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很少有大型鲸类成功救援的案例，“国外也有做法是减少鲸的痛苦，实施安乐死”。在加利福尼亚湾，Charles Littnan目睹过枪毙一头搁浅虎鲸的全过程：枪口对准虎鲸的白色眼斑——眼斑下就是鲸的大脑。虎鲸盯着人们，却没有挣扎，“好像已经知道并接受了它的命运”。枪声响起，虎鲸角膜上的光芒迅速消失，呼吸孔也不再一张一缩，一头海洋霸主的生命就此了结。中国有成功救援中小型鲸豚的案例在先，因此判断搁浅鲸该不该救比较困难，“万一可以成功呢？”2022年4月19日，浙江宁波，象山县石浦镇铜瓦门大桥外半边山海域附近，渔民发现一头抹香鲸搁浅。 （视觉中国/图）
在浙江宁波象山海域，关于抹香鲸的好消息和坏消息仅相隔8天。2022年4月19日早8点，在浙江省象山县石浦镇半边山海域，渔民发现一头抹香鲸搁浅。这是头庞然大物，体长19米，重约70吨，接近抹香鲸体型极值。经全力救援，抹香鲸于4月20日凌晨5点被渔政船牵引着回到深海。随着牵引绳的切断，它摆动尾鳍，喷出数米高的水柱，逐渐消失在人们视线远处。这是中国首次成功将搁浅的抹香鲸放归大海。正当所有人欢欣鼓舞时，4月28日，有渔民在象山海域发现了一具腐烂的抹香鲸尸体，显然已死亡数日。5月7日，宁波海洋渔业执法队一位曾姓主任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死亡的抹香鲸与此前获救的抹香鲸体型接近，但究竟是不是那头，并没有得到专家确认。因为海上条件有限，“应该也不会去确认了”。“感情上，人们当然想把搁浅的抹香鲸放归大海。”中科院水生生物研究所副研究员郝玉江介绍，但全球很少有大型鲸类成功救援的案例，“国外也有做法是减少鲸的痛苦，实施安乐死。”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对于搁浅鲸究竟应该安乐死还是尽力救援，目前尚无明确标准。采集鲸尸血液和皮肤样本难度大
4月20日，搁浅的抹香鲸成功放归大海后，也留下了一个遗憾——没有安装定位信标，也就无法利用定位信息判断它的去向。浙江省森林资源监测中心林业工程师周佳俊在他的微博上写道，浙江省内没有单位备有信标装置，中科院深海所的专家赶来时，鲸已经拖到外海了，而且即便有设备，安装在抹香鲸这类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身上需要农业农村部审批许可，程序上来不及。针对渔民发现的鲸尸体，4月29日，宁波海洋渔业执法队也曾前往象山海域寻找，但当日海上风浪大，搜寻未果；4月30日，他们找到了尸体，并将它拖拽到外海，避免阻塞航道。郝玉江介绍，如果需要进行确认，可以在将鲸尸体打捞上来以后比对体长、身上的伤疤，特别是牙齿形态是否吻合。最准确的方法则是分子鉴定，因为在救援抹香鲸时采集了一些血样和皮肤样本，可以与尸体进行分析比对。宁波鱼人水下野生动物救助中心经理王亮亮曾参与过4月19日的救援行动，负责测量鲸的体长体重和健康状况。他表示抹香鲸尸体仍在海上漂浮，因为腐臭味太大，加上尸体实在太重，并没有打捞上岸的条件，“就让尸体自然下沉”。上述曾姓主任也透露，因为海上条件有限，执法队没能采集鲸尸体的血液和皮肤样本。即使被救援的抹香鲸最终死亡，也并不能说明救援行动失败。“救援的各种操作基本没什么问题，在现场条件下很难做得更好了”，郝玉江表示。救援的世界难题
南方周末记者搜寻了近年来全球抹香鲸搁浅的新闻，只有2017年印尼亚齐海岸10头抹香鲸搁浅事件中，有6头被成功送回大海。4头死亡的抹香鲸中，有一头本已在人类帮助下回到深海，但很快再次搁浅、死去。“鲸搁浅的过程中会持续流失体力，健康状况越来越差，所以即便被放归，还是可能因为过于虚弱，抵抗不了海流的力量，被冲回浅滩上。”美国海洋哺乳动物学会负责人Charles Littnan回复南方周末记者。听闻浙江这次搁浅的是头雄性抹香鲸，Charles Littnan既伤感，又松了口气：“抹香鲸是社会性很强的群居动物，一个鲸群的成员彼此间感情深厚。如果搁浅的是头怀孕母鲸或幼鲸，鲸群里的其他成员很可能前来搭救，那就会演变为一场群体搁浅的悲剧。”2021年7月，浙江临海市发生了12头瓜头鲸集体搁浅事件（详见报道《营救瓜头鲸：巨兽横海岸后的40小时》），当时救援者将瓜头鲸搬运到附近的水族馆和水产养殖池，在人工条件下精心照料。最终6头瓜头鲸放归大海，6头死亡。
村民拿来了毛巾甚至棉被——这样覆盖的面积更大，吸收的水分更多——浸湿后盖在鲸身上。 （受访者供图/图）
但抹香鲸体量太大，难以吊运，也没有足够大的池子容纳。救援者选项不多，只能在搁浅现场为鲸浇水降温，等待涨潮时将鲸拉回深海。“等待的时候是最难熬的，担心它随时可能死去”，王亮亮说。鲸一旦搁浅，没有海水浮力的顶托，自身巨大的重量会持续压迫内脏，痛苦不堪。而受挤压的肌肉组织也会向血液中释放肌红蛋白，可能引发肾功能衰竭。此外，为了在海水中保温，抹香鲸皮下藏有厚厚的脂肪，但搁浅时，这层脂肪会阻碍鲸散热，诱发死亡。这些问题的严重程度会随鲸的重量而增加，因此大型鲸类救援的成功率远低于小型鲸豚。象山被救援的那头抹香鲸，也一度有生命垂危的征兆。周佳俊观察到，抹香鲸的生殖器脱垂，这可能意味着抹香鲸的内脏受损，身体机能下降，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而在接受救援时，它也缺乏活力，少有挣扎、抵抗。不过，上述曾姓主任回忆，当鲸被3条船牵引放归外海时，曾不断挣扎，并间歇性喷出水柱，“那时它的状态看上去蛮好的，回到海洋让它恢复了一部分活力。我们也希望那头尸体不是它”。未必“安乐”的安乐死
Charles Littnan曾参与过多起抹香鲸搁浅救援行动，在他看来，鲸能否放归大海，要考虑人员安全、鲸的健康和天气等多重因素。抹香鲸在挣扎时会拍动硕大的尾鳍，对救援人员造成威胁。在放生过程中，用船拖拽抹香鲸尾部比较容易，但可能造成创伤，例如尾巴脱臼、肌肉受损甚至瘫痪，“尾巴受伤会让鲸游泳困难，从而难以捕食和躲避敌害，大大降低它们在自然环境中的生存能力。这就违背了我们当初救援它们的目的了。”当船只拖着鲸来到深海时，几乎不可能完全解开它们尾巴上的绳索，只能切断。残留的绳索可能会缠绕在鲸身上，又增加了搁浅的风险。综合以上考虑，欧美国家在判断搁浅鲸确实难以救援的情况下，有时会采用安乐死方式减轻鲸的痛苦。“鲸在情感方面和人类很像。搁浅的鲸不仅要忍受身体的苦楚，也面临着很大的心理压力。”Charles Littnan表示。
2021年10月5日，救援人员在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省的海滩救助一头搁浅的座头鲸。 （新华社/路透/图）对一头鲸是否执行安乐死并没有强制标准，而是由现场的兽医初步判断，鲸是否过于消瘦或者有严重的内外伤，接着和海洋哺乳动物专业组织协商后共同作出决定。大多数人印象中的安乐死是给动物注射药剂，让它们安然“睡去”，这符合小型鲸豚类的安乐死方式，但大型鲸类皮肤极厚，注射药剂难以奏效。它们的安乐死方式往往并不“安乐”：枪毙，或是炸死，追求一击毙命。加拿大政府出台过一份“鲸豚类安乐死指南”，将鲸搁浅事件按鲸的个头、搁浅数量划分为6类。其中小型鲸类（如海豚、领航鲸和小须鲸）推荐使用化学药剂，具体方法是先注射镇静剂乙酰丙嗪，等待30分钟后再向静脉或心脏注射戊巴比妥致死。指南强调，对群体搁浅的小型鲸类，应该优先拯救有可能存活的鲸，再考虑安乐死措施。枪毙是第二位的选择，“通常在救援现场匆忙间难以准备药剂时，会执行枪毙”，Charles Littnan说。枪毙不同尺寸的鲸，有不同的枪支口径和弹药要求。而当面临处置群体搁浅时，最好能将所有鲸同时击毙，“想象一下，如果采取轮流击毙，最后的那头鲸将目睹自己的家人、伙伴纷纷被杀，它该有多么恐惧与绝望”。对大型鲸类，指南要求必须要在“受过专业训练、特殊针头、大量药剂”的条件下才推荐使用药剂安乐死措施，并且“很可能失败”。对单只大型鲸类搁浅，指南允许以爆炸法致死，但前提是在药剂、枪毙都难以迅速致命的情况下。而对抹香鲸，指南直言，这可能是“最难以执行安乐死的物种”，枪毙、爆炸、药剂统统“不推荐”，最优先的方法是，采取姑息治疗，让抹香鲸自然死亡。2020年的平安夜，10头抹香鲸在英国约克郡海滩集体搁浅，最终全部死亡。据英国《太阳报》报道，由于暴雨天气的影响，加之10头巨鲸实在太重太大，故而无法考虑救援，并且“没有注射药剂安乐死的条件”，现场围观的人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巨鲸们逐渐死去。中国至今未引进鲸的安乐死
在加利福尼亚湾，Charles Littnan目睹过枪毙一头搁浅虎鲸的全过程：枪口对准虎鲸的白色眼斑——眼斑下就是鲸的大脑。虎鲸盯着人们，却没有挣扎，“好像已经知道并接受了它的命运”。枪声响起，虎鲸角膜上的光芒迅速消失，呼吸孔也不再一张一缩，一头海洋霸主的生命就此了结。枪毙法考验射手的枪法和对鲸解剖结构的了解，如果一发子弹无法致死，对鲸来说更加残忍。挪威兽医学院的Egil Ole记录，2002年7月，一头12.5米长的抹香鲸在罗福滕岛的海湾里搁浅，当地政府决定实施安乐死。一名捕鲸船长提出将鲸拖拽到周围无人的海湾后，用手雷炸死，但他的船只太小，只得作罢。政府遂派出一名枪手乘船出发，在海中将其击毙。枪手的目标是击中鲸的大脑或第一节颈椎，但受限于船相对于鲸的高度和角度，第一枪恰好避过了大脑，只击中了头骨，鲸没有立刻死亡。第二枪射正了，鲸“抖动了一下，随后停止呼吸”。即便有安乐死的文化基础，对搁浅鲸执行安乐死也时常惹来争议。2020年，一头成年抹香鲸在美国莫比尔湾搁浅，最终被执行安乐死，很快引来一些网友的质疑。“问题是总是类似的：为什么不救援？鲸的状况是否已经差到必须执行安乐死？人类凭什么安排鲸的生死？人们对动物的善意是朴素的，可能在全世界都一样。”Charles Littnan说。中国至今从未对搁浅鲸执行过安乐死。“中国人比较善良，接受不了（安乐死），总想着尝试把鲸救活。另一方面，执行安乐死需要现场兽医做出判断，但这毕竟是主动结束一条生命，没有人愿意或者敢于去下这种判断。”郝玉江表示。他也对中国是否应建立安乐死体系感到犹豫。中国有成功救援中小型鲸豚的案例在先，因此判断搁浅鲸该不该救比较困难，“万一可以成功呢？”他看到中国人在一次次的救援行动中倾注的精力和热情，逐步掌握鲸豚救援的经验和能力。“引进安乐死，会不会打击这种热情？我很难决定应不应该给出这样的建议。”记得加小千为星标，不遗失彼此。本文首发于2022年5月13日《南方周末》，原创作品欢迎转载，转载请与后台联系。营救瓜头鲸：巨兽横海岸后的40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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