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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企业家妈妈,虚拟货币平台受骗者|三明治

霸王花 三明治
2024-10-04


作者|霸王花

编辑|渡水崖





“喂,是110吗?我要报警,我的妈妈在自杀。”


2024年7月7日,我人生中第一次报警。当时我在北京的家,给杭州老家的妈妈打了个电话,电话那头,她用极度虚弱、带着哭腔的声音对我说,自己没有任何活下去的勇气了。我听着难受,却也没有惊慌失措,因为这样的话她已经说了无数次了。多的时候,她一天要给我和爸爸打七八个电话,语气急躁,泪如雨下,因为她开了二十多年的公司最近出现财务危机了。


自打我有记忆起,妈妈就一直在创业,从开超市到做餐厅,后来开了一家医疗仪器贸易公司。公司虽说没挣大钱,但发展稳定,直到2020年疫情爆发,各大项目停滞,开始出现现金流问题。那之后,我和爸爸一直在安慰她,鼓励她,为她冷静分析,也像哄小孩一样哄着她。每次和她说完,本身就有轻微双相的我自己也元气大伤。


这一次,不太一样的是,妈妈提到了她在割腕,已经割得很深了。我一下子警觉起来,“你千万不要做傻事!”电话那头没有声音。我大喊,还是一片寂静。我感到后背手心都开始出汗,立刻拨了爸爸的电话。无人接听。拨他的微信语音,也毫无反应。更深的恐惧瞬间涌上头来。我再次拨通家里的座机,也没有人接。这时我的心跳已经很快了,大脑缺氧,在空调房里浑身是汗,窒息感越来越强,巴不得有超能力穿越到老家。但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摁下110。


后来据当时在午睡的爸爸说,七八位社区警察很快赶来营救,他们一起护送妈妈到了老家最好的精神科医院。主治医生看到妈妈已经是极度不稳定、失去生命意志的状态,决定对她实施全封闭治疗,先进行6次ECT电击疗法,让她的情绪稳定下来。同时,她也不能使用手机。


办理完妈妈的手续后,爸爸和我打了个电话,说最近催债的人太多,很多人上门,有的态度非常恶劣,妈妈胆子小,就被吓到了。“那是应该住院,也挺好,还可以躲躲债呢。”我说。爸爸听后苦笑了下:“这房子很快也要没了。”“我会给你们租一个和原来一样大的地方的。”我安慰他,“我很多同学的父母这几年早都搬到郊区去了,现在没人愿意住市中心,闹得慌。”他听后沉默了几秒,继而语气变得很悲愤:“你说这好端端的一个家,就这么被她给毁了!还记得往年夏天,我们和伯伯们一起在乡下采草莓,本来没这些破事,我们应该还在打麻将呢。”


隔着电话,我都能听出爸爸语气里的遗憾和失落——一种不再相信未来还会好起来的失落。我告诉他,只要活着,就没有过不去的坎。挂电话前,我又再次叮嘱他没有我的允许,千万不要让妈妈轻易出院。爸爸说,好。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囡囡,我觉得你也顶得上半个心理医生了。你说了这些,让我心里好受多了。”


我放下手机,深呼吸了一口气。北京正处盛夏,天气很好,明亮、湛蓝,光线撒满客厅,我的小猫正在席子上熟睡。此刻的生活好似安静而充满希望,但一千公里外,我最爱的人正在经历着这辈子最大的痛苦。我从未如此直白地感受到人生的讽刺。





去年夏天,我回老家出了一次差,顺便在家休息了几天。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家里金钱的窟窿有多大。


那天,我和爸爸吃完饭在看电视。因为是一部去年夏天流行的古装剧,我略微无聊,就去书房准备随便拿本小说解解闷。自从我离开家上学工作后,书房主要给爸爸炒股用。他特别喜欢股票,几年前他退休时,我专门给他买了那种四台显示屏连在一起的专业炒股电脑,摆在桌上很有范儿。电脑上方悬挂着爸爸在纽约华尔街的照片,戴着棒球帽,摸着金色大牛的屁股,咧着嘴笑。那是2011年,我刚从美国的高中毕业,爸爸妈妈过来参加毕业典礼,那也是他俩第一次来美国,我们一家三口去了纽约玩。


我出生以前,爸爸就在捣鼓股票了。他是A股进入中国市场后的第一批股民,那会儿还在大专学校做老师,教政治经济学。那是最激动人心的年代,他的某个大学同学和他一起入了股市,掏出了全部家产,没想到一下子赚翻了,马上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公司后来迅速扩张,变成大集团,其中一块业务是做刚刚火起来的房地产生意。那时候我也刚好上学了,开销变大,为了给我更好的生活和教育,爸爸辞掉了学校的工作,加入了集团做房地产,一直干到退休。退休后,爸爸不忘炒股的老爱好,每天坚持看盘,但这次,我发现书房电脑上居然盖着布,看上去已经有段时间没用了。我好奇地问他:“你现在不炒股了吗?”


爸爸是个情绪非常稳定也很冷静的人,这个时候明显脸扭曲了下,说,“不瞒你说,我的钱全部给你妈妈了。”我心里猛地一沉:“全部?那我的五万块钱呢?”当年,因为爸爸炒股小有成绩,我就把一部分私房钱给了他,让他帮我保管。爸爸显得很难为情:“她逼我逼得太紧。我现在手里是一分钱都没有了,要不是还有这四千多的退休工资......”他的眼眶开始发红。


妈妈向我和爸爸借钱不是一件新鲜事了。我毕业后从事广告类的自由职业,靠在国外生活工作过的背景获得了一批稳定的客户资源,一直有比较好的收入。妈妈知道我的信用好,能贷款不少,我也知道她自己开公司很不容易,尤其疫情后贸易生意更不好做,这几年频繁五万十万地借她周转。去年春天,妈妈还突然打电话,让我去银行贷款一百万。她很不好意思地向我道歉,说自己年纪大了,银行不愿意贷款给她,除了我她没有别的选择了。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拒绝,但听她无奈的语气又于心不忍。我老在小红书上看到父母吸血、尤其是吸女儿血的帖子,都在叮嘱女生千万不要借钱给父母,过好自己的人生。我心想,话是没错,可我不一样,从小到大,我的父母没让我受过一点委屈,什么都满足我,包括我想出国读书,他们二话不说卖掉家里两套房子。怎么办呢?此时我除了答应妈妈,好像没有别的选择。答应之后,我忧心忡忡地问她:“不会到时候还不出来吧?”她很自信地说:“怎么可能呢!妈妈不会让你活不下去的。” 是吧,虎毒不食子,她怎么可能害自己的女儿呢?但不知为何,那个晚上一向睡眠很好的我反复醒来,睡得很浅。也许是老天在暗中帮助我,我觉得很不对劲。第二天,我打电话给银行,把贷款的数字下降到三十万。同时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


果不其然是出事了。得知妈妈也向爸爸借了很多钱,当天她下班后,我就直接爆发了:“为什么公司最早出现亏损的时候,你不跟我和爸爸讲?为什么每次问你经营情况,你态度都是那么恶劣,让我们无法与你沟通?为什么要让爸爸去做担保,让他以后的征信也出现问题,导致所有银行账户都冻结?如果当时不是我自己主动让银行降低贷款数额,真的贷出100万,你让我从哪里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呢?为什么要问这么多亲戚朋友借钱,而且还是些本身家里有困难的亲戚朋友?甚至最最最不应该的,去找高利贷?……”


妈妈听着我的质问,表现得很慌张,还有一种窘迫和原形毕露的尴尬。她是个很要强的人,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死活都不承认。最后,面对我的愤怒,她一脸无辜地说:“可是不会呀,‘包包’马上就要开了,很快妈妈就要有钱了。”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她说的话。


“包包”是妈妈对某个投资虚拟币的平台的昵称,几年前由她的一位高中同学介绍给她,说可以投资一小部分但有巨大回报。当时全世界都在关注虚拟币。通常她们在快手直播间进行交流,还有各种微信群、QQ群,会有一些所谓的“导师”讲解,分析市场行情及走势。这些人有非常强大的说服力,不仅做科普,还从情感上让“信徒”们无比依赖他们。他们的惯用手段就是给出一个未来的时间,让投资者们充满期待,比如“下个月的10号,'包包'就要开了”。如果没开,他们就会改口,说是政策还在逐步开放中,这个月不开下个月肯定没问题,同时给出一些不知哪里来的数据截图,辅助他们的自信理论。一开始,我和爸爸都以为妈妈只是闲着无聊,随便听听。而且每当我们表达了一点点的担忧,都会被她否定。然而一年年过去,我们发现她被洗脑得越来越严重,但嘴上仍很固执,不肯承认自己错了。


“开了有多少钱?” 这次我问她。“起码两三千万。到时候,这些钱我都会还上的。”


爸爸就“包包”的事也报了警。但警察说,因为这种平台的人经常更换交流场所和微信账号,已经找不到妈妈当时投入金钱的记录了,没有记录就没有证据。且这些杂乱无章的群虽然经常被举报,但野火烧不尽,消灭一个还有无数个。最后的说法是,因为现在已经不存在交易了,他们也没办法做什么,只能说去警告,同时让我们再好好劝劝妈妈。


我们都知道妈妈是很单纯很容易相信别人的人。但她毕竟是个成年人,是个在别人眼里还算成熟的女企业家,我不敢相信她竟然真的像信邪教一样信这个“包包”。想起这些,我血压飙升,心脏狂跳不止,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你也太傻了吧,这些比特币的平台都是骗子,活这么大岁数你心里没点数吗?这个‘包包’是永远不会开的!” 妈妈听后像只受到惊吓的小白兔,很小声又很坚定地说:“不会的,不会的,绝对不会的,下个月10号就开了,他们和我说了,我现在就可以和他们确认。” 说着手就要去点开微信。爸爸在一旁也恼怒成羞:“这个事情我已经报警了,怎么说都说不通,真的是要把我和囡囡都拖下水。现在家里这个情况,还非得用着阿姨,阿姨一年这么多费用,该省的地方不省!” 妈妈转身呵斥我们小点声,阿姨在厨房做饭都在听着呢。


经历了如电视剧情节般的夜晚后,我的心情五味杂陈,感觉像做梦一样。小的时候我的确做过一个噩梦,梦到我们的大房子要被收走了,只能搬进陈旧狭小的老房子,梦醒后,我摸了摸软绵绵的席梦思,看着周围家具崭新且一尘不染,阳光投进纱帘在地板上形成一道细细长长的形状,狂跳不止的心脏才逐渐平复下来。还好只是个梦。但没想到,这次噩梦真的来了。


家,这个给予了我一切温暖和养分的地方,第一次让我觉得压抑和不可忍受。我买了高铁的票匆匆赶回北京。回到北京的家里,我打开微信,看见常年置顶的只有一个群,写着“一家人”,后面是我们三个人生肖动物的emoji。我犹豫片刻,把这个群的置顶取消了。我不知道我是否还能信任我以为的最亲的人。那一刻,我觉得我被妈妈背叛了。





在接下去的很长一段时间,煎熬和折磨在我身上变得越来越具象,且突如其来。


有一次我去外地出差,忙完一整天后,决定和同事找一家酒吧玩一玩。两杯酒下去,我紧绷着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下来,久违地出现轻飘飘的感觉。这时,爸爸的电话打过来了。我心一紧,犹豫了几秒钟要不要接,最后还是出门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爸爸在电话里说,因为做了妈妈的担保人,他征信上黑名单是迟早的事,但他不确定我的征信会不会出问题。毕竟“父债子还”是大家都知道的道理,但不知道法律上是不是追究。他建议我咨询律师,尽最大可能保护好自己,不要被他们牵连。挂了电话,我先前的愉悦心情被彻底毁掉。在酒吧热闹嬉笑的人群中,我突然觉得周围的人都太正常了,他们一定不理解我的生活。我觉得自己是个冒牌货。


享乐令我不安。奇怪的愧疚感隐隐作祟。那个晚上我焦虑得醒来数次,心脏一直闷得难受。第二天一早七点多,我就给律师留了言。律师告诉我,只要子女不继承遗产,我就没有义务还债。虽说听完这话我松了口气,但自那以后,我对自己享受快乐的负罪感还是会时不时隐现。


为了稳定的收入,我仍旧需要拼命工作。不幸中的万幸是,我从事着热爱且擅长的领域,几个熬了很久的项目今年也都落地了,获得了业内的认可。这让我能从家庭琐事的重压下缓一缓,喘一口气。我更庆幸自己没有结婚,没有生娃。今年我三十二岁,身边超过一半的闺蜜在过去两年都有了孩子,看着她们不得不暂时放弃自己的事业,我不敢想象如果我有了自己的小家庭需要投入金钱和精力,我将如何保证爸爸妈妈今后的生活。


妈妈仍旧每天给我打电话。每次一听到手机震动,我的心都会一紧,需要缓几秒才行。同时我脑内也在高速运转,评估我当下的精神状态是否愿意承受她即将给我带来的负能量。就像是有一道选择题浮在脑门上,“YES”还是“NO”? 逼着我回答。有的时候我会下意识地摁掉电话。除了哭诉,妈妈在电话里还想着借钱。她喃喃地说,“要是有钱就好了,哪怕你能给我个一两万,我也不会死得那么难看。”真是可气又荒谬,我想和她争论的劲儿又一下子冒上头,但努力克制住自己。我和爸爸一致认为她需要去看精神科医生,她已经表现出很明显的焦虑抑郁症状了。但没想到,在吃了一段时间的药后,自杀未遂的悲剧还是发生了。


妈妈进医院后的几天,我回到了家。看到爸爸的一瞬间,我差点掉下眼泪。他瘦了整整十斤,穿着我送给他的一件印有黑泽明头像的灰色T恤。以前他穿这件衣服的时候,起码肚子还是有点鼓鼓的,现在看上去竟然有点瘪。可能是看出了我的担心,他没说什么,只招呼着我吃饭。妈妈欠债的事情爆发之后,阿姨很识趣地主动辞职回老家了。用惯了阿姨,爸爸还没怎么做过饭,他下了一个做饭软件,整天研究菜谱。那天他做了冬瓜排骨汤、清蒸河虾、肉蛋饼,都是我最喜欢的菜。我从冰箱里拿出之前在国外出差给家里寄的啤酒。我们一家人都爱喝酒,以前妈妈没出事的时候,我们总会一起尝鲜,杨梅烧酒、桂花米酒、热黄酒、葡萄酒,有滋有味。但自从妈妈被送进医院以后,爸爸把酒都收起来了。


我们装上水果和零食去医院看妈妈。我还把我在机场买的一个小老虎毛绒娃娃也放进了袋子。医院全封闭科每周只能探望病人三次,每次只能看一个小时。我们去时门口已经挤满了家属,都是中年父母。爸爸说,很多病人都是小姑娘,比我年纪还小,“她们可喜欢你妈了,还老劝她别想不开。” 轮到我们探望时,护工阿姨把我手上的袋子收走做了例行检查,然后把小老虎娃娃抽出来,扔到了桌子上,“不行,玩具带不了。” 当时我们穿越长长的走廊,经过了一群游荡的病人,有的面无表情地晃悠着,有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袋子里的零食。我的胃开始翻滚,很紧张妈妈现在变成了什么样。


直到在走廊深处的一间房间,爸爸指了指门外的玻璃窗,说,喏,她在最里面坐着呢。我看到妈妈一个人抱着双膝,坐在床上发呆。我喊了声,妈妈!她回过头,很惊喜地叫了下“囡囡来了”。脸色看上去还不错。我和爸爸赶紧走过去,坐在她的床边,把袋子里的东西一样样掏出来,都是她爱吃的零食:黑橄榄、西梅、陈皮.......她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有点不安地说:“刚才我自己洗了个头,看着还过得去吧。” 妈妈以前为了保持发型,都去美容院,从不自己洗头。我心觉无奈,但也只能说,很漂亮,洗得很好。


和妈妈久违的轻松闲聊让我心情又好了很多。我们三个终于又坐在一起,我能感到被爱和安全感包围,就像过去一样。我给妈妈分享了各种趣闻,给她看我出差路途中拍的照片和视频。看着妈妈虚弱却平静的面孔,我心想,电击治疗还是有帮助的。没想到这种轻松的感觉只维持了短短十分钟。突然,妈妈好像意识到什么,问我们有没有带她的手机。然后她在一秒钟之内又变得疯狂和偏执,质问我和爸爸手机在哪。爸爸从包里拿出她的手机,她一把抢了过去。我们知道,她又要去看她的那个珍贵的“包包”了。


爸爸一言不发,拿起一盒梨去厕所洗。我看着妈妈,她整个人像变了个人似的,兴奋的部分和从前一样,充满活力,高亢不息,但焦虑的部分还是很明显。我知道她内心也在失去信念,这个“包包”可能开不了,她以为她应得的钱都会化为乌有。但她现在又必须靠这个“包包”活下去。除此之外,还有那么多潮涌般的催她还债的消息和电话——这都会轻易让她再次崩溃。


好不容易在医院调整好,不能前功尽弃。我忍不住伸出手,说:“行了行了,再看你又睡不着觉,别看了。” 她死死握住手机,甩开我的手。我感到久违的愤怒再次从胸口升起。这是一种过去几个月我已习以为然的固定模式:她情绪爆发,我和爸爸安慰、劝说,她抗拒,继而变得愤怒,情绪再次爆发,直到崩溃。以此循环。


这时候爸爸拿着洗好的梨回来了。妈妈突然一下子抱住我,哭了起来。我拍拍她的后背,轻声和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妈妈。她点点头,又突然像死鱼一样平躺在床上,双眼盯着天花板。“如果‘包包’不开,我做好决定去死了,这次你们谁也别拦我。” 她哭着闭上了眼睛,“辛辛苦苦开了二十年的公司就这么没了。我以后还如何东山再起......”


我克制住自己再次爆发的冲动,努力维持声音的冷静。那一刻,我都觉得自己的声音不像是自己的。“你只要活着就还能做点事,能弥补一些是一些。欠债又不是杀人,没人会把你逼死的。把你逼死,他们的钱岂不是更要不回来了吗?做一个普通人,真的会比死更差吗?”我最终还是忍不住吼了出来。周围的病人们朝我看了一眼。妈妈的眼泪再次流了下来。


那晚回到家,我打开妈妈的微信,准备把欠债的人都列出来,进行一个梳理。爸爸虽然精神状态还行,但也在肉眼可见地老去,这铺天盖地的比特币群聊、催债短信、和商家垃圾信息连我看几分钟都头晕,更别说他了。但没办法,这事必须解决。我很坚定。于是我硬着头皮,全神贯注整理了两个小时,终于有了些头绪。眼睛和手都酸了。


根据聊天记录,我发现绝大多数催债的亲戚朋友,其实都是好声好气地在恳求她,并没有我想像中的那么凶狠、不讲道理。估计在他们眼里,妈妈是故意不还钱的。妈妈在外一直给人留下生意做得很好的印象,而且她做的行业领域这几年也发展得比较好。加上网上也都查得到她公司的中标情况,一切看起来都不至于如此糟糕。


这时候,一个微信电话进来了。我给爸爸看了下微信头像。爸爸说,是她的小学同学。沉默三秒。我说,妈妈一直在用“包包的钱会回来”的理由在拖延他们,还给他们承诺。他们才会在这个时候不停骚扰她。我觉得还是得早点说清楚,给人家一个交代。爸爸点点头。


就这样,爸爸接了一个又一个的电话,把事情的真相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所有人都感到难以置信和惋惜,他们第一次知道我妈的生意早就破产了震惊于她的天真无知,也有无奈和愤怒。一些人是把我妈看作亲姐姐的闺蜜,一些人是她认识多年的同行挚友,甚至很多人是问自己的家人借钱、从银行里贷款给我妈,毫无保留地相信她。爸爸和我听着他们的哭诉,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也有人劝他离婚,爸爸说。我问他怎么想,他也很坦白地告诉我,“我有想过,毕竟她也连累了我。但如果没有我照顾她,她身边就没有任何人了。”





发现妈妈欠债且被平台洗脑之后,我从最早的难以消化和尝试平复,到现在已经学会了接受。风波仍在继续。借钱给妈妈的亲戚朋友里有想要通过法律手段来维护权益的,我觉得完全合理。但与此同时,我想得最多的还是妈妈,她到底为何如此执拗于所谓的成功?她这种近乎病态的、不惜一切代价的对钱的偏执从何而来?


妈妈生长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妈妈说,他们三个小的时候,外婆不给自己交医保,认为她不值得,但会给两个儿子交;他们三个分糖吃时,两个男孩的糖不小心从嘴里掉下来,外婆会捡起来,重新塞进她的嘴里。但妈妈很争气,很听话,没有叛逆,反倒在长大后也履行着作为一个好女儿、好姐姐的“义务”。我的两个舅舅一直没什么正经工作,最难的时候,妈妈让他们挂靠到她的公司,给他们发工资。爸爸看在眼里,嘴上没说什么,私底下为她感到不甘。那段时间,电视剧《欢乐颂》火遍大街小巷,他看后指着蒋欣惊呼,你看你看,你妈就是这个樊胜美呀!


这样的妈妈也有很多缺点。她太在乎别人对她的想法,因此不惜一切代价地让自己看起来完美、无懈可击。她几乎从不赖床,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化精致的妆,每天不重复穿一样的衣服。她在家给阿姨列每周的菜单和要买的食材,在外给员工培训上课,周末还要上英语课。她和爸爸经常有争执,但只要家里一来客人,或者一出门,她就不会流露出一丝在家里的不愉快和压力。她永远笑容灿烂,让自己看起来体面、强大,她要自己是从小周围人都艳羡的那个“女神”。


但没有人可以一直如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光鲜。妈妈出事后,我也有自责,觉得自己长大以后尤其是最近几年没有真正关心她,深入了解她的处境。但以前,每当我和爸爸想要和她坐下来好好聊公司的情况时,她都十分抗拒,来回了几次,我们就放弃了。现在想起来,我知道她这么强烈的反抗一定是有原因的。我们不够了解自己最熟悉的人。从小,我身边的人都很羡慕我的家庭,羡慕我的爸爸妈妈开明开放,我也以为我是幸福的。但我想,我并没有“看见”妈妈。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得先回北京了,等我回来时,我们一家三口的家就要被银行收走拿去法拍了。之后我打算带他们住到郊区,一个卧室窗外就能看见山的地方。说实话,对于搬家,我并没有那么悲观,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而不是非得在这个实体的屋子里。我安慰爸爸,以后的生活不会那么糟糕。爸爸没说什么,只问价格多少,会不会太贵。我让他别担心这个。


这时,表面上自信的我内心突然涌上一种奇妙的感觉。我意识到,我真的不能只为我自己考虑了。我想到,当我第一次跟着学校出去春游的时候,当我第一次学会游泳的时候,当我第一次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家生活的时候,想必爸爸也是在想着,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好好赚钱,他如果倒下,囡囡该怎么办?我当然知道人得为自己而活,但拥有家人、拥有家庭在这世界上的意义,不就在此时?


晚上洗澡的时候,我看见自己右手臂上的纹身,已经纹了很多年,却像是第一次看见。那是一艘宇宙飞船,飞船上有三个小人的形状,分别代表着爸爸、妈妈和作为婴儿的我。这是我从小就有的一个幻想。我从六岁开始住校,在年幼时就体会到了巨大的孤独感。所以当时每晚躺在宿舍的小床上,我都会幻想窗外有一艘隐形的宇宙飞船,爸爸和妈妈在里面等着我,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吃好吃的,去世界上所有我们想去的地方,我们可以看得见所有人,但因为飞船是隐形的,没人能看得见我们。这让我无比安心,想着想着,我就会沉睡过去。只不过长大以后,我就很少需要这样的幻想了。


这个夜晚,我躺在我睡了二十年的小床上,脑海里又浮现出这艘宇宙飞船。我想,爸爸妈妈以后都要被限高,就坐不了飞机了,但没关系,不是还有飞船吗?我可以带他们去想去的地方,只要我们还活在这世界上。这么想着,我感到身体渐渐下坠,掉入了银河系的庞大黑暗之中。


第二天清晨,爸爸给我做了一碗我最喜欢吃的紫菜燕皮小馄饨。我说希望下次回来时可以和妈妈一起吃。我俩看了下和医生的聊天记录,不出意外的话,8月中旬妈妈应该就可以出院了。等她出院,世界不会一下子变好,债主和起诉也不会消失,但我们已经从几个月前的慌张和恐惧,变得从容、勇敢许多。该面对的总得面对,只是希望妈妈不会再这么害怕了。


杭州下了两天的雨终于停了,夏天最热最难熬的时候正在慢慢过去。去机场的路上,我打开微信,把一家人的群重新置顶了上去。



本故事由短故事Life Writing学院导师指导完成。8月16号-29号,即将开始,点击下方小程序报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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