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同志中心的三小时
撰文丨张跟枣
排版丨陈舒婷 陈怡帆
“那栋楼真的有那么灰土土的吗?”南方来的学妹问我。
“不然呢,”我腹诽道,“今天的空气污染指数有 119,看什么都是那个颜色。”
走出地铁柳芳站,我带上口罩,走进灰蒙蒙的空气,走进那栋不开走廊灯的大楼,跟在两个敲门人后面,走进了新天第大厦 2206——它的官方称呼是“北京同志中心”。
倦鸟总要归巢。“去中心看电影”“去中心做检测”“去中心做志愿者”,他们的意思并不是走进那间两室两厅的屋子,而是回到现实中的庇护所。
我此行的目的并非是面基或心理求助,作为当晚放映室里唯二的异性恋,我只想单纯地去看一场电影。三个小时之后,我发现,在场的这十五个人所带给我的感动,远比电影大的多。
《世纪的哭泣》剧照
大厅中间摆了十几把折叠椅,房梁上拉下一道幕布,电影《世纪的哭泣》开始放映。中心里的人管这场活动叫做电影私享会。来人签到、观影后方可加入微信群,他们的态度给我这样一种感受——我们不刻意要求他人了解,但希望在自己的社群内部得到很好的沟通,并且对善意接近的人敞开怀抱。
《世纪的哭泣》是 1993 年美国的老片子,QAF 中文网费尽心思寻找片源,翻译字幕,最后终于让这部电影能呈现在中国 14 个城市的荧幕上--两居室客厅的荧幕、同志酒吧的荧幕、 NGO 机构的荧幕。未来,这部影片的归宿可能会是--在深夜闪烁着的显示屏、密码复杂的网盘、或者随便什么人的记忆里。
影片主题宏大,两个半小时并不足以表达出影片的全部内容。如果说《达拉斯买家俱乐部》讲述的是艾滋病患者的自我救赎,那么《世纪的哭泣》讲述的则是社会全体对艾滋病排斥、认识,与之抗争、共处的简史。
影片本身的内容很难复述。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入耳的都是背景音乐欢快的节奏,但我却是泪流满面。
如果不是身为他们其中的一员,即便站在 LGBT 群体身旁,也很难理解一间同志浴室的重要性。为什么明明知道浴室是潜在的艾滋病传染地却还坚持开放?影片中一位支持同性恋平权的女官员说,因为他们害怕。
害怕什么呢?害怕失去群体联系?害怕以性解放闻名的旧金山一夜回到从前?官员的话戛然而止,而屏幕里演员的愤怒和反抗却给我带来了一种真实的恐惧感——活的被人厌恶,死了的被认为是罪有应得。
哪怕最后因艾滋而死,也没有人愿意放弃这种精神——宁愿去死,也不愿意像畜生一样苟且偷生。
影片主线众多,科学家、艾滋病患者、政客……当未知的疾病袭来,这些共同体内部的团结受到冲击,社会原有的恐同情绪被放大,相应的,同性恋平权运动对他们的反抗也越激烈。
许多条线索交织讲述,影片却并没有变成一部历史片或者科普片。其中,人性的温情功不可没。
王小波写《似水柔情》,但阿兰并不是柔媚无骨的男人。我甘愿被捆绑,被囚困,被粗鲁对待,这一切建立在我孤注一掷的情感上。阿兰在对这份感情的偏执上是强硬的,反抗的,所以即使柔情似水,也作金石有声。
温情是有力量的。
伊恩·迈克莱恩在电影里面本色出演一位同性恋议员,是个温柔的硬汉。
伊恩的客厅总是聚满了讨论者,他们争吵平权问题,争吵艾滋病,那个时候还叫同性恋相关免疫性缺陷综合征(GRID),的问题。悄悄回家的亚裔男友不堪其扰。
他问他,分手之后还能做朋友吗。戴着玳瑁框眼镜的伊恩扶着门框瞧着他,像《基佬四十》里参加同性伴侣葬礼的吴镇宇一样,瞧着他,嘴角做了无数的动作,最后却只说出一句话,为什么不呢?
当伊恩身患艾滋倒在烛光游行的路上,陪在他身边的依然是他。
政治风云变幻,病来如山倒,但不论风光还是病殁,所有的英姿飒爽和奄奄一息都留在同一个人眼里。在永远不可能战胜的疾病面前,这大概是除了鸡尾酒疗法之外,唯一的慰藉。
屏幕下方显示的因艾滋而死亡的人数一直在增长,当我终于数不过来它的位数时,影片也结束了。
客厅亮起灯,我第一次看清了坐在我周围的人。从电影回到现实,我突然意识到,影片中的故事,他们中的某些人,可能曾经经历过,或正在经历着。
同志中心兼职工作者 A,男,黑短袖、黑短裤、中等身材,浓眉大眼,说话字字句句清清楚楚,声音有一点沙哑,但声调不低。眼睛总是瞪得很圆。
同志中心兼职工作者 B,男,灰色背心空荡荡挂在身上,穿墨绿色长裤,瘦高身材,坐下来裤子变成九分的,露出来一段很细的脚脖子。手上有一截泛着金属光泽的扳指,手腕上是彩虹手环。
同志中心全职工作者 C,女,短发,一身灰白。
观影者 D,男,蓝色衬衫,牛仔裤,匡威布鞋。
观影者 E,我,双手扣着手机壳。
观影者 F,学妹。
观影者 G,女,律师,蓝色T恤,学生书包,微胖,寸头,椭圆眼镜,三句不离老本行。
观影者 H,女,学生,蓝色旗袍,半长的 lob 头。
观影者 I,男,看起来像内蒙或者西藏人,大块头,肤色比我还黑,说起话来却异常腼腆。
观影者 J,男,自来卷,大学生,外套像是高中校服,很爱笑。
观影者 K,男,深蓝紧身 Polo 衫,塌肩膀,胸肌和肱二头肌藏在衣服下面,高鼻梁,戴半框眼镜,当高中老师,很健谈。
观影者 L,男,剪辑师,长头发乱蓬蓬的炸起来,不说话。
观影者 M,男,白色衬衫,黑框眼镜,黑色背包,是学生。
观影者 N,男,留学生,藏蓝 POLO 衫,白色短腰 NIKE 袜,白色帆布鞋,一直跷着二郎腿,大额头,头发略长。声线很细,英语很好,带原木眼镜框。
观影者 O、P,couple,一样略胖,一样戴眼镜,一样肿眼皮。O 说,我们是 couple ,全屋鼓掌。P 像是修了眉。
观影者 Q,医学研究生,外科大夫,穿彩虹色 POLO 衫,讲话会翻手腕。
这间屋子里有很多人,很多职业,很多性向,很多性别,很多性格。
家庭、社会、风俗贴上的标签被撕掉了。我在敲门前的“害怕”也被扔掉了。我曾一度想解释,我就是想看电影,我不想玩破冰游戏和讨论。但是只有在这些人中间,我才能听见这样的话,“淡蓝也是有很多直女在做检测工作的,之前我们的站长就在那里工作了一年,所以我们鼓励你和家长沟通。”
三个小时里我认识了很多人,准确的说,是喜欢上了很多人。
散会之后我坐错了地铁,十三号线比二号线多绕了一大圈才回到西直门。但幸运的是,十三号线有地上运行路段。可吸入颗粒物给窗外夜色带上朦胧感,明晃晃的车厢里,人歪歪斜斜地站着。
我试图用衣着打扮,行为举止猜测着每一个人。他们和客厅里的十几个人有什么不一样吗?望京站上来了一个男人,除了脸,其余的地方都很像小田切让。上地站上来一个女人,驼着背靠着车厢站着仍然比车门高,手里握着一沓 A4 纸,对着另一侧的车窗发呆。
大家都是一个样子,累了一天脸上的油脂都会氧化。结束了奔波最后终于抓住车厢里的扶手,混混僵僵的总也记不住什么时候才开对侧车门。大家昏昏欲睡,却还坚持玩着手机。
反正我们都在一起生活那么久了,就是不一样又怎样呢?
你猜这趟列车里有多少个 GAY ?
我开不了这个 GAYDAR ,我不想作区分。
文章转载自微信公众号“京师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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