张成O形,有的会以为是我年少顽皮跟他们开玩笑,气得面红耳赤,有的会耐心地告诉我一些用眼小窍门。
当然绝大部分是无需多话,冷静地在病历上龙飞凤舞地写上:左眼0.1,右眼0.1。
可每当这时,站在我身边的母亲,会把病历揣进包里,然后拉上我的手起身就往外走,脑子里已经飞速盘算着我的下一个治疗方案了。
是的,在我的整个童年里,母亲每天都在向近视宣战,她要攻克的是世界难题:根治近视。虽然它们最终都以失败告终,我近视的度数越来越高。其实戴眼镜没什么不好,我想。
从医院出来,我便搭上了回学校的公交车。车窗被一层薄霜盖住,窗外一排排的楼房和树木,变得模糊不清。这就是高度近视患者眼中的世界啊,我窃笑了一下。
它们摇摇晃晃地向后移动,时间飞速倒退。应该是五岁,没错是五岁。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近视的时候。
其实我倒没有什么感觉,也许童年本来就应该是模糊的。幼儿园做了视力检查以后,妈妈接到老师的电话,说我是班里唯一一个近视的孩子。她的反应是摇摇头,绝对不信,嚷嚷着要带我去医院再做个检查。所以本来那个周末,我们是要去医院的。
不过,我们没去成。原因是头天晚上,妈妈做了油炸麻花。对,一切责任都在麻花,虽然我觉得它们无比可口。金黄色酥脆的皮,里面是带着软糯的白色面团,咬上一口甜甜的。刚出锅,我就急得不行,直接上手去抓,结果被烫得大叫了一声。妈妈笑着掰了一块下来,吹了几口,塞进我嘴里。看着我吃得狼吞虎咽,乐得合不拢嘴。
可是刚下班进家门的爸爸好像不这么认为,他的黑色公文包,被重重地摔在地上。然后手一挥,把一盘子新出锅的麻花扒拉到地上,盘子碎的时候发出脆响,麻花飞得到处都是。
紧接着飞起的,就是爸爸手中握着的扫帚、妈妈的嚎叫和我的泪水,一切都是剧烈又迅速的,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很快,妈妈就不再有声音。
接下来的那个周日我们还是去医院了,不是去眼科,而是去外科。妈妈破碎的额头需要缝补,粗壮的针头在她头上来回穿梭,妈妈却毫无反应。我以为她死了,护士告诉我是打了麻药。
我跟妈妈提起过这一天,可是她说不记得了。我又加入了一些细节,比如爸爸是把她按在地上,扫帚是抡在她头上,不过多少下我数不清,因为那时我还不会数学。她说,“哦”。这个回答显得无比漫不经心,如果不是仔细分辨,会跟清嗓子的声音混淆。而这正是她的意图。她不愿意提及的事,想蒙混过关,总是会用这样的伎俩应付人。这也正是我讨厌她的地方。她总是狡猾地通过自己的方式,试图抹掉她厌恶的部分,让我们的生活看上去跟其他人无异。可是我的近视度数,已经让我无处藏身了。
我已经必须坐到班里的第一排了,要不然看不清黑板。可是第一排的视线也越来越模糊了.
"回去配个眼镜吧,要不影响你学习",班主任让我传个话给妈妈。
“戴眼镜会让眼睛鼓起来的,太丑了”,妈妈说。
“配一个吧,老师会不高兴”
“哦”。这个回应,我熟。为什么别人就能带,我就不行!我大哭大闹,可是跟所有其他的事情一样,不了了之。妈妈个子不高,性子特别急,走起路来飞快,脾气和说话都脆的响亮。她的意志,可以摧毁整个宇宙,和我的班主任。
“你的眼镜呢,还没配上!”,班主任有点生气了。
“哦”,我也学会了。就这样,小学的几年快过去了,我还是没有眼镜,还是看不清黑板,还是被班主任排挤着,还是成绩优秀。
妈妈坚持着自己的战术布局,很快就给我找到了第二种方法:生吃猪眼睛。
这种级别的治疗方式,相当于对近视进行生化攻击,真不知道妈妈是从哪得到这么高级的武功秘籍。但是我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必须接受这份来自生物界的挑战。可是,先把是否有用放到一边,在这样一个高度现代化的城市,如何得到一颗新鲜的猪眼睛呢?其实这对妈妈来说,易如反掌。甚至“新鲜”两个字,都难不倒她。因为她开的五金店铺跟生鲜市场紧挨着,就隔着一条马路。她跟猪肉铺的张屠户夫妻俩说好,每天早上6点钟在市场宰猪的时候,给她把眼睛留好。七点半她到市场取了眼珠,8点钟给我送到学校,亲自看我就着水吞服下,一系列步骤自然顺滑。
啊,味道倒在其次,主要是那双水汪汪的沾着血红色肉丝的大眼睛盯着我,毛骨悚然。但是如果我不吃,那可就是我妈的眼睛盯着我了。
我不吃下去,她不会走。
其实就算她走了,我也还是会吃。我是个听话的孩子,我吃下了每一颗猪眼睛,生吃的。我太了解妈妈了,如果想让这件荒谬的事件快点结束,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委屈一下自己。如果我就是扛着不吃,那么最后一定是大吵一架,结果并不会改变。
但是除了上述原因,我还是希望她能开心,因为在我的印象里,她总是不那么开心。半夜里我曾蒙着被子听她在洗手间对着镜子哭,或是在梦里用尖利的叫骂声划破黑暗,美术班同学只是占了我的位子,她就会指着人家骂个没完,甚至在我不听话时举着刀吓唬我。我曾想知道原因,是因为会飞的扫帚和拳头、头上和身上的伤疤、再也找不到的首饰、爸爸因为一点小事就无休止地谩骂,还是因为她下岗了。那一年她整四十岁。
不过很快她就开始振作起来,一头扎进五金市场领域,从市场里盘了个小铺子开始,一鼓作气开了五家店。啊,她真是扬眉吐气!我不知道她是否有如神助,但是她的红色诺基亚手机一定是助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手机,红棕色的磨砂外壳,这在90年代绝对是个新潮玩意。手机的大小跟手掌差不多,功能很简单,只有接打电话和收发短信。妈妈也不需要短信,因为打字对她来说太慢了。手机就挂在她耳朵上,吃饭打,走路打,如果睡觉也能打,她肯定也愿意。
有好几次过马路的时候,车就从她鼻尖擦过,但丝毫不影响她继续冲着手机嚷嚷。
每当我在她身边时,她也根本没空理我。这让我觉得自己是个陪衬品。输给手机的感觉,不好受。
听着她扯着嗓门对着电话喊,声音比平时高几百个分贝,生怕对方听不到。我都只能捂着耳朵,同时忍受着路人诧异的目光审视。啊,吵死了,真烦人!
不过手机也带给我了好处:我终于有了自己的房间。
我们的新家,是妈妈用家里原有的两处房子换到的。换房子这件事在那个没有房屋中介的年代,非常普遍但难度相当之大,而且是把两处换成一处,更是一个奇迹。妈妈能随时用手机跟进房子的情况,算是她的信息优势。换房的过程,很是艰难。每周日休息的这一天,无论刮风下雨,一大清早妈妈都会把我从床上拉起来,跳上65路公交车坐八站,来到公园附近东南角的一个小广场。
这是自发形成的小型市场,大家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换房。这里陆陆续续地会聚集很多人,有的人蹲在地上,旁边杵着块板子,上面写上自家房子的情况,然后自己在旁边一言不发,等人来问;有的人站着手里举着张纸,嘴里振振有词地叨叨;有的虽然空着手,但走来走去,到处转悠打听。就这样,无论刮风下雨,还是烈日寒冬,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每周日这里都会准时出现妈妈和我的身影。妈妈本不愿意带上我,只是因为爸爸一到周末就不知所踪,我没人带。我会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看到的只是人们的大腿。总是刚来一小会儿,就开始不耐烦地撕扯妈妈的衣角,想要把她从人群中拉走,去旁边的公园玩。我并不是很清楚妈妈在干什么,只是想让她陪我玩。
直到有一天,妈妈告诉我,我们马上就要搬家了,新家可是正经的“两屋一厨”,而且“你还可以有自己的房间!”那天,我高兴得一夜都没睡着。我高兴的原因是,自己的房间让我不用随时在父母争吵的现场了。我拥有了一个避难所!可以全心投入在鼓捣我的秘密武器:收音机。
因为我的近视,看电视这项娱乐活动是从小就被禁止的。所以,我有了一个收音机,一个真正的朋友。
因为是黑色,我叫它小黑。小黑有两个扬声器,卡带盒左右一边一个,播放功能很强大,可以听电台,磁带,还能录音。最开始电台的节目太少,主要是新闻而且只到播到晚上八点,后来电台开始播单田芳的评书,大破冲宵楼、童林传、三侠五义。
我会去买一大堆空白的磁带,差不多2元钱一盒,把当天的评书录下来,晚上睡觉的时候反复播放。最后我可以把几乎每个故事,都从头到尾完整地背下来。
我还掌握了一项技能,就是修磁带,这绝对是个技术活儿。磁带用久了里面的带子会松,所以经常被录音机的转轴给卷出来扯断了。我会把卡在收音机里的带子,一点一点捋出来,如果被缠得太厉害了,就先把带子给剪断了。然后把透明胶的给剪成带子的宽度,黏合上。
很多个夜晚,妈妈爸爸以为我睡了,便开始放心地吵架。一开始是小声斗嘴,这个过程通常会以爸爸用特别大声的一句骂人结束,因为他知道妈妈怕吵醒我,自己只要提高嗓门,妈妈就不敢再回嘴。但是我却能听到他们全部的对话,多年的练习,让我的耳朵已经被训练到可以穿过墙壁和门缝,专门吸收吵架的声波。一边听,一边大概能猜测吵架的原因是什么,分析接下来的话题走向,判断会不会升级到真的动手打起来。直到确认他俩真的停下,我才能安心睡觉。
可是自从有了小黑,睡觉的时候再也不用担心会被打扰了只要收音机一直开到早上就行。直到有一天,它突然消失。
妈妈给我的答复很直接,被她砸了,不过她答应一定会给我再买一个。“哦”,我说。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果然新的收音机第二天就放在我桌上,也是黑色的,跟小黑长得差不多。不过比小黑更大些,功能更多,样子更精致。可是我搞不懂这些复杂的功能,总也学不会,或者说不敢学,不知道哪天它会突然离开,也许,不必太认真吧。
这之后的很多天,我跟妈妈是没有对话的。她欠我一个道歉,我一直这么认为。她怎么想呢?我猜不出。又到了快过年的时候了,催债的事儿够她忙一阵,爸爸从家里搬出去了,今年是我们第一次在姥姥家过春节,可以跟舅舅、舅妈和表妹一起打扑克了,我是十分期待的。可是真到了三十儿晚上,气氛却有些微妙。妈妈可能是想起了一些不开心的事,比如她当年为什么嫁给了爸爸。妈妈曾多次有意无意跟我提起,她想过很多次的亲,对方甚至还有大学生呢,后来还到北京了呢,是她自己拒绝了人家,原因是对方近视度数太高,万一遗传给孩子可怎么办。
妈妈仗着自己是中专学历,又有个铁饭碗的好工作,并不着急出嫁。只是后来舅舅要结婚,新娘子要嫁到婆家来,家里就一间屋子,住不下这么多人。所以妈妈必须在舅舅结婚前,赶紧腾地方。要怪就怪那个年头租房也没有市场化,就没人想过先给妈妈租个房子这种方法,只想着嫁人这个解决方法。于是匆匆忙忙地,经人介绍妈妈和爸爸几个月之内就结婚了。
也可能是妈妈看着我,让她颇感悲伤。表妹三口人团团圆圆,而我身边没有爸爸。妈妈的联想能力此刻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她自己的爸爸在她十二岁的时候去世了。她从不跟人讲述这件事对她的影响,只是给了她一个信念:自己的孩子一定要有爸爸在身边。她背弃了她的信念,而我怎么想,好像并不重要。于是,道歉我还没要来,爸爸就先回来了。
爸爸回来的过程,对我来说是模糊不清的,可能是因为我抗拒得太激烈,妈妈想让这个过程变得易于接受些。先是每天回来待一会儿就走,接着是待上一整晚,最后是真正回到家里来。一切又回到老路上,跟我相比,她才是那个高度近视的人,对我的想法视而不见。
我已经习惯应对这种模糊的世界了。比如迎面走来的人看不太清楚,我就低下头不随便打招呼;上课看不清黑板,我就索性自己多学点,不再依靠老师;爸爸回来了,我当没看见。
但是妈妈却始终走在医学的最前沿:美国最新技术,硬性角膜镜。晚上睡觉带上,白天摘掉,原理是通过物理手段控制眼轴变长,进而遏制近视的恶化。
“可是贵啊!”,大夫神秘地说。
“哦”,妈妈回答得很痛快。
贵有贵的道理,我的近视度数真的不再增长了。看,一切都有解决的办法。妈妈很骄傲,她就是有办法能让这眼看着过不下去的日子,逐渐明朗起来。至少她自己这么认为,直到那个夏天里最热的一天。
“你去买点冰棍吧,爱吃什么样的就买什么样的”,妈妈笑着,还摸摸我的头。她今天来姥姥家接我的时间比往日都早。
奇怪。不过在这么热的天气里,也可以解释。那奇怪在哪呢?时间不太对,太早了。表情不太对,太高兴了。一路上我琢磨着,想不出,我放弃了,好好吃冰棍吧。可是回来以后,妈妈明显刚哭过,肩膀还不时地颤抖一下。她看着我,一动不动,怕我看出什么。她想多了,我怎么会看清她的表情。模糊是一种保护,因为很多时候这就意味着无需理解。
“另一个女人...在你家里,哎。”,姥姥私下告诉我。高度近视的好处就是听觉和感知力非常发达,妈妈第一次在家里占了上风。据此我可以察觉到,这次与以往不同。妈妈在发脾气,一把把床单从床上扯下来,扔到地上。冲着爸爸把憋在心里几十年的苦水倒在他身上,他竟也耐着性子听着。
爸爸才几岁就没了父亲,上头还有俩哥哥。他经常说,小时候太穷了,只有过年才能吃上一顿肉,夸张的语气和用词,让人忍俊不禁。他是聪明的,虽然小学都没毕业,但是很会说话。可以让妈妈因为去爸爸单位告状,结果在被扫帚打了一顿后,去跟登门跟那个女人赔礼道歉,可以说服妈妈甘愿赚钱养家,可以让妈妈自己都搞不清楚为什么不离开他。只有他能让妈妈笑,那种真正的开怀大笑,他是她最大的屈辱,却也能让她的所有屈辱一扫而空。
爸爸的日子,也是度日如年。毕竟早上起来给自己泡一杯雀巢牌咖啡,摊开宣纸挥毫泼墨,看看卫星电视里的港台唱歌节目,张学友的《吻别》真是唱出了自己内心最柔软的部分。每日如此,过久了还是无聊。
这回真过不下去了吧,我期盼着。晚上妈妈躺在我身边,她总是翻身,不知道是不是跟我一样,也睡不着。爸爸会提着刀过来吗?我的房间门锁了吗,最好是没锁吧,这样我没睡也算是有了意义。如果锁了呢?他会使劲砸门,啊,那简直比直接进来还坏啊。毕竟我这种高度近视,是看不清这种画面的,而声音却可以无比清晰。
我成功活到了第二天,完好无损。然后是第三天,第四天。最初我是庆幸的,能活一天是一天。可是渐渐我察觉出,不太对劲儿。生活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家里仍旧是三口人,完完整整。日常的争吵依然存在,连音调和节奏都跟之前保持一致。这种生活,跟近视一样是一种绝症,不可战胜,无论妈妈有多么强的战斗力。“你还要跟爸爸生活在一起?”,我试探性地问。“哦”,一个熟悉地回答。我穿着鞋站在床上大哭,爬上桌子大哭,撕了书本,立志要大闹一番,让事情有个转变。可是第二天一早,窗外一片茫茫白雪,让一切都焕然一新。我的书被透明胶粘好,整齐地码在桌子上。妈妈早早地去汽车站清点今天到的货了,爸爸在房间里低声打电话,我除了按时去上学,并没有其他可做到事。我想好,从今天起都不再跟妈妈说话了,直到她决定离开爸爸为止。
冷战持续到晚上,妈妈做的饭我吃了两口就赌气回房间了。快到半夜,听到妈妈接了一个电话,一个工程想现在就试用这次新到的货,这意味着现在需要立即送两桶乳白胶过去。妈妈喊了几次爸爸的名字,但是没有回音。她没有抱怨,穿上羽绒服,准备出发。我一定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控制了,竟然也穿上了羽绒服,站在了妈妈面前。
冬天的晚上真冷啊,呵一口气出来就结成霜,在眼前瞬间凝固,然后咣当一下砸到脚上。三轮车的速度很慢,妈妈用力蹬着,满身大汗,我搂着两桶乳胶漆坐在车后面,困得睁不开眼,盘算着差不多该换我骑了吧。可能是路面太滑了,为了躲避迎面冲过来一辆摩托车,我们的车翻了。这时候近视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我并不能完全复述自己那天的所见,比如我只知道自己翻了一个前滚翻,从车里飞出去了,以及桶里的乳胶漆在天空划了一个漂亮的弧形。模糊的好处是,我不会害怕。事实上,我和妈妈都没什么事儿。因为我们重新回到店里,取了两桶乳胶漆,再次启程,送到了工地。
“为什么不是爸爸”,我问。如果是爸爸送货,也许我们就不需要重送一遍。
“他睡着了”,妈妈回答。
“哦”,我说。
那一刻,我下定了决心,要好好学习,以后要念远方的大学,以便离开妈妈和这个家。可是上课的时候,我经常会走神,主要是担心一件事,放学后同学们出校门的时候,妈妈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声骂人。虽然这是我想象出来的画面,但是我知道她一定会做得出来。最近她的精神状况不是很稳定,总怀疑家里来了人。
比如回家后看到她的拖鞋位置摆放的,跟出来时候不太一样了,或者是家里的什么东西找不到了,她都会怀疑有人来过,或者是东西被送给了别人。其实东西被送给别人这件事,从她跟爸爸结婚起,就是家里经常会出现。她陪嫁的金戒指,刚结婚两个月就被爸爸偷偷拿去融掉了,给奶奶打了两个耳环。后来妈妈的新衣服,给我买的新衣服,家里的好吃的,经常就会消失,“给那个女人拿去了”,都是过了很久以后,爸爸才亲口告诉她。
如今,她不再像年轻时候,独自承受自己的怀疑,而是将其原封不动地倾泻到爸爸身上。于是质问、反击、再质问、再反击,成了他们两人对话的几乎全部内容。我摇摇头说,我没看见,没听见。可是门外隐隐约约地有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不太清晰,若有若无,有些不真实。但是身体发射的信号却愈加强烈起来,右眼皮从一开始偶然跳两下,到后来跳动的频率越来越高,嘣、嘣、嘣的跳个不停,让我根本睡不着,得用手去按住。
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强,像是海啸来临前的岸。先是海水冒着泡泡,暗暗地涨上来,逐步没过沙滩,然后开始向海岸线发起撞击,从试探,到推搡,然后是劈头盖脸地落下来。
我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试图从只言片语中,去寻找他们争吵的原因,但是只听到爸爸咒骂,以及偶尔妈妈故意压低了声音的嘟囔。
声音交锋了来来回回好久,像是海水在反复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我睡了,不管了。是时候给妈妈一些警告了,这是报复的好时机。可是迷迷糊糊中,有一会儿声音消失了,我觉得自己好像睡着了,又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巨大的“咕咚”一声闷响把我给吓醒了。一切安静下来。
爸爸手里握着小板凳,那是我小时候经常坐在上面玩的。凳子面是银灰色绸布面的,上面绣着一只绿色尾巴的小鸟,布面已经脏得发黑了,亮绿色也早已经变成墨绿色。小时候我坐在上面,妈妈蹲在我面前,跟我玩“你拍一,我拍一”的拍手游戏,捧着饭碗一勺一勺地把吃的递进我嘴里,给我读《格林童话》,她还记得拇指姑娘院子里种的那些巨大的莴苣,一直可以伸到她房间的床上。我曾经站在这条凳子上,捧着妈妈的脸仔细地看了又看,亲了又亲。但是现在这条凳子,腿已经扭曲凹陷了,上面的那只小鸟身上被深红色的血迹完全盖住,完全看不到了。
妈妈的右腿就是从那天起折的。
下雨了,妈妈走在我前面,一手举着伞,一手握着手机在打电话,一脚深一脚浅。不留神踩到一个不大不小的水坑,会溅我一身的水。我小心翼翼地走在她后面,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我不敢挨着她,好像一旦离她近了,她就会发现我因为胆怯而没去救她。或许她已经知道,因为她那天哭的声音很大,我怎么会听不到?雨点落在伞上的声音,越来越密,越来越大。雷声从远处传来,地面上的水坑泛起阵阵急促的圆圈。“快点啊”,妈妈的电话打完了,回头朝我招招手。我加快了步伐,走到她身边,她伸手搂着我的胳膊,我把头靠在她肩上。圆圈越来越大,把我和妈妈圈在了一起。
那天过后,我的生活并没有变得更差,当然也没有更好。妈妈依旧忙碌,只是走路比原来慢了一些。可是一天夜晚,我在写作业,爸爸过来却对我说,“一起去找找你妈妈吧,她走了”。
“走了?”,我这才害怕起来。城市的霓虹灯在雨后的地面上闪烁,风从我耳边吹过,我坐在爸爸摩托车的后座上,扣住他的皮带让自己跟上他的速度。这是我第一次离他这么近,虽然只是在他的身后。我突然意识到,爸爸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模糊的存在,我从未真正看清楚过他,甚至现在,也仅是看到他的背影。我那些永远都没有着落的疑问,要求却没有回响的道歉,无处安防的愤怒,目标并不是妈妈,而是他,那个隐藏在我视线之外的人。妈妈,此时我好想她,她在哪?我们乘着黑夜的风,穿过城的大小街道,有时在云里周围是雷电交加,有时在云下看城市如蚂蚁般忙碌的人群和横竖铺陈的街道,那么陌生,那么遥远。
妈妈那天很晚才回家,我竟然也没有问她那天去哪了。我只是暗暗庆幸,她回来了。而我要走了。
后来,我真的考上一所很远的大学,要坐一夜的火车才能到的地方。经过与高度近视缠斗了整个童年的时光,我终于如愿以偿戴上眼镜。大夫给我测了度数,配了镜片,“矫正度数1.5,你正常了”。世界原来这么亮!天上的云,树的纹理,公交车的轮胎,迎面走过来的人脸上的粉刺,都让我的目光驻足停留,欣喜若狂。然而就像眼镜,新的生活也每时无刻矫正我,让我重新审视自己。一晚上都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一觉,无需担心会被随时的战争牵连进去;我竟然也习惯用大吼大叫和摔东西来解决生活中的烦恼;对爱的人,总是抱着怀疑的态度,甚至没有能长期相处的朋友。我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白天让自己做一个受欢迎的人,晚上在黑暗中近乎苛刻地责备自己。大家都说,我是个多么可爱的人。可是我有时甚至希望自己是个坏人,这样起码会有人会试图找一下我成为坏孩子的原因。可是我是那样的循规蹈矩,一个戴着眼镜的好孩子。多么残忍的称呼。
从未想过,看得太清楚,竟然也让我痛苦。但是人一旦看到了,就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回到那种模糊中。其实也回不去了,不是吗?我是一个新生儿,学着在这个清晰的星球上生活。痛苦,却带着生机。重新学习如何面对恐惧,如何表达愤怒,如何表达爱。
妈妈会经常打电话来问我的情况,都挺好的,我的回答都差不多。我会反感她打电话过于频繁,以及她会精心地穿插一些我反感的内容,比如会不经意间说一下爸爸也挺好,或者说爸爸不好。我如果给解决方案,她就还是“哦”,然后迅速挂掉电话。虽然我不愿意承认,其中也每每有着期待。我会笑笑,安慰她,注意身体!离得远了,终于也看得清楚了。长大的好处是,我有了眼镜,终于可以看清自己的路,而不是走妈妈的路。
公交车终于摇摇晃晃地到站了,我起身下车,路边的红叶在风中阵阵浮动,裹在厚实的风衣里,沿着潮湿的街道前行,脚上偶尔沾着落叶,偶尔从身边飞快经过的车,溅起一阵水波。我的眼镜上一口哈气,前方几栋教学楼挤在了一起。我停下来,用拇指在上面蹭了蹭,重新戴上,好了,它们又乖乖地站好。这时手机一阵振动,来电是妈妈。
“前一阵你远方的表姨跟我联系了,她说有一种决明子枕头,对治疗近视非常有效......”
“哦”,我点点头,立了立领子,继续往前走。
写作手记
这篇文章是童年劫后余生的回顾,也是伪装成故事的自我独白。有作家说,每一个能熬过童年的人,不愁没有故事可写。这正是我选题的初衷。
但是写到童年,就势必会涉及与父母的亲密关系这个话题。这是我至今未曾打开的心结,也是不敢触碰的领域。回忆是狡猾的。它躲在我心底深不见光之处,晦暗中和怨恨、恐惧、怀疑、自大等情绪纠缠,意欲把人引入歧途。
文字在自由宣泄时,我会一度偏执地认为,如今所有的不如意,都是来童年的不幸。这让写作变成一个为童年伸冤的流水账。并且在选题时,我还曾担心自己的故事是否会招来嘲笑,我儿时曾为此自卑了很久,甚至最好的朋友都未透露。
但是从写作的第一天,旁立老师看到我的故事,她坦承地用自己的经历来安慰我,像一个未谋面的朋友。我感动了好久,虽然只是在微信里回了一句:谢谢。她轻轻的一句点拨,教会我写作的一个秘诀:克制。
克制的文字表达让我去掉渲染和夸张,尝试用真实的语言写出内心的感受,情绪的平息,反而激发了反思。我需要直面自己的过去,去审视和感受,而不是活在其中。
当我尝试穿越时间,去寻找到真实的自己,那种体验是深刻的。人的复杂性和生活的深度,逐渐呈现。我看到了自己那颗悲伤的心,也曾感受到过最浓烈的爱啊。
踏上寻找的路,虽艰难,却无比喜悦。感谢三明治和旁立老师,能写出自己的故事真好!
本故事由短故事Life Writing学院导师指导完成。,点击下方小程序报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