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永朝|“未来30年”之我见(5):结语
经历冗长的铺垫之后,我想再回到朱老师提出的三个问题上来(第一,“我们讨论的未来,在工业化奠基的哪些东西成为不可逆的,成为不可改变的?第二,30年以后的人和现在的人,哪些关于人的最本质的东西,还会继续存在?第三,最重要的,在未来的过程中它存留着多大比重的过去,后天到底存在着多大比重的今天和多大比重的昨天?因为不存在着一个没有昨天和今天痕迹的后天。”)。
如果把前两个问题合并起来回答,在30年的尺度上看,人本性中哪些东西是不变的?或者哪些最大限度保留下去?我就说一个字,“作”。
“作”是啥意思?作是信仰自己,并信心满满;作是精致地利己,并熟稔悲天悯人之话术;作是自鸣得意、自作聪明,并对异样的目光毫不以为意,作是欢喜作,甘愿受——这些词看上去都是对“作”的“声讨”,是吧。下面说“作”的另一面:作是行动主义,从不装逼;作是我行我素,特立独行,且善于自我解嘲;作是甘愿作,欢喜受。
人“作”的本性是不会变的。当然,“作”是相对说的狠一点的。“作”是一体两面,另一面就是“玩”。
我特别看中互联网的这个字,玩儿。我们过去定义的玩儿是闲暇之乐,它假设有一个正事,玩儿只是正事之余的调剂。现在玩儿就是正事,互联网最大的正事就是玩儿。
我理解朱老师第三个问题就是比例关系,我猜是50%以上,为什么要猜50%以上呢?首先30年之前,大致是没有互联网的时候;30年后,则是互联网成熟的时候。现在网民数,已占世界人口的一半,再过30年,基本能上网的就都上网了,剩下可能也就5%、6%覆盖不到,互联网像电灯一样照亮全世界了,这就是一个时代宣告成熟。
在这种情景下,为什么是50%以上呢?下面我打比方说明:在没有互联网的时候,我们好比生活在两层空间,有互联网之后我们生活在一个三层空间。
第一层是“作”的本意。作的本意就是资源竞争,打打杀杀、吃喝玩乐、成王败寇。第二层是宗教,在第二层有精神生活了,这就是波普尔的世界2+世界3。
你会发现第一层是真实的作、打,是血淋淋的,第二层是开始琢磨、反思,是意识形态、政治宣传,一切关于作的学问、包括科学技术、大学教育,都在第二层。
但是这两层,在没有互联网的时候,基本是“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的状态。雅斯贝尔斯所说的“轴心时代”,世界不同文明所达成的最重要的共识,就是一条所谓的金规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用大白话说,就是:你作,他也作;你不作,他也不作。
这是一个没出息的世界。之所以没出息并非像先哲那样,归结于善或者恶,而是人们在这两重世界中,疲于奔命、来回穿梭,很难“以有涯捱无涯”,很难穷尽作的各种可能性。好吧好吧,作不动了,就歇会儿;缓口气儿,咱继续作。
大家其实都知道这么作不好玩儿,但没办法,作,还有一个语意,那就是胶着,大家彼此都被粘连在一起,没法不作。大家都知道有时候作起来很难受,代价高昂,但没办法,你不作,你就等着被作,那还不如自己作。
互联网之后,情况大不一样了。互联网之后有了一个赛博空间的东西。这玩意儿太好了!它可以像照妖镜一般,把前两层的人的种种作态,映射到这个空间;更有趣的是,它能让人貌似进入前所未有的解放:想怎么作就怎么作。
在第三层里,每个人都拥有多重人格、多重主体,多个化身,可以映射到前两层。这就是我经常讲的“一个人有八条命”这件事情,在第三层变成一个扎扎实实的体验。
第三层有什么用呢?简单说有两种:一种是原本前两层里,绝大多数作来作去的故事,都可以用极低的成本迁移到这一层,而且切肤体验还不打折。比如说,古代社会(互联网之前的社会都应叫做古代社会)基本上是“讲不通就干一仗”的模式,这个代价太大了,血流成河,也很吓人。有了第三层就容易多了:不服气可以各自让各自的alphaGo出场,让它们互相“干”一仗,完爆到极致。
第三层不光能实现“想干就干”的愿望,还允许你后悔。如果没有第三层,后悔的成本极其大,甚至不准后悔。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你随时可以按下你的replay键,再玩一把。
我觉得,对真正的互联网原住民来说,未来的孩子们他们会遭遇真正的挑战:他们将必须调和八个化身、八重人格、八条命的悖立、冲突。当然,这个也许是我用互联网移民的眼光这么看吧,好像刘慈欣的《超新星纪元》里讲道的,孩子们自己会找到办法的,不必我们瞎操心。
不过,我还是忍不住瞎操心一下:我觉得像我们这个年龄的人,之所以还有一点点用,那就是尽可能扮演一个“防洪堤坝”的作用,把这个两层的古代社会里,太多无用的垃圾,拦截到外面,多吸几口思想的雾霾,省得孩子们花费太多的气力,浪费在无用功上,能让他们轻松愉快地迁移到第三层赛博空间,让他们有足够的精力和体力,应对属于他们自己的挑战,也好。不过,这也许仍然是瞎操心。好吧好吧,瞎操心就瞎操心吧。
我想,未来的孩子是这个样子的:到了五点钟了,一个小时high完了,又到了三点钟,“我”现在是一个老态龙钟的人,“我”喜欢——他可以同时扮演(或许不是扮演,而是“就是”)很多的角色,甚至可以同时入局,完成那个局的生活。在这个过程中,他会发现第一层、第二层Just a game,只是个游戏而已。
如果说每一层分别占30%(静态的说,分别是30%)的话,这新长出来的一层,也就是30%。那怎么会多加一个20%呢?就是因为这30%会“逆向渗透”前面那两层,第三层Cyberspace的这种玩法,会倒过来“深度侵入”前面这两层,也可以说深度“格式化”。
格式化有两个要点,第一个要点就是承认“两可”,又计较成败又不计较成败,计较成败的时候我在局中。所以你能看到的成功、失败、痛苦,都在里面,我要掺和在局中,我要赢,但最后也还有退出机制,我可以安逸地退行到上面一个层次,我可以活在他自洽的第三层。这种情况下,分别有10%的功力,会重新塑造前两层的生活。所以您不用担心跟工业时代割裂,哪怕农业时代、游牧时代,都只是扮演而已,只不过是角色扮演。
第二个要点就是这种格式化,其实不是工业化时代的整齐划一的格式化,也不是简单粗暴的均一化、均质化。这种格式化,本质上只是“对可能性的嬉戏”,甚至说得狠一点,调戏。
这样30%再加上两个10%,不就是50%了吗。
我说2016年对我触动最大的就两件事,第一AlphaGO ,第二川普上台,就这两件事。
一个是科技意义上的,一个是政治意义上的。
它表明了世界格局已经无可挽回地发生变化,这种无可挽回发生的变化不是空中楼阁,好像横空出世一个新世界一样,不是的。这个世界的要素,虚虚实实的要素,已经都在了,但是要素的新组合发生变化了,对要素的新解释发生变化了。
最基本的世界要素就三个:物质、能量、信息。只不过今天说起来,这次巨变都是在信息层面发生的。只要我们还没有到不吃饭靠充电生存的时刻——那可能是100年以后的事了——只要我们的生命体还是靠吃饭、穿衣来过日子的话,30年我觉得最大的变化就是这儿。
其实20年前,很著名的那次在洛杉矶费德蒙特大酒店开的会,就有这样一个词叫做“靠喂奶生存”,80%的人是不需要工作的,80%就是纯消费民众,你生下来唯一的使命就是“作”,就是愉快地消费。因为只有20%的人,就可以决定这个世界了,德国《镜报》记者后来写了一本书,叫《全球化陷井》。
(参考链接:“靠喂奶生存”)
你唯一的使命就跟《黑镜》第一集似的,蹬自行车赚点积分,赚积分以后你就想干吗干吗,但是整个生活的这个脚本是少数人写的,就像剧中的编剧。世界只有一个编剧,他编完了。
当然我说这个事情,并不是说30年后人类的未来就是这个样子。恰恰相反,我说最大的问题就在这里:我们对未来的变局的理解,还停留在确定性的时代的话,我们可能只能在自己低维度的思想空间里,拼命设想高维度的生活,那是无济于事的。如果思想不能生维,我们可能会堕入到“伪赛博空间”中去,恰恰做实了“靠喂奶生存”的那般景象。
我之所以这么拆开了说,还有两句话:第一句话,我不这么拆开说,大家可能听不懂,这叫勉为难之;我不拆开说,我自己也说不清,这是第一个(其实我拆开了说也可能没说清楚,其实很纠结)。
第二个,德勒兹就仔细分析过游牧这个词,我们要重回游牧时代,这个很精彩。朱老师说30年为一世,我觉得时间其实并不长,30年恐怕我们还很难脱出旧文化的阴影。要想认真讨论东西文化的对话,恐怕是百年以后的事。但我们不能等。
2016年12月23日夜11点57分,截稿于台湾阳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