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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营救 | 他们阻止了一个同性恋少年的自杀

北同文化 2019-08-15

采访、撰文 | 王大湿

封 | 书书


北京   2019年5月14日   23:40

 

东三环的办公楼还有零星的灯火,三天后就是国际不再恐同日,放在往年,全国各大社群组织无不想趁着当日弄点大新闻,然而对于书书,对于同语以及中国其它的LGBT+社群组织来说,曾经世界卫生组织把同性恋从精神疾病中去掉的纪念日,恐怕难以找到庆祝的心情。

 

一个月前的4月12日,豆瓣关闭了les sky一个女同性恋讨论组;接着是微博屏蔽部分有关同性恋的内容;再然后淘宝没有任何征兆地下架了有关彩虹元素的商品,给出的解释仅为“违反相关法律法规”;就连戏称为“同性交友网站”的哔哩哔哩也无法再搜索与同性恋相关的内容。删就删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是微博社交工具的属性没变,2018年书书来到北京工作,平日里还得借助它和远在旧土的朋友保持联系。

 

微博刷着刷着,书书的表情在屏幕前渐渐严肃起来,随着手指向下不断滑动,微博末了显现出的地名再也无法令他坐视不顾,他把微博的内容分享到工作用的微信群里,又迅速在微博按下转发键,一连串@符号像花朵一样尽可能的将消息扩散出去。此时的他还未觉察,因为一条微博,看似平静的夜晚,连带着中国LGBT+社群组织,俨然已变得不再平静。

 

 

厦门  2019年5月14日  23:54

 

阿声的工作时间并不太固定,忙到深夜也是常有的事情,还有三天就是517不再恐同日的活动,他正在为即将到来的日子谋划一场小型观影沙龙。阿声所运营的同志之声持续通过网络关注影响LGBT+社群,后台往往会收到大量的求助信息,“太多了,每年都有近百起类似的事情。被家人囚禁、殴打,被旁人欺凌……”但阿声仔细阅读了微博内容后还是微微一震,博主是一名只有15岁的男生,两千多字的文章表露出的是绝望,甚至仅仅只是绝望。

 

过了今夜,这个账号便无用了,我会把手机想办法还给那个男人。对不起,我因我的懦弱而致歉。诚言,我真的并不无辜,但我也确实无罪。如果说我曾有勇气面对千军万马,也确实,身后的人可以将我一刀毙命。

我决定用最极端的方式解决问题……

 

“遇到成年人求助的话我们可以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比如法律服务。”阿声马上又转向他的无奈。“但是涉及到未成年人,这就牵扯到一个监护权的问题,很多时候我们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阿声一面在微博上转发,一面迅速将信息推送给同志之声的全国志愿者群落,其中包含了社工、律师在内的一批专业人员,他们处理起来相对有经验得多。

 


广州   2019年5月15日   00:12


午夜,气温仍在30度徘徊,热浪之下,如果没有降温设备,正常入睡会变得极为困难,对于欧文来而言,这个夜晚更加难以安眠。两分钟前他刚刚扫描了书书分享的二维码,两分钟后微信群里的消息像雪花一样飞舞,还有源源不断的人加入到微信群里,信息一条接着一条飞速滚动。

 

孩子什么情况,找到了吗……

 

按照那边的气温,人类的体能最多也只能支持在户外活动五公里……

 

报警了吗?警察有什么反应……

 

隔着那么远,报警会起作用吗……

 

有别的渠道联系上孩子吗……

 

微信群里所有的信息都指向一个地方——山东,青岛。

 

 

青岛   2019年5月15日   00:40

 

炯炯放下电话,暂时舒了一口气。方才接线员告诉他,已经接到了多起关于少年出走的报警电话,而警方也已着手处理,现在能做的似乎就只有等待了。

 

他也加了书书创建的微信群,在分享里他把事情的原委大致梳理了一遍:一个名叫小硕的15岁少年,因为自身外貌女性化而被同学、老师所排挤、讽刺,又因为自己同性恋的性取向不被家人所接纳,进而变得自闭,在遭到父亲的一顿毒打之后,他选择留下信息离家出走。在男孩的微博里还描述了一个同校的男生,因为外貌女性化而被同学、老师所挖苦、讽刺,文中不但公布了自己所在的学校、班级还有老师的姓名,以及自己家庭简要的情况。

 

 

2018年,炯炯经过高考来到山东青岛开始了他的大学生涯,和许多新生一样,初来乍到的他加入了不少社群,“也有本校的基友群,但大部分时间都是闲聊”。因为偶然看到学校“彩虹墙”(一种基于QQ空间的版聊),彩红墙上赫然在列“彩帆”所转发的关于少年离家出走后的寻人信息。“彩帆”是书书2016年在青岛当地发起的一个跨高校LGBT+社团,得益于当地高校相对集中的地理位置,社团平时靠网络联系,同时轮流到不同的地方组织线下聚会。偶然被卷入事件的炯炯,结识了书书和一群在青岛的当地志愿者,“感觉在里面认识了很多可以说话可以做事的伙伴。

 

处于意外中心的小硕,此刻正牵动着炯炯上下翻腾的心绪,闭上眼睛,满是自己过往的遭遇。

 

炯炯出生于湖南一个工人家庭,母亲是教师,出人头地是全家人对他的期望,“他们把面子看得很重要。”家人不知道的是,在学校里,本来就瘦弱的炯炯因外貌而遭到同学的冷落和排挤,“上初中那会全班就只有两个同学能说上话。”明明在学校里已经很难过,回到家里又得假装开心的样子,这种情况一致持续到转学。“情绪低落的时候甚至想到要自杀。”他花了数年时间尝试在自我和家人之间达成和解,但现在他满心思里全是这个素未谋面的失踪少年,“只是不愿意看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再次重演。”

 

直到凌晨两点,炯炯还在关注微信群里的动态。海风吹来,令人瑟瑟发抖,青岛当天夜里的气温只有14度,成百上千的人都在为出走少年的下落而屏息着。

 

 

厦门   2019年5月15日   07:24

 

阿声当晚睡得也不好,通过手机传来的消息勉强让他打起精神,同志之声微博发出的同时,当地的志愿者也得到响应,他们和警方一起行动,在当天早晨的06:58找到了失踪的少年。然而坏消息仅跟着就来了。少年借口上厕所又再次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最后一次出现是在王哥庄江家土寨社区附近,阿声只得在微博上第二次发出紧急呼叫。

 

同志之声的志愿者之所以能和警方一同找到少年,得益于阿声做了很多早期的铺垫。早在2013年,同志之声和警方就有过合作。“当时淘宝上还能公开贩卖零号胶囊(如今已被列为毒品),于是我们和网警开始合作发起抵制零号胶囊的活动。”此后淘宝迅速下架了相关商品。有了一次沟通的经历使得阿声意识到,跟警方开展合作并不难,“关键是如何找准诉求,他们对我们的很多东西都不了解,需要反复沟通”。此后阿声多次主动联系网警,而警方在了解到LGBT+人群所面临的特殊境遇后,也能逐步与同志之声的志愿者团队一起协作解决很多网络上的求助信息。

 

寻找少年的消息再次发出后,引得微博上的大V转发,一度连青岛当地的宣传部门都转发了寻人消息,新京报、每日人物等纸媒的介入也让信息进一步扩散。

 

 

广州   2019年5月15日   14:15

 

欧文陷入了沉思,这场跨越了半个中国的接力,以男孩最终被找到并被送回家而告一段落。自杀是一个“一鼓作气”的过程,中道被解救也意味着当事人小硕短时间内性命无虞。但作为一个社工,直觉告诉他事情远没有结束,任何矛盾从聚集到爆发都有一个过程,它不会平白无故地出现。

 

2019年5月15日晚,青岛市政府新闻办发消息称,“男孩留遗书出走时间让大家看到了同性恋者的心酸和无奈,这世界本该是平等而自由的,马上就要到#517不再恐同日#了,让我们呼吁身边的人,一起传递平等善意的爱。

 

这条信息来自宣传部门对性少数群体罕有的善意流露,事关生死,参与寻找小硕的组织从社群到警方再到媒体,几乎横跨了半个中国,随之而来的还有更多追问。

 

首先是学校的态度,根据小硕的描述,他所就读的青岛市崂山区第八中学早在1999年就成为省级示范性学校,其校区规模在崂山区也是最大的一所初级中学,校舍占地九十余亩,每个教室都配备了42寸液晶屏幕彩电在内的多媒体教学系统。一所各方面都堪称优异的学校,唯独不对小硕的遭遇作出正面回应,并且校方对小硕文中所说有同学受到欺凌一事始终保持缄默。小硕在自己的博文中写到:

 

同学校的,有个女性化的同学,被同学,老师挖苦,讽刺,完全就是欺凌。

我的班主任,那位优秀的语文名师。陈锋,他是位古板的老师。初中的两年多里,我受他的棍棒之苦,也许也就是因此,我更加自闭,偏执。我也不得不听着他的思想。所谓阴阳结合,所谓新时代的变态,所谓阳刚之气,男耕女织。诚言,不只是他,我的诸位老师们多在关于gay的话题上,表达过厌恶,埋汰,甚至于挖苦,讽刺,谩骂。我受够了。

 

5月16日,对于小硕是否在校受到欺凌,有记者致电青岛市崂山区教体局办公室,就小硕博文内容的真实性向工作人员求证。工作人员称目前教体局相关部门已经派人前往学校调查了解,若小硕在校园内确实受到殴打或凌辱,将依规作出惩处,但由于自己不负责该事,所以不方便回答。

 

尽管多次拨打,崂山八中校长电话一直无人接听。曾有记者联系到小硕文中所指的班主任陈老师,得到的答复是:“网络暴力杀人,我不想多说,问心无愧。孩子知道错了,我也不怪他,希望他人生路上,理智端正,莫望初心。

 

 

在书书所建立的微信群里,更多的网友对于校方和老师的解释给出的是——不相信。

 

于是在5月22日,在书书的倡导下,由炯炯带头,五个青岛当地的志愿者决定亲自到学校一探究竟,校方的保安在得知来意后直接将他们劝离。此路不通,等到放学时几个志愿者散开,试图想从学生中打听一些有用的信息,得到的答复要么是“不知道”,要么是“这个我也不太好说”。

 

即便在某种程度上校方下达了封口令,炯炯仍然辗转联系到一名志愿者的妹妹,后者就读于崂山八中,比小硕低一个年级。女生的班主任明确要求学生不要公开讨论此事,炯炯转述,小硕回到学校以后处于老师严厉的看管下,女生跟她的同学说:我是les(女同性恋)的时候,同学回复:你不是也要自杀吧。

 

校方给出的答复无法令人满意,那么小硕的家人呢?

 

5月16日,有记者尝试联系上了小硕的父亲,即便留遗书自杀,小硕的父亲也否认儿子是同性恋的事实。据《新京报》报道,小硕父亲回应称,“没有这回事,他叛逆,瞎编的”。同时他又强调:“学校的老师学生也对他很好,很多次他都考第一名。”

 

这些话与小硕此前在网上留下的“遗书”产生了部分印证。他在微博写道:

 

初中的我,因为成绩的缘故,倒不会有人去过分的欺凌我。可实际,我也明白,一切只是因为我的光环。

 

有资料显示,在一份《2017年全国中学生英语能力竞赛青岛赛区决赛通知》中显示,小硕成功进入了青岛赛区决赛,这样一个在重点中学学习成绩优异的学生怎会无故地产生“叛逆”?

 

我的父亲,一个懦弱无能,又自以为是的渣男。我的母亲在他身上受尽了苦。在我封闭的这一段时间里,他用斧子砸了我的房门;他与我打了一架。我掐住他的脖子,然后又松手了,我没有再抵抗,单方面挨打。他抓着我的头狠狠地往墙上撞,拳头一遍遍落到我的身上。我真的受够了,就像我前面所说的,我越来越趋向于破釜沉舟。我希望他能把我打死。他被拦住了。恰巧我姐回家……


我的左手,一块骨头被打到两面脱位,住院,手术。醒来,我又看到了当年在病房的母亲。我不敢告诉她一切……

 

关于家暴的事情,其父在电话里表示不存在:

 

 

 

记者想就此事与小硕的父亲进一步交谈,得到否认的答复后对方便草草挂断了电话。但是根据阿声转述同志之声的志愿者在找到小硕的时候。“可以看到对方的肩部、腹部有明显的外伤痕迹,整个人情绪低落。

 

在场的志愿者持续释放善意,并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然而小硕委婉拒绝并表示不要把资源浪费在无用的曝光量上,此后由于联系方式的变更,各路志愿者都无法再联系上。

 

小硕用“泞玉丑兮”作为自己的微博账号(内容已被清空),在网易云音乐音乐里也找到了他的账号,那段英文简介,正是来自于同性恋题材电影《以你的名字呼唤我》。

 


他最近喜欢的一首音乐是来自《We Won't be Falling》,歌词表达了一群人在逆境中坚守的痛苦与希望。在小硕留下的文字里,也有相似的表达:

 

我明白,也许活着是更好的选择,我可以有大好的前程,我可以有机会看到世界变好,变得开放,包容。可我等不到了。我真的受够了,你们是我最后的树洞,很抱歉,我把沉重甩给了你们,也很抱歉,我从头到尾都是懦弱的。我真的希望我能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可实际上,我一无所能。我知道,中国不可能有石墙暴动。这个民族太能忍了。我真的,有些情绪,难以表达。

 

炯炯对于整个事件则毫不隐讳他的失落,“像起了个大早,吃了个大瓜。”小硕的事情没有下文,有关部门也没有动作。

 

早在2017年的年底,教育部就联合十部门发布《加强中小学生欺凌综合治理方案》,对校园欺凌作出了清晰定义:“发生在校园(包括中小学校和中等职业学校)内外、学生之间,一方(个体或群体)单次或多次蓄意或恶意通过肢体、语言及网络等手段实施欺负、侮辱,造成另一方(个体或群体)身体伤害、财产损失或精神损害等的事件”。

 

然而反欺凌的治理,仍然停留在“只闻声音,不见落地”的情况,青少年LGBT+群体在面临来自家庭、学校和社会的压力时,往往求助无门,社会当中也罕有针对性的帮助服务,无知的父母、冷漠的官员,麻木的旁人一系列的闭环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这种本应该是社群组织发挥作用的时候,却鲜有求助者出现。炯炯刚来大学就听闻有个同学曾计划跳楼,好歹被拉了回来,而那个学生是个gay。“多数人对于社群组织的认识仍然停留在社交层面上,遇到问题很少主动联系。

 

就在2019年6月17日,湖南桃江名为颍川的19岁男孩在高考后留遗书自杀,在他的微博里也出现了和小硕类似的遭遇:因为同性恋的身份在学校受到欺凌、眉骨被打断,校方老师虽然知道却罕有作为。

 

几天后,颍川的遗体被打捞上岸。“我认识他。”炯炯遗憾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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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新京报——青岛出走男孩班主任回应遗书指控:不想多说问心无愧

每日人物——15岁同性恋学生留遗书两次失联,左手曾被父亲打骨折,骂“变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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