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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瀛丛谈 | 陈念萱:日本风花雪月里的伎与艺

2015-03-06 陈念萱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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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只看到了情色里的伎,却没顾及到有伎之前需先有艺,没有娴熟的艺,根本谈不上伎,更不必讨论调情。


在不同季节,于糕点之上,放几朵园子里采下经过糖霜处理的小花,娇艳欲滴的姿态,让不喜甜点的人,也忍不住放进嘴里,缓缓融入唾液,聆听着小院微风凌爽绿叶细碎之声,这甜,不再腻嘴,却让咖啡更香浓。

江户在今日东京板块建城之时,同时于外围建造了卫星小城镇,今日仅存的几座小古城,谓之小江户。我在佐原古镇上,见识了四百年来不同时期的建筑,与传统生活文化。有人整理老家院落,开设咖啡馆与民宿,在便利的现代功能里,妆点有意无意的古老精神。

在大阪妹妹的撮合下,十多年前,从纽约转东京返回台北途中,她上网征招自愿收留我的人,结果,距离机场比东京近的佐原古镇,有位奥运志愿者第一时间跳出来接待我,在意大利居游七年刚返乡的叛逆女孩,正巧跟自己家人格格不入中,需要我这样的外人来缓解一下。于是,我的日本初体验,便与这座四百年小江户结缘了。

适逢跨年,老奶奶带着我们扫墓祭祖吃点心,九十岁的老人家感叹古镇区域越来越窄小,新区发展快速凌驾传统文化之上,她细细地让司机绕路一圈,为我导览古镇风情:“快看吧!不久以后,这些都会消失。”而我在老人家不经意的招呼之下,进出古镇多回,见识了花道、香道、茶道、剑道与四季游大神祭典,甚至鸢尾花道上的传统婚礼。

品茗嗜甜之间,顺便认识了一群坚守传统文化的古镇乡民,有的小店甚至传承了数十代,也有出外发达后返乡建设,继续支持传统祭典的医师、银行家、商人与大律师。餐后在河堤赏樱之际,想起老奶奶的忧心,我似乎比她乐观,五万人口虽少,却处处是维护传统的精英,祖先祭祀不断,这香火,应能绵延下去。

日本人最欣赏的陶渊明与唐太宗,似乎决定了菊花在皇室里的关键性地位。唐宋名士生活,延续着春秋战国赏花吃花的雅兴,晋陶渊明《和郭主簿》:“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与唐太宗《赋得残菊》:“阶兰凝暑霜,岸菊照晨光。露浓希晓笑,风劲浅残香。细叶抽轻翠,圆花簇嫩黄。还持今岁色,复结后年芳。”前者赞叹秋末霜寒里菊花的傲然姿态,后者则以残菊之姿赋予来年希望,吉祥而风雅富贵,餐桌上的飨宴,与宗室家宴器皿图腾,都少不了一抹菊花姿态。

吃花在《离骚》的朝饮木兰坠露与夕餐秋菊落英之中,标示了历史悠久。宋朝菊花宴,更是民间年度盛会,歌楼、酒肆、茶坊林立的市景间,花下吃酒,美人侍宴,所费不缁。宋朝工匠每日工资约80文(约13块钱人民币),吃花酒打赏侍宴杂役,每次数千文,一席花酒,万元人民币以上,非常人消费得起,风雅与腥羶,交互作用,杂流衍生,难得几回醉,只因为贵。


(电影《花魁》剧照,该片展现了日本江户时期,艺妓云集的吉原游郭车水马龙,繁华非常的场景。)

江户吉原游女花魁与京都八阪神社发展出来的艺伎,都必须受过茶道、香道与歌舞严苛训练,根本上的不同,前者卖身后者卖艺,然前者只与达官贵人交往,彼此以礼相待,后者则因出身贫贱而易沦落市井,寸步艰辛。这在印度古国里,延聘艺伎做为皇室子嗣的生活教练,不无异曲同工之妙,其间之贵贱高下,如履薄冰。

日本人吃花偏甜,宋朝人吃花偏咸,前者以半干鲜花沾热糖霜而瞬间凝形再冷却,着重装饰功效,后者包裹蛋衣后油炸,以滋阴养身为前提。北宋著名好吃鬼苏轼《赵昌寒菊》:“轻肌弱骨散幽葩,更将金蕊泛流霞。欲知却老延龄药,百草摧时始起花。”不管怎么吃,吃花能延年益寿,这是三千年的生活文化,无论是否风雅,唐宋王侯将相,无不趋之若鹜,深信不疑。

我忍不住好奇,询问佐原民宿女主人:“什么花都能吃吗?”她顿时愣住,似乎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应该都能吃吧!我都是吃自己种的,没有农药,很干净。吃花,在日本很寻常,几乎所有的甜点都取之于当季花卉。

我最喜欢的是四月樱花麻糬,在三月底樱花盛放前两三个月,和菓子点心铺老板,会先采摘樱树叶,洗净后用盐腌制,如土耳其或希腊人腌制葡萄叶做地中海式粽子Doma,只是中式粽叶不能吃;等樱花盛开后,捡拾樱花,与糯米一起煮成粉红麻糬,再用腌制过的樱叶包裹。


我尝过许多不同人出手的樱糬,只有茶道老师进出的老铺最正宗,连叶带糬一起入口,绵密绝妙,樱叶不涩樱糬不甜腻,看似色泽暗沈,塞进嘴里,却仿若精灵起舞,叫人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默默地享受着粉红色的温柔。一般的新式点心店,功夫不到家,樱叶咬不动,甚至有人拨开叶子单吃樱糬,便失去层次感,而万分没意思了。

佐原古镇的小江户茶道老师,大概是最有资格做食评家的现存人种,毕生工作都在寂静里寻找生活美感,嘴叼,是必然。我可以想象古人的放逸生活里,包含着各式精致享受,各种花卉做的甜品,是其中主要的点缀,如波斯与埃及皇室热爱玫瑰般,赋予多样化的食补情色想象空间。

据说,佐原古镇培植的两百多种鸢尾花,原生物种来自植栽兴盛的宋朝,在花魁当道鼎盛时期,曾经高达四百多品种,欲买花魁笑,必得一株珍贵品种,每年六月鸢尾花季,成花魁夺冠时,于今,却成新人抢婚的季节。

无论宋朝青楼或江户吉原,甚至远古波斯王朝,花卉,成不可或缺的生活必需品,装置与餐宴,或养身沐浴,是绝对必要的奢侈。最终,仍是为了那风花雪月后的丁点腥羶。

我在佐原参与香道的课程时,看先生打开漂亮花结的小布包,拿出一小块香木,研磨成粉末,再用季节印章压制香炉里的香粉,让燃烧回路顺着表彰节气的几何图形蔓延,闻香者,则在品茗之时感受着身体发肤的细微变化,毛细孔回旋开展间,有如体内舞蹈。

每位参与者携带自己的香包,在课程中,轮流品茗,传递写下感想的书笺,最后交还给老师批示结论,同时沾墨吟诗一段。只是闻香,至少要跪坐两小时以上,然后,再以当季花结,绑好自己的香包才离席。一年十二个月,就有十二种不同的花结,看先生绑得顺手,接过来一试,才惊觉自己的笨手笨脚。


(《艺伎回忆录》电影剧照)

想起饰演《艺伎回忆录》里的老鸨杨紫琼,教导雏妓泡茶的过程,缺少长期生活锻炼过的日式细致感,连一般家庭主妇的娴熟都谈不上,遑论艺伎精湛技巧性的肢体语言,导演是粗枝大叶的洋人,演员是现代感十足的汉人,难怪电影上映后,日本人要万分反感。那种难落言诠的细腻,的确无法瞬间传递。

我们只看到了情色里的伎,却没顾及到有伎之前需先有艺,没有娴熟的艺,根本谈不上伎,更不必讨论调情;直接地粗暴,要论艺伎,在日本人看来,若非羞辱就是笑话。即便是宋朝的嫖妓贵客(身怀万贯才能入青楼),自己胸中须存点墨,否则只有被调戏的份,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花魁的笑脸。

古人生活里的情色,大概始于吃花的讲究吧!我看佐原民宿主人捻花时的姿态,不禁浮想联翩。


作者:陈念萱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台湾知名作家、影评人,出版并翻译三十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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