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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林 x 王国慧 | 众人的手是金子:一个普通藏族人的生物多样性故事

王国慧 乐与永续
2024-08-04


唯有野牦牛才配当这一片无人区的主人 新疆阿尔金山




“疫情让我们看到…...人类与生物多样性之间的相互依存关系如此深远,以至于后者的脆弱性等同于人类自身的脆弱性......现在我们必须从根本上重新思考我们与生物界、与自然生态系统及其生物多样性的关系。我们必须共同采取行动,与生态世界缔结新的关系。”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干事奥德蕾·阿祖莱





我常常在想,某种意义上,当人类划出一个“保护区”,或评选出一个“遗产”去展开“保护”的时候,那些先行者,应该并没有什么“万物之灵”的自诩伟大,触发他们的勇气的,可能更多的反倒是那种否定性,或者更残酷点说,一种梦醒了无路可走的苍凉。某些珍贵的东西已然消失,且正在继续消失。濒危的当然不只是某个物种,某种语言,还有它们的存在之链上所关联着的不计其数的生命交接,还有很多无形的财富——如肖林(昂翁此称)提到的,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尺度,那些每个人都真正关心、共同呵护的公共资源。


然而,总还是要去找一条路的。



生长在云南白马雪山海拔4500米以上巉岩的雪兔子



距离《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公约》(1992)的缔结已经过去快30年了,危机与危机感无远弗届,解决方案却依然庞大、笼统至遥不可及。今年“5.22国际生物多样性日”的主题是“呵护自然,你我有份”,英文原文是“We’re part of the solution”( 我们是解决方案的一部分)。个人环境意识的觉醒,是否终究会被透支为一种正确而无力的漂亮话呢?


备受关注的COP 15(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公约》第十五次缔约方大会)原定去年在昆明召开,因国际疫情局势两度延迟,预计将在今年10月落地滇池之畔,制定未来十年的全球生物多样性目标,并展望2050 年全球生物多样性愿景。在大会之前这个有特别意义的“国际生物多样性日”,我再度访问了白马雪山的“守山人”肖林大哥。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是“三江并流”区域里最早成立的保护区,也是全球34个生物多样性热点地区之一。从山里到村里,让我们听肖林聊聊他近四十年守山经历里“有趣的事儿”,分享一个“普通藏族人”的生物多样性故事。



白马雪山主峰拉扎雀尼远眺,雪峰之下是巨大的U形谷


白马雪山的一个滇金丝猴家族。这是1993年拍的非常经典的“全家福”,当时外界知道滇金丝猴的人还特别少,拍到一张满意的照片更难,这张照片因此成为对滇金丝猴保护和白马雪山保护区最具宣传价值的影像之一



*注:白马雪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位于云南省迪庆藏族自治州德钦、维西两县境内,属“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的核心地带,是中国低纬度高海拔地区生物多样性保存比较完整的原始高山针叶林区,也是我国特有、世界稀有的濒危动物滇金丝猴的核心栖息地。随着保护工作的推进,保护区内的各项生态指标都有明显恢复。滇金丝猴种群数量不断增多,目前大于2300只左右,约占世界种群数量的65%。






对谈 | 肖林(肖)x 王国慧(慧)

摄影 | 肖林(除注明外)





01

适可而止:

刻在骨子里的“生物多样性”



大哥您好,咱们白马雪山保护区是世界自然遗产“三江并流”的核心区域,也是全球34个生物多样性热点地区之一。其实你们每天的日常工作,以及社区老百姓的生计生活,都对中国和全球的生物多样性保护发挥着重要作用。所以我很想知道,您是怎么理解“生物多样性”的?在当地的传统文化和社区生活里,老百姓又是怎么理解和守护这种价值的呢?


:好的,我就来说说藏族传统文化里的生物多样性吧。实际上藏族传统文化呢,这个还得分普通的藏族人(和精英)。普通的藏族人呢,我也算一员吧,既不识藏文,至于更深奥的一些东西,就更不懂了,那对他来说,这些生物多样性的概念,无非就是围绕着衣食住行,比如说取暖的薪柴,盖房子的木头,然后喝水的水质水源,所有的食物来源等等。对于这些,普通的藏族人,骨子里边就有一种(认识),怎么说呢,适可而止吧。


:适可而止?在藏语里怎么讲?


:我觉得在藏语里可能很难找到一个词来直接表达这个意思。但我们这边有一个方言,ཟ་ཚོད་ཟ་ན་ལུས་ལ་ཕན། ཁུར་ཚོད་འཁུར་ན་ཁྱིམ་ལ་འབབ།,意思就是说,你吃东西,要吃得适量,才能对身体有好处;你想带东西回去,也要适量,才有可能带回到家里。


:您的转译,还真是很贴切。


:这种“适可而止”呢,并不是说懒惰,不思进取,不想发展。传统的藏族老百姓,他的生活是非常吃苦耐劳的,但是他对所有的东西的索取呢,都有个限度,用现在的话说,应该说是“可持续”的。现代人就很不一样了。比如说用薪柴,现代人只要有可能砍的话,都要把它堆成山;要是某一片山上的树都可以砍的话,巴不得一家人都去把它砍下来,堆成山以后慢慢享用。盖房子也是,除了满足基本生活需要,他更希望这个房子盖得尽量大一些,非常气派。



土垒墙的传统藏房



:那传统的普通藏族人是怎么砍薪柴、盖房子的呢?您说的那个“适量”,那个度,该怎么把握?由谁来定?


:我的感觉是,藏族传统文化里特别憎恨那种私欲的膨胀,尤其是把公共的资源来作为你私欲膨胀的对象,大家就更不能接受。在这样的背景下呢,比如说砍薪柴,不能说这片林子离我家近,或者我家人手多工具多,我就可以把很多薪柴砍回来堆在家里了,而是家里大概够用了就可以了。房子呢,以前村里家家户户的房子都盖得差不多,这当然也和当时的生活条件、经济状况都有关系。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以前我们盖房,是整个村子的人相互帮忙的。这种帮忙,我觉得又是一个公共资源了。因为大家来给你帮忙,你要想把自家的房子盖得过大,大家也会有意见,那你也会自觉约束一下自己吧。诸如此类的,很多这种习惯性的制约,慢慢就成了你说的那个“度”吧。


:在这种情境下,就不太可能会有“公地悲剧”或“搭便车”了——那可是理性经济人,也就是您说的“现代人”,一提到公共资源的管理就最头疼的吧。我们汉族也有句老话,“百姓日用而不知”。起心动念,举手投足,是这个看见或看不见的“尺度”,在决定也调理着我们的取舍——从您说的衣食住行,到处理和家人邻居、身边各种生命、生境之间的关系。有时候,看不见的,可能比看得见的、写下来的,还更具有约束力呢,如您所说,是长在骨子里的。



卡瓦博格外转途中翻越多克腊雪山



:是的。实际上,我最初对“生物多样性”的理解就是这种,非常简单、直接的感受:一个生态系统以及生存在这里的,所有带有生命的物种,和我和人(类)之间的这种关系。而整个的这一种关系呢,其实就是我们传统的生活关系。再慢慢到了后来才知道,“生物多样性”还包括物种多样性啊,遗传多样性啊等等。我觉得我应该可以代表非常普通的藏族民众对“生物多样性”的观念吧。


:“理论是灰色的,生活之树常青。”你们很幸运,就生活在常青之树中。而我这样的书呆子,得谢谢你们把我从灰色带到绿色里来。还记得第一次去白马雪山,您就带我去了东竹林寺。庙里有一间你们合作的“生物多样性社区教室”,不起眼的小房间,一进门就看到墙上的唐卡——藏地常见的《和睦四瑞图》*。那一刹那,心里忽然像有个灯芯被点亮了。这《四兽奇缘》的故事,可不就是“生物多样性”么?!你们真是善巧说法!后来洁称师傅,你们的守山伙伴,还发给我他做的这幅酥油花呢。



*注:和睦四瑞图的故事来源于《释迦牟尼本生传》。相传在古印度波罗奈斯国时期,世尊化身为一只鹧鸪鸟,居住在噶希森林。当时,森林里还住有一只猴子、一头大象和一只山兔,它们和睦相处,过着安详自在、幸福美满的生活。为了保障这种和睦,它们共同商定了一个互敬互爱的约定,并以一棵尼拘卢树来确认长幼之序。大象第一次见到那棵树时,树的枝叶和其身体一样大;猴子是树枝与它的身体一样高时到那里的;当这棵树又小又嫩的时候,山兔舔过叶子上的露珠;但最后发现,这棵树是吸收鹧鸪鸟粪便而长大的。从此以后,它们奉行尊老爱幼的准则,由年幼体大的大象驮猴子,猴子背山兔,山兔头顶鹧鸪鸟。四个动物情如手足,森林里的其他动物见此情景,纷纷仿效,于是整个森林的动物世界呈现一派友爱和睦的景象。这个故事在敦煌文书(伯希和编号2187号卷子)里也有记载,名为《四兽奇缘》。



上图可能是最早的《和睦四瑞图》,出现在新疆库车县库木土喇石窟第63窟,大约是公元8世纪时的作品。 图自网络



云南德钦县东竹林寺僧人制作的酥油花《和睦四瑞图》  摄影_国慧



:讲环保减碳,讲生物多样性,光讲些概念,大家都听不大懂。但喇嘛们自有一套办法,讲讲佛经里的故事,古谚歌谣,诵经护持,大家都心悦诚服,深受鼓舞。


:是的。各地的生物多样性既孕育了当地特有的文化传统,也受惠于这种文化传统。如果没有这种文化的滋养与护持,生物多样性就不可能被保留下来。


:是的,我说的这种对“生物多样性”的传统理解,实际上和藏传佛教的生死轮回观,苯教的自然崇拜都有关。藏族人对身边所有带有生命的东西都有敬畏之心,甚至把自己身在其中的这个生态系统视为衣食父母,因而对自然非常敬畏。那这样的结果呢,在藏区,特别是藏传佛教盛行的地方呢,到现在不仅保持了丰富的生物多样性,甚至很多濒危的物种得以保护,都和这种信仰的力量有关系。



江坡村居士们的月供佛事活动





02 

聚沙成塔:

山谷里又有白马鸡的声音了



:今年国际生物多样性日的主题是“呵护自然,你我有份”。“人人有责”这种话,听起来似乎有点老生常谈了。很多全球性的议题,和我们普通百姓的日常焦虑似乎太遥远了。尤其疫情以来,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怀疑,个人真地使得上劲儿么?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1983年设立省级自然保护区,1988年晋升为国家级)已经创立38年了,保护区所在的“三江并流”区域被评为世界自然遗产也已经18年了,我很想听听您的亲身感受。


:正好我老家那边有一句俗话,“众人的手是金子”,金子也就是财富吧,众人的手是财富。生物多样性保护呢,当它成为公众的自觉行为的时候,才是最有效的。但公众呢,也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人组成的,所以每个人的行为,真的是非常非常重要。尤其是他真正发自内心的有了触动。这种变化呢,可能一天两天感觉不到,但日积月累下来就不得了。


就滇西北的白马雪山这个区域来说,我个人觉得,最近的六七年可以说是历史上最好的生物多样性保护的黄金时段。整个州各级政府和职能部门,所有单位,我感觉几乎50%以上的精力都在围绕生态保护。这样的一种政策力度下,很多物种的恢复,种群数量的变化,都特别明显。最近几年,到处都有大型哺乳动物进到村子里。这种变化,实际上除了野生动物数量增多之外,说明它所在栖息地的生态环境的变化也是太大了。比如说我们村子里的水鹿。它白天在村子周边的森林里活动,晚上下到庄稼地里吃青稞小麦。其实以前在山上也很少有人见过它。现在因为都不打野生动物了,它就慢慢地下到村里觅食,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完全是因为村民的保护意识的提高。



白马雪山的苞叶雪莲



:那当初让您发自内心触动的是什么呢?这么多年为什么能一直坚持下来?


:我记得是在白马雪山保护区刚刚建立的时候,保护区历史上的第一次野外巡山。我和我的几位同事,曾经抓回来19个放钢丝套的人。你想想那个年代的情况有多严重啊!19个人,每个人至少,姑且算他放600个钢丝套,那加起来钢丝套都上万了。


:上万个钢丝套?!


:上万个钢丝套,在一片深林无人区,你想想野生动物怎么可能在这个地方生存繁衍呢。其实当时我还真的没有什么荣耀感之类的,但是每每越到后面,再去回忆这个事情的时候,觉得真是了不起。虽然对我们来说只是工作,职责使命所在,可即便是那样,我觉得当清出1万多个钢丝套的时候,整个区域都发生了一个非常大的改变。所以越到后面,越觉得那次我们下定决心在无人区的巡护,真不简单。



1993年10月,完成了10天滇金丝猴的跟踪观察,和同事冒雪返回营地。



一次巡护后的战利品



:聚沙成塔,塔不简单,沙也不简单!那您再跟我们讲讲生物圈里这种个体与整体的关联吧。比如,说到白马雪山,外地朋友们可能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滇金丝猴。这种“明星物种”的保护,与整个区域的生物多样性保护之间有什么关系呢?


:滇金丝猴呢,是白马雪山,或者说是整个滇西北区域的旗舰物种了。旗舰物种呢,它首先应该有感召力——我理解就是人人喜爱,人人愿意为这一物种的保护付诸精力;其次呢,这个物种本身在整个生态系统里具有代表性;然后呢,就是物种本身的濒危度——肯定是非常珍稀濒危的物种。这样被确认和保护的后果,就对其栖息地及周边产生了一系列重要的、连带的生态效应。


首先你看,整个滇金丝猴的栖息地是滇西北非常具有代表性的高山暗针叶林。而滇西北的高山暗针叶林呢,又是整个江河流域,比如说,长江啊,澜沧江这些江河流域的非常重要的水源涵养林;其次呢,滇金丝猴栖息地的这种覆盖度,或者说它的范围面积,就使得整个这一区域的物种,都能在这种围绕滇金丝猴保护的运动中得以生息繁衍。比如说,在保护区建立接近40年的时候,我们也发现了金钱豹。我觉得实际上对金钱豹来说,滇金丝猴也可能是它的一个重要的食物来源吧。所以随着旗舰物种的种群数量恢复,使得甚至比旗舰物种更濒危的一些物种也得以恢复。



 滇金丝猴之秋



:真有意思。说起关联物种,我还记得上次去看到的藏马鸡救护站。就在雪山脚下,U形谷底的两水交汇之处,你们自己建的网棚,宽敞通透,远处看去几乎是隐身的,只看见漂亮的马鸡在那儿优哉游哉。现在它们都还好么?


:你提到的藏马鸡,实际上是白马鸡。我记得建立保护区的初期,特别是80到 90年代初,白马雪山主峰的山脚都有白马鸡的。但后来好像是到了90年代末,慢慢慢慢地,这个谷里再也听不到白马鸡的声音了。鉴于这种情况,我们就在周边,和它同样生境的一些区域,采集蛋源,人工孵化,养到一定的年龄,再放归自然。我们之前都想好了,就在白马雪山的主峰脚下放归。到了要放的时候呢,东竹林寺的高僧大德就说,你们要放生的话啊,干脆和寺里一起做个较为严肃的放生仪式吧。这样呢,就算是为众生,为所有从事生物多样性保护的,和热爱大自然的人们放一次生。于是我们就做了一次放生仪式。现在,整个谷里又能听到白马鸡的声音了。怎么说呢,对于我们保护区的工作人员来说,这也算是一次小小的成就吧。


:真是太棒了!下次去我一定要仔细听听,回到山谷里的白马鸡的鸣声。




肖林和同事们人工孵化、养护的白马鸡,被放归山林前,生活在曲宗贡大本营的救护站。(2011年)  摄影_李攀



:刚才说的这种生态效应,当然这个链条里也包括人。对白马雪山而言呢,由于保护了滇金丝猴,那滇金丝猴栖息地及周边居住的老百姓,生活条件也有了很大改变。比如生态移民,这种变化呢,可能开始并没有想到,但后来随着保护力度加大,以及延伸出来的扶持力度,一些补偿机制,就带来了非常大的变化。


:从这个角度来看,保护区的工作其实也是一个实验点,得一直去摸索那种平衡。在白马雪山,最感动我的,是这种实验不是单方面的,而是社区、各种环保力量一起来参与的。比如社区共管、生计替代的很多好点子,都是大家在实际工作里一点点调试出来的。我记得你们做的一个事儿,是帮村民改建厨房里的节能灶。这样一来减少薪柴用量,二来烧火做饭能效高,又省去烟熏火燎之苦——其实好多当地妇女的眼睛都深受其害。


:对,老百姓的生活困难能有实在的改善,大家响应的积极性就更高了。


我想这是一种真正的平等心





03 

“摄影真的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事儿”



:自我介绍的时候,您爱说自己是“守山人”和“野生动物摄影师”。其实我一直想问,当您拿起相机的时候,面对的这个天地是无比丰富的,为什么会聚焦在野生动物身上?


:野生动物摄影呢,其实也是为什么我会一直都那么乐意地在保护区一线工作的一个重要原因。去拍野生动物,如果你只是作为一个摄影师,可能就是一个相对单纯的目的,希望能拍到一张好照片。但我们是一辈子从事这个职业(濒危物种保护)的摄影师,出发点就不太一样。


有时候我去拍一个猴群,可能是已经多少年都没人遇到过的猴群了,那我先要去调查情况、寻找踪迹。到拍摄的时候,除了希望拍到效果非常好的照片之外,我更希望的是,能看到这个种群的数量变化。比如说,十多年前大家都觉得这群猴子应该是少于100只的,那20年之后,我拍到了真实的画面,能确定这群猴子的数量已经有300或500只,那这个信息,对我们这种从事濒危物种保护的人来说,就是非常喜悦的事情。那其次呢,我们也会关注,比如说当这个种群数量达到500的时候,周边的栖息地环境怎么样?如果不是特别好,那由于这个环境容纳量的限制,猴群会不会开始分群?那这个猴群的数量要达到什么样的状态下会分群?等等等等,延伸出来的很多问题,都需要我们去观察思考,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特别喜欢拍摄野生动物,并且跟拍某一个物种的原因。



当天凌晨有一只滇金丝猴宝宝降生



:好厉害!所以其实您是把摄影作为物种观测记录的一种方法了,而相机也成了你们这些守山人的武器之一。不过,这应该是一种难度很高的特种拍摄吧,需要对动物习性、栖息地的熟悉度,野外生存技能,还要有一套调研方法等等,您觉得其中最重要的是什么?您是怎么磨练出来的?


:的确是这样。野生动物摄影呢,在一些区域,比如说国家公园,还是相对容易一些的。要是去拍完全野外、野生的动物,在我们滇西北,那种难度是一般人无法想象的。首先需要非常熟悉拍摄对象,就也是野生动物的生态习性,它的生存环境等等,方方面面,甚至地理人文历史都需要有了解,才有可能拍到。所以我自己的感觉是,做一个野生动物摄影师,无论是器材也好,拍摄技术也好,这些因素加起来最多不超过50%;但你对野生动物的了解,以及你的身体能够对付非常复杂、艰难的环境,这些所占的比例更大。


后面这部分呢,我们应该说有些得天独厚的优势吧。首先我们祖祖辈辈从小就生长在大山里,参加工作之后呢,又一直工作生活在大山里,这样的结果呢,我们只要去到野生动物的栖息地,对环境的把握,和当地人的沟通交流,都比较自然,能快速地了解到很多背景信息。通过这些信息,我们可以分析野生动物在一个长时段的变化。不仅是种群数量的变化,也包括栖息地的一些变化,比如牧场的变迁,或者人的生计方式的变化,像林下资源的采集情况等等。顺着这些变化,你越深入,就越能发现很多特别有趣的事儿。除了拍摄之外,这些信息对我们的工作来说也有非常大的价值。



在无人区,狼的隐蔽捕食技巧堪称一绝



无人区的主宰者只有在你侵犯了它的领地,而且无节制地靠近它时才会如此玩命地冲向你



:这样顺藤摸瓜,越练越上手了。那最初您是怎么迷上摄影的?经过这么多年的拍摄,您觉得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摄影真的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事儿。早在十多二十多年前吧,那时候摄影还是有钱人干的事儿。我记得大概是1992,1993年,单位有一台公用相机可以用。拍了几年之后呢,就慢慢感到一种压力。比如你稍微有点进步,希望从负片转到反转片,但反转片的胶卷啊,冲洗啊,整个过程的费用,经济上都承受不了,这还不算器材设备的费用,就觉得玩不下去了。那后来呢,数码相机的出现,就让我们这种又喜欢摄影,又玩不下去的一波人得到了解放。我们就又开始摄影了。


刚开始的时候呢,我们可能只是希望能通过持续的拍摄,形成一些野生动物的图片积累。但慢慢积累到一定量的时候,我们的图片就可以反映出整个区域里的物种状况。我记得有段时间,我在维西塔城筹建滇金丝猴国家公园,拍了不少照片,当我再回到德钦的时候,德钦的几个同事一起聊天,就说哎呀,如果我们也有相机和镜头的话,我们自己就可以拍鸟了,再出一本我们白马雪山的鸟类书。当时我是这个团队的班长,我们几个人就武装了拍鸟的器材,开始了拍摄。又找了单位里擅长识鸟观鸟的同事,由他牵头,后来真的出了一本《白马雪山鸟类》的书。这种成就感呢,其实非常鼓舞人。同事们每天拍鸟观鸟,讨论鉴别,这样慢慢的,大家对保护区里很多常见的鸟儿都认识了。



河乌是筑巢高手,选择被水流包围的灌丛筑巢,从枯水期到冰雪融化巢穴浸水,完成了从孵化、育雏到雏鸟适应水中觅食的过程。



《白马雪山鸟类》云南科技出版社 2014,全国自然保护区第一本鸟类图志



:为了出一本书,大家自己先修炼成鸟类专家!看来摄影不只是观测记录的工具,还是学习和创作的好媒介。


:这个过程也是一个团队进步的过程,所以非常有意思。


:那这么说起来,白马雪山保护区里出没的动物,你们基本都拍摄过了吧?您最喜欢的是什么动物?这里面有什么特别难忘的经历?


:在白马雪山呢,其实我还是更喜欢去拍野生的,完全野外的滇金丝猴,这个可能也和自己的本职有关系。说到我们的工作,要结合拍摄来搞清楚野生动物的种群数量,这个难度非常大,不过也可以举举例子。比如说在滇藏交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滇金丝猴的种群。它不属于任何一个自然保护区,是游离在保护区外的,但又是在西藏红拉山滇金丝猴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现名芒康滇金丝猴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和云南白马雪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两个滇金丝猴保护区之间的。那未来呢,无论是两省共同管理还是各自为阵,跨地域的种间基因交流,这个种群都有无可替代的作用。但之前大家是连一个大概的数字都没有的。那次我去拍摄到之后呢,有图片也有视频,能看到大约有150只左右。那我们对这个种群,算是第一次有了一个基本准确的数量统计,包括影像记录。


:我还记得我那次和您一起碰到高山岩羊!我睁大眼睛对着流石滩上星星点点的一群羊,简直是眼冒金星,您还在边拍边低声数数,真是太厉害了!


:你说的白马雪山的高山岩羊,我也拍过一段视频。那里边高山岩羊的数量统计下来是132只。那个时候呢,公羊还没有入群,所以如果加上公羊的话,几乎是160-170只左右吧。包括我前面举的那个滇金丝猴种群的例子,这些数字呢,无论是未来的10年20年还是100年,对于这种野生动物种群数量的变化呢,把它做一个基础数据来分析观测的话,都是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白马雪山的高山岩羊,远望时,要有很强的目力才能把它们从山崖间分辨出来。





04 

 村里的变化:绿色上再加一点绿



:守山人是常常不着家的。现在您退休了,就可以跟我们多说说家里村里的事了吧。我一直记得您是怎么辅导女儿写作文的,让她去葡萄园里找虫子,找青蛙,最后一直追溯到农药和杀虫剂的使用。这真是一篇好作文!


:对啊,对于一个村子来说,村里发生的这些变化就非常非常有趣了。我特别希望村子里边的这些老师啊,能够更善于观察,而不是照本宣科。比如我老家发生的这种种植业的变化,原来的农作物,小麦、青稞、玉米,都慢慢改种成葡萄了。这种大规模的单一种植呢,是增加了老百姓的收入,但村子里边就慢慢发生了一些变化,比如说呢,葡萄地里农药用量越来越大,村子里的青蛙也很少见了。对于青蛙的印象,我为什么那么深刻呢?因为我们小时候放学回家的时候,有时稍微晚了一点,那一路上的青蛙,我们简直害怕得跳来跳去的不敢走。这样的青蛙呢,现在都没有了。也有些小时候常见的鸟类,现在都见不到或者很少见,可能也和葡萄的喷洒农药是有关系的。


:青蛙都去哪儿了?这让我想到了《寂静的春天》,那是发生在上世纪50-60年代的美国的事了。您这样拍下来,就是一部雪山下的《寂静的葡萄园》。




肖林的家乡德钦县江坡村



:这样的过程,是很多发展中国家都必经的吧,还好我们国家呢,还少走了很多弯路。这个过程中,村民确实提高了收入,但也有一些不经意间的失去吧。比如说,土壤的这种退化硬化,还有现在都用买来的改良种子,确实农作物的产量提高了,长相漂亮,但这种农作物呢,我们从小在山里长大的人都不愿意吃——不好吃,包括玉米都是。我们自己吃的呢,还是用传统的那些老种子种出来的。这种得失之间的选择啊,现在也很不好说。


:是的,基因多样性的丧失,不仅是体现在热带雨林或高原山地的珍稀动植物身上,其实就发生在我们身边。有位住在伦敦的建筑师就去调查了英国的“苹果多样性”:原来英国每年有一个苹果节,参展苹果大概有2300多种,但在超市里,英国人只能买到8种苹果,其中还只有两种是本土品种。所以呢,貌似物质极大丰富的现代生活里,从生物多样性和文化多样性的角度来看,其实我们的选择又是越来越贫瘠的。我们如果能从自己的生活中开始留心观察,都可以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的联系。哪怕是学习一些新的知识,开启一个有理有据的追问,这也是part of solution吧。


:是这样的。我前面不是说了我们在白马雪山保护区里拍鸟的事么?最近几年我回到老家,我观察最多的,就是每天在村子上空飞翔的这种大紫胸鹦鹉。实际上,五六年前啊,村子里根本就看不到鹦鹉了,只有我们上山上到云南松林或者是华山松林的时候,偶尔见过鹦鹉。那为什么现在村子里能看到这么多呢?我想了想,首先是村民不打野生动物了,也不干扰村子周边的这些鸟了,它们的胆子慢慢的就变大了。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这几年核桃的价格一落千丈,然后很多老的核桃树,老百姓甚至都不打核桃了,就让它挂在树上了,那这就成了鹦鹉的口粮。那鹦鹉呢,慢慢的接近村子,每天觅食,然后又飞回山上,这样两年三年,村里人也不打扰它,那对它来说,在村子里既有食物,又很安全,那干脆就筑巢住在村子里的核桃树上了。




 栖息在树上的大紫胸鹦鹉



:哎呀,原来是真的有鹦鹉啊!我想起我最喜欢的那首德钦弦子——“我最喜欢的颜色,是绿色上再加一点绿,就像春天的核桃树上,停了一只翠绿的鹦鹉。”我记得以前在保护区的每个村子里,都见到过参天的古核桃树,可从没见到鹦鹉。我那时还以为,这歌里唱的只是古时候的事呢,或者,根本就是神话吧。



 德钦县奔子栏镇叶日村,这里属于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的实验区范围,海拔约3500米。村内外遍布着参天的核桃树。  摄影_李攀



:你看这么一系列变化啊,村民的行为的变化,鹦鹉的觅食习惯、栖息地的选择等等,都和我们国家近年来对生物多样性保护力度的加大是有关系的。那这种过程怎么拍呢?这是我一直在考虑的问题。这种拍摄也会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那现在您有什么计划么?不管在生态保护还是在摄影方面?


:退休之后的生活呢,其实依然是围绕自己的兴趣爱好吧。我在保护区也工作了近40年了,现在就有很多机会,比如说和城里人去分享这些保护的经历。还有呢,就是我刚才讲到的,村子里边的这种变化。这些故事呢,好像是“当局者迷”,但城里有很多人就觉得非常有意思。所以我有时候讲讲滇金丝猴的故事啊,也可以讲讲滇金丝猴周边这些社区的方方面面的变化。



图中人物自右一起,分别是昆明动物研究所的龙勇诚、来自美国加州大学的科瑞戈、来自白马雪山保护区的钟泰和肖林,他们历时三年,完成了对滇金丝猴较为系统的生态生物学研究



:那一定是非常精彩的。我觉得只要和这山里的一草一木相关,不管是拿相机还是步话机,话筒,其实都是您最拿手的,因为您不仅是大山的守护者,还是播种者。另外呢,说到分享村子里的变化,我想起了一位您也熟悉的老朋友,郭净老师。今年春天他刚带我去了趟昆明郊区的苗寨,拜访一位一直在给自己的村子做社区影像档案的村民——“穷快乐老三”。在我们一起去老三家樱桃园的路上,郭老师还说起了藏族聚落与核桃树种植之间的关系,也启发老三去拍拍村里村外生长着的这些植物,有什么变化,和人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我想啊,你们这些乡村之“眼”要是聚到一起,一定是特别有趣的事。其实呢,不分城乡,我想只要是有心人,都会期待那些“旁观而清”的眼睛。而这也是,part of solution吧。



绿绒蒿属中个儿最高,开花最早的全缘叶绿绒蒿



东竹林喇嘛寺和白马雪山保护区的联合巡护



肖林



藏族,藏名昂翁此称,云南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第一批正式员工,从十六岁便开始从事一线保护工作。作为藏人,他似乎天生能与大自然灵魂相通,这使得他的自然保护实践与众不同。他是传奇物种滇金丝猴的守护人,经历过滇金丝猴研究与保护的几乎所有重要事件。他酷爱野生动物摄影,希冀以影像凝固大自然与野外生物的野性之美、灵性之光,曾举办个人摄影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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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阿旺格桑

排版|小牦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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