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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上抑郁症的妈妈和我|三明治

仇小艺 三明治 2024年10月08日 16:28


作者|仇小艺

编辑|邱不苑




“如果有机会的话,下辈子我一定还做你的女儿。”


这是2016年妈妈第一次检查出抑郁症的时候,我在崩溃边缘的妈妈身边对她说过的话。大概是从那一刻开始,我真正感受到,原来妈妈也只是一个太早长大的小女孩而已。


23岁的时候,考研失败、初恋分手、妈妈生病,这对于刚刚踏入社会的我来说,确实有点被上强度了。现在回忆起来,好像当时的日子并没有别人想象的那么艰难,反而让我体验了无数真实的、具体的“人间冷暖”。


北方的春天其实并不多么讨喜,不止是时间短暂,让人无法从容应对天气变化,还会夹杂着很多柳絮和沙尘,乍暖还寒的时候总给人一种“青黄不接”的宿命感。


妈妈就在这样的季节确诊,我在办公室突然接到爸爸的电话。第一反应是紧张,因为爸爸从来不会在我的工作时间给我打电话,他是发微信都会先问“晚上好”的那种谨慎内敛的爸爸。他的电话也极短:


“你妈妈身体不太好,好像丢了魂一样,你要么请假回来看看吧。”


挂了电话,我去请假,立刻赶往车站。爸爸在站台接我,第一时间给我描述妈妈这几天以来的经历和表现,以及他们到处求神拜佛的事情。起初爸爸以为妈妈可能沾染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过几天就自愈了。万万没想到会越发严重,整夜整夜失眠,对周围的人和事总是疑神疑鬼又过度解读。有很多强迫的意识和症状,比如她常常会幻听有人在放烟火,外面有警车驶过的声音。抗拒出门,因为总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


我尝试追溯她变得敏感难过的源头,妈妈说是刚学会用微信的时候,新鲜有趣,联系到很多老朋友,还被拉进一些或近或远的熟人微信群。但是,因为被调侃议论过身材,她又是一贯的沉默不爱争辩。于是,她开始羞愤又无奈,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在议论自己。


好巧不巧,那段时间家人接连生病,姑姑在40出头的年纪被查处癌症,祖奶奶年岁已高,走到了生命的末端。妈妈最在意的家人健康,仿佛洪水决堤一般涌来的时候,她开始责怪自己,总觉得自己有逃不开的责任。所以,精神彻底崩塌。


当时精神类疾病的国民普及度不高,生活在农村的父母没法立刻意识到这些症状可能代表什么;而刚刚开始独立的我,好像也没有什么力量决定下一步该做什么才是正确的。所以我陪着爸爸妈妈一起走访了很多乡野医生、神婆之类,或许当时真的会有些“疗效”,但总不见好转。


我拜托同学帮忙买了安定类药物,他千叮咛万嘱咐,“单次最多服用半片,四分之一也可以。”可是严重的时候,妈妈吃两片都难入睡。


于是,在朋友的建议下,我和爸爸带妈妈去了市精神卫生中心。我第一次了解到抑郁症的诊疗过程——我陪妈妈做了心电和脑电检查,陪同她做了一整套测试题,和医生讲述她的每一个细节,以及我自己的观察思考。医生宽慰我说:“首先你妈妈很年轻,并不是更年期综合征,诊断结果是中度抑郁,再加上心律不齐,睡眠障碍,我给她开些药,先吃一段时间再来复诊吧。”


回到家后,我和爸爸两个人轮流请假留在家中陪妈妈。那段时间我在她身边说了很多从来说不出的话,比如“我爱你,我理解你,我来照顾你,我会一直陪着你”,再比如“我觉得做你的女儿是一件幸福的事”,再比如“别害怕,那是幻觉,有我在”。


可她还是疑心重重,总觉得我在被什么力量操控着。妈妈也会在我离开家,准备回去上班前突然跑过来紧紧抱着我,嘴里不停念叨着我的名字,怕我离开……至今我还记得,我看到站在她背后的爸爸眼里的泪花——他大概在想到底什么时候我们的生活才会好起来吧。后来爸爸跟我和妈妈讲,那个月他瘦了十多斤。


时间平静流淌,并没有因为任何人的痛苦而加快过。大概一个月之后,经过了我和爸爸的日夜陪伴,坚持服药,我们在复杂和茫然中探索,终于感受到了妈妈的状态好转。


我清楚地记得,在我回到工作岗位一周后,大伯母晚上在我家打了一通电话给我:“苗苗,你妈妈好了!有说有笑在和我们喝茶打牌呢,你放心工作吧!”我在嚎啕大哭之前赶紧挂断了电话。像一场噩梦终于结束,我终于拥有了不必坚强的理由,哭了好久才缓过神来。


妈妈后来偶尔也会复发,因为我陪在她身边的时间越来越少,很难及时且具体感受她细微的变化。不过好消息是她停药之后病情没有再加重过,我和爸爸对于妈妈的很多难以释放的强迫症表现也选择了接纳和配合。





我在妈妈确诊后大概一年多也察觉到自己的抑郁状态。


11月济南已经冷得很难在路上走太久,我忙完了最后一个线下活动,拒绝了同事聚餐的邀约,一个人打车回家。回到我的出租屋,在转身关上房门的一刹那,莫名的情绪崩溃潮水一样涌上来。说不清是委屈是疲惫是无人问津的失落,还是自我怀疑的内耗,我开始变得对很多事情失去了热情。


以前我是一个特别爱攒局喝酒的“酒瓶座”,哪怕没有局,下班前也会薅一个人出来陪自己聊天逛街吃饭。陷入抑郁状态后,我曾经长时间看起来疲惫沮丧,丧到好朋友不想理我更不想理解我。


有一天朋友来接我下班吃火锅,他是我当时极重要的朋友。我吃到一半,突然放下筷子盯着翻腾的火锅发呆,挤出来一句“我们回家吧,我吃不下了”。我至今都记得他错愕的眼神,还好他接住了我的崩溃。像这样毫无征兆的沮丧时有发生,难以防备,时间久了,我也开始从恐惧逃避的“病耻感”变成被动接受,每次抑郁状态来袭,我都会通过写“黑狗日记”来缓解,虽然我从来不敢回看这些东西。


听说晒太阳对于抑郁症治疗有很大帮助,于是我就尝试在艳阳高照的时候骑单车出门,渴望阳光照射可以帮助我分泌更多多巴胺。很不幸,一点效果都没有,一个人骑车的时候还是抵挡不住情绪的袭击,常常一个人莫名掉眼泪。这样的日子久了,我开始思考是不是可以换个环境试试。


2018年,我辞掉了喜欢的工作,先回到父母身边陪他们生活了三个月,最后决定离开济南。我想要离开那些陈旧的无法走出的环境,去一个新世界重新开始。


2019年,我来到杭州。那一年,我正式成为了民间公益机构“双相躁郁世界”的志愿者,和大家一起做公众筹款和公益科普,偶尔也会做朋辈关怀的干预。


我加入了编辑部,和几位主创以及志愿者一起收集双相亲历者的故事,帮助他们完成原创非虚构内容的记录和传播,为双相群体发声。我不是双相亲历者,也不是患者家属,可能无法完全感同深受每一个故事,在阅读他们来稿的时候,也遇到了比以往编辑工作吃力百倍的情况。因为亲历者的表达很容易受病情影响,出现和普通人差别比较大的语言逻辑和表达方式,我们的原则是尽全力帮助他们还原内容,理顺语言,让真实的故事和感受被记录下来。如果可以,希望能够在传播中帮助更多人理解。


在志愿服务期间有件事让我至今都觉得充满力量——我第一次一个人完成了一次“患者干预”。(干预治疗是需要专业医生完成的,我的这次经验也只能作为志愿者分享参考,患者和家属还是要及时求助医生的。)


彼时的自己刚刚做了一年志愿者,主业还是直播电商的运营卷王,凌晨12点下班是日常。那是12月的一个晚上,我钻进被窝,打开手机,准备检查完当天的微信消息是否全部回复,刚好在志愿者编辑部群内收到了一个妹妹的求助信息:


“我现在焦虑到崩溃,有没有人可以救救我?”


我盯着信息迟疑了五秒钟,敲下“我可以”三个字发送过去,立刻就收到了她的好友申请信息,通过之后她给我打了一通长达2小时的电话。


现在回忆起来,我都能感受到当时自己的紧张:每说一句话之前,我都要确认一遍她现在状态是否安全,一边输出一边思考,我的措辞是否会再次刺激到她。在我和她通话的过程中,我能清晰感受到她的状态变化:从一开始只会自顾自表达,无数遍传递她的焦虑、无措,到能够听得进我说话,再到主动向我提问,寻求自己想要的答案;最后,她终于在凌晨两点的时候对我说出那句:“谢谢,我现在好想抱抱你!”


那一刻,我才真的松了一口气。


在这次通话过程中,我给她讲了几年前我陪伴妈妈度过抑郁期的事情,她十分在意地问我:“那后来她好了吗?”


我回答她,“妈妈一直遵医嘱吃药,病情稳定后没有出现加重的情况。一定意义上讲,她被治好了。”


我深知这个病是无法真正被治愈的,所以表达的时候格外谨慎,但是她似乎看到了希望一般,突然提高了语调:“太好了!我真的很需要这样真实的案例来鼓励自己,我只要知道有人真的能够变好,我就愿意接受这些治疗。”


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我多年前埋下的种子,是有生根发芽的机会的。


最后,她终于接受了我的建议,安稳睡觉,天亮之后先去公司请假,再约医生做检查开药。第二天中午我犹豫再三,还是把这件事记录下来发在了朋友圈,收到了很多朋友的鼓励和认可;被我干预的妹妹也告诉我,她已经去看过医生开过药了。我终于能够把心里的石头小心翼翼放下。


后来我们并没有见过,也没有过多联系,我只通过朋友圈动态了解她的日常生活。看起来她还是活得很热烈也很认真,爱逛书店也爱看脱口秀,爱表达自己的情绪,也能够接纳自己和身边的不完美。





这颗小小的种子,在几年后我自己经历焦虑爆发的时候,再次被我唤醒,让我能够成为一个勇敢寻求帮助的人。


2022年因为工作压力过大,我再一次陷入了在焦虑和抑郁的困境。那年夏天快节奏的工作进程和高密度的人际关系压力,再加上综合的颈椎病,我时常会出现眩晕。我意识到身体出现问题的时候,已经有明显的躯体化症状了。于是我一个人去了精神科——这也是我第一次去精神科看病。


我的医生是个看起来很松弛的阿姨,我陈述自己的病情,也讲了很多过去妈妈的情况,甚至还主动要求她帮我开多一些测试项目,想确认自己是否也有双相。最终的检查结果,我并没有双相,只是焦虑症和抑郁症。用医生的话来讲,“其实问题不大,而且你真的很熟悉自己的情况,目前看没有太危险。”


从医院回到家的第二个晚上,我突然爆发式地崩溃,止不住地哭,越哭越害怕,怕自己真的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凌晨三点开始抓起手机找可能还没睡的人,终于得到了一条回应。他是我几年前的同事,知道我当时的状态之后,很明显他也有些慌张,用了他自己能够想到的最安全的话术在引导我。我的记忆好像被唤醒一般,想起当时干预别人的自己,内心重复了一遍:“谨慎、诚恳、冷静”,然后听从他的建议,尝试服药,躺在床上寻找舒服的姿势睡觉。


后来,我勇敢把自己的状态和病情告诉了身边的朋友。有一对夫妻朋友提出来带我去海边散心,于是我终于实现了生病之前的心愿:夏天去看海。可能那并不是一场完美的旅行,第一站的海鲜面处处碰壁,我们没有拍到最美的照片,海边的帐篷也没有顺利搭起来;但是我们还是真实感受到了彼此的关照,能够及时改变方案,能够找到美味的梭子蟹,能够开出饱满的榴莲,能够踩在沙滩上,能够跟着海浪向前走……也许,我还是很难忘记我自己站在烈日下的疲惫和无力,还是会永远在心里感激他们把我放在心上的旅程。


旅程结束后,我很快辞掉了让我痛苦的工作,开始尝试做自己的工作室。那是一段真正的单打独斗的时光,我也真正面临了从庞大集体中的螺丝钉,到一切自负盈亏的个体户的身份转变,以及这种变化带来的所有水土不服反应:


需要自己处理每一项具体的小事,单单就公户银行卡密码就让我前后跑了两次银行,来回消耗两个小时;也要自己准备方案,拜访客户;面对客户对于报价的质疑,努力解释,尝试陪笑,各种周璇……


所有的一切让我清晰明白,我曾经熟悉的“互联网黑话”发挥不了半点作用;我想逃避的同事之间的人际关系斗争,在面对客户和上下游企业的时候,难度会增加百倍。


半年内,我顺利完成的三个项目,也基本都是依靠过去的工作关系介绍。我记得30岁生日当天,我一个人赶两个项目交付,做在办公桌前几乎没有动过,那一整天除了早上一杯咖啡,我没有吃过喝过任何东西。直到快递员敲门,我收到两束朋友送来的花,上面写着“祝你生日快乐”——我在那一刻决定了放弃这样的单打独斗的生活,休个假回来继续找工作,继续回到集体中去。


万幸,在这一段看起来灰暗又沉寂的时光里,我并没有再次发病。





妈妈在我30岁的第一天收到了我想要回归职场的消息,给我打了很长的视频电话。她了解了我的压力和困惑之后,鼓励我出去走走,或许能够收获新的希望。


我时常会怀疑,为什么这样通透智慧的妈妈,曾经会陷入抑郁中?或许和她的人生经历分不开吧,她经常会在喝茶的时候和我开玩笑:“等我老了,一定要写本书,记录我坎坷的一生。”


妈妈出生在60年代末,时代的大背景让她很难拥有丰富的物质条件和求学机会,还要承担起照顾家庭的责任。她和爸爸相亲认识,相爱多年,一直生活得平静安稳,虽然不富庶,却能够踏实度日。大约从2006年起,十几年内妈妈经历了多位至亲的重病和离世,外婆、外公、舅舅、舅妈、爷爷、奶奶、祖奶奶,每个人在生病期间她都悉心照料,尽心处理每个人的生活起居和心情变化。她对整个家一直是:常常牵挂,总是抚慰,偶尔治愈。


还记得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妈妈收到一封她的舅舅从天津寄来的书信,里面写着一个电话,我悄悄看过妈妈在回电话之前,写了满满一张信纸的草稿。她从外婆去世讲到表哥结婚讲到侄子出生,再讲到自己和我们的小家,每一笔都温和有力,像是编织过的时间再现眼前。那是我第一次被妈妈的文笔震撼,也是第一次理解了“真诚的杀伤力”。


去年爸爸妈妈曾独自驱车几百公里,去天津给舅爷爷过生日。她说:“这是我今年的心愿,能看到亲人的笑容心里总是踏实的。”


我们的生活好像终于回归了平静,她很少再出现严重的强迫和焦虑;我也能够真正了解自己的状态变化,及时接受治疗。我们都在学着如何与疾病相处,而非斗争。


每次生病的时候,我都觉得周围环境灼热,所以总是很盼望秋天,就像每年十月一我都会回到老家和爸妈一起去家门口的河边走走,看平静流淌的河水,看起伏柔和的山丘。想到一生可以如此平静,便是最幸福的事情了。



写作手记



今天我准备回家接爸妈来杭州小住。桂花开了,栾树迎来了它繁盛的季节,我终于可以在杭州最美的季节带他们出游了。

希望看到这里的你也可以分享一点轻松和喜悦吧。






本故事由短故事Life Writing学院导师指导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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