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孟翰:美日联合驯服崛起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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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倍国会演讲的下半部基本上分成三个部分,其一,TPP(Trans-Pacific Partnership)“泛太平洋(战略经济)伙伴协议”;其二,安倍经济学-日本的改革;其三,日本的亚太外交安全战略蓝图。
三者紧密结合,首尾一贯,从日本国内经济到亚太区域经济的重组与升级,并赋予此经济基础明确的政治意义与目的,以支持以美日同盟为主轴的亚太地区势力再均衡策略,这就是日本的亚太大战略(grand strategy),这个亚太大战略其实业已开始指导影响美国对中国与亚太区域战略的思维。
在谈TPP时,最有意思的是,安倍根本没强调TPP在经济上的好处有多大,而是TPP的本质是什么与TPP非经济领域的目的。他说TPP的本质是
“将美日共有的价值观——自由,民主与法治在世界上传播,令其生根”。
他接着提醒美国国会议员,TPP“超越单纯的经济利益,长远来说,不能忘却在国防安全上有重大的意义”。在这段中,他主张TPP应由美日领导,完全没有考虑邀请中国参加。
安倍这段话说得很实在,TPP的确有没太大纯经济利益,根据英国《金融时报》5月13日马丁·沃尔夫的文章,指出,TPP对美国国民收入实质所得只会增加不到0.4%,虽非负面,但好处微不足道。因此,TPP在安倍看来,主要是形成一个足以对抗中国高度整合跨国界泛亚太的经济实体。至于这个经济体内成员是否真有共同价值并不重要,现在参与TPP谈判的有越南,试问越南的政治体制与美日相同吗?越南与美日有安倍所说的共同的价值观吗?无论怎么看,越南毋宁与中国的体制相近。所以共同价值的说法只是个幌子,美日与越南有一个共同的假想对手——中国才是真的。
从TPP的谈判到TPP的成立与落实深化,其实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需要成员国调整己国国内经济里的各种产业与各种利益团体。美日两国的经济又不尽然互补,在许多产业都有竞争关系,这在汽车工业与农业上的冲突看得最明白不过,这亦是现在美日两国谈判最后尚未克服的节骨眼。
以汽车工业而言,美日互为竞争,但日本居优势,所以美国欲在汽车产业设限,日本则要美国更大幅开放,在农业则是美国在很多农产品价格上便宜,品质相去不远,目前卡在米、猪肉、牛肉等项目,主要是斤两问题,即是有多少吨米或猪肉等可以进到日本来。
安倍谈TPP时,除了点出TPP的外交安全战略价值以外,其实就是以此想说服美国政府与国会,不要老在TPP的项目细节上斤斤计较,要往大处看。根据《金融时报》5月7日报道,美国一些退休的将领呼吁美国国会要尽快授权给奥巴马总统“贸易促进授权”(trade promotion authority,TPA),让他可以尽快完成TPP谈判,不然将会有“伤害性的战略后果”。
这不就说明了美国国会对TPP的战略价值仍然缺乏共识,这就很刺眼地呈现在5月12日美国参议院奥巴马总统所属的民主党参议员中,仅有一位投票支持将TPA(贸易促进授权)授权给奥巴马总统。
虽然,事后白宫做出一些让步,取得参议院同意再审此案。这个过程已经充分暴露美国政界,特别是民主党对TPP定位的认识依然有很大分歧。
接着,安倍言及所谓安倍经济学在日本国内推动的一些改革,他谈最多的,仍是日本的农业。他解释日本农业人口已经迅速老化,现在农民平均年龄已经超过66岁。他深知日本农业已经非变不可,而且他也正在推动新的农业政策,改革日本农业里的合作社——农协。
尽管如此,他这段话主要的企图是暗示美国,再过十年日本农业人口将会消失殆尽,届时反对美国农产品进口的力量自然就不存在,自民党不比现在将不会受到地方农村农民选票左右,自然而然,彼时日本对美国农产品大量开放便不成问题。所以,他希望美国现在可以看到TPP的战略价值,在农产品问题上,暂时网开一面。
他之后三言两语提到日本的企业管理已经朝向全球标准,在医药与能源两个产业已经开始自由化,他知道美国在这两个领域比日本有竞争力,所以一直想到日本开拓市场,他就是间接说,一旦有了TPP,美国公司就可以到日本进入这两个市场。他蜻蜓点水地提到他正在改变日本老习惯,鼓励日本女性参与社会各式各样的工作,企图缓和美国自由派与女性团体向来对日本社会非难的态度。
在安倍的说法,这些改革,不但是准备日本加入TPP,更是为了建设一个更强大的日本。然而,这个更为强大的日本目的为何呢?正如日本《每日新闻》报导安倍在美国国会演讲后,参加华盛顿市内的座谈会时,安倍说:“外交安全保障政策与安倍经济学表里一体”,此语虽然是典型富国强兵的思维,但不仅于此,而是与日本的亚太地区战略计划结合。
因此,TPP在短期内并非与中国断绝或冲淡经济关系,而是在长期间影响TPP成员国对外贸易投资的形态由偏重中国到以TPP内部经济体为重心,特别是将美日两国的经济更紧密整合在一起。
2007年哈佛大学教授尼尔·佛格森(Niall Ferguson)与柏林自由大学教授莫里兹·束拉里克(Moritz Schularick)提出Chimerica(中美国)的概念形容未来中美经济关系的性质,简单说,他们认为中美在经济上的互相依赖会越来越大,两国经济体实际上已经形成共生关系,他们叫此经济体为Chimerica,这样的新经济体需要两国政治上更加合作。
TPP在安倍的盘算,便是受到Chimerica概念的启发,他认识到如果美日的经济合而为一,不但会远远大于中国,中国GDP在短期内一定追赶不上美日两国合算的GDP,以2013与2014三国的名义GDP比较,美日两国加起来是中国GDP两倍强,所以,一旦中国经济成长失速,中国很有可能永远追不上“美日国”的GDP。
此外,这个美日经济共同体更可以支撑美日两国的对亚太地区顶层设计——日本的亚太大战路。TPP于是在日本的构想里,便是如同以前欧洲共同市场一样,是一个政治计划,一个成员国走向政治邦联的过渡途径。在这个构想里,TPP成员国并不一定在政治上须要高度整合,而是如同当年欧洲共同市场,在外交军事上有一个北约组织。
不消说,如果走到这一步,那么美日基本上就是采取围堵(containment)的方式对待中国。美日是否采取围堵,在一定程度,取决于中国在亚太地区的政策与行为。
上述安倍日本这个宏大构想并非空穴来风,更非我捕风捉影编织而出,最晚在2013年就有安倍的铁杆支持者,同时参加安倍2006年第一次政权与2012年以来第二次政权有关解禁集体自卫权的总理官邸恳谈会的葛西敬之,在接受2013年3月8日《日经商业》(日経ビジネス)访问时,便如此说;
“我认为21世纪的世界是夹着太平洋的海洋联盟(TPP)对大陆成员国中国、俄罗斯、印度的局势。TPP可以看成是太平洋地区民主自由的海洋国家朝向合作的动向。TPP加盟国试图经由与中国取得势力均衡,从而创造区域经济的安定与经济发展的平台。这便是TPP除了是经济发展的问题,同时不能不理解为国防安全问题。”
但是,短期内,诚如葛西敬之所说,安倍目前设想的不是围堵,而是重新调整亚太地区的势力均衡。这便是他演讲下半部的第三部分-日本的亚太外交安全战略蓝图。
在这部分,安倍提出两个方针。其一,以“自由世界上第一大民主国(美国)与第二大民主国(日本)的同盟”为主轴管理亚太地区,甚至一起领导世界,取代中国提出的太平洋很大的中美两国新型大国关系。要做到这点,除了美国要放弃G2(中美两大国)共治亚太地区的幻想以外,日本亦需要脱离战后日本和平宪法的束缚,解禁集体自卫权,让日本自卫队可以同美国到世界各地,与日本认定的盟友并肩作战。安倍在同演讲中承诺今年夏天会在日本国会通过有关法案。
其二,便是呼朋引友,与澳大利亚、印度、亚细安成员国、韩国深化战略关系,形成对中国崛起的一个抗衡势力。在演讲中他提到韩国,但大家心知肚明日韩关系在安倍上台以来未曾好转,日本因历史问题,特别是慰安妇问题,与韩国至今尚未举行首脑会谈。不过,日本一直密切观察韩国,虽然,日韩关系现在不佳,日本认为一旦韩国知道历史牌无效,在政治上选择中国与选择美日同盟领导的亚太各国之间,日本的如意算盘是韩国早晚会乖乖归队。
日本与澳大利亚在战略关系的发展亦不可忽视,一方面澳大利亚供应中国诸多工业生产矿产品,中国在资源上仰赖甚多,另一方面,澳大利亚已经向日本询问是否愿意一起开发制造澳大利亚下一代的潜水艇。这个军事科技合作一旦启动,将使澳大利亚更倾向日本的战略利益。此外,澳大利亚的重要性正如张锋在《澎湃》4月22日天下会专栏里的文章所说:“因为澳大利亚正在成为西方国家对华政策转变的重要实验场。”
所谓亚细安成员国,主要指的还是菲律宾与越南两国。据《华尔街日报》报导,5月12日日本又与菲律宾在南海共同举行海军演习,这次更明显地剑指中国,因为演习的目的是应付“海上临时遭遇”(unplanned encounter at sea)的状况。日本同时也正进一步强化与越南的战略合作,继2013年,日本以外援(ODA)对菲律宾提供无偿资金,协助菲律宾提高沿岸戒备队的船只与本部的通讯能力后,在2014年,日本以外援无偿资金(ODA)给越南6只中古船只与关联设备器材,以日本外务省的说法是“帮助确立海上的法治,期待我国与越南关系更进一层强化”。
从安倍经济学,到TPP,再到日本的亚太战略计划,三者前后紧扣,一以贯之,形成日本21世纪的大战略。日本这个大战略毋庸置疑就是回应中国崛起的挑战,只要稍微翻阅日本政府与日本智库近年来所有的国防外交与亚太区域报告,假想对手大概有三个国家,中国、俄罗斯与朝鲜。这些报告的字里行间,可以很清楚看到中国才是日本主要关心的对象,其他两国只是陪客,顺便在外交辞令上冲淡针对中国的色彩。
虽然日本政府公式见解并不直接指名中国或任何国为其威胁。在日本外交国防圈子里,特别是安倍身边的人不论在私下或是公开的场合,也从不讳言中国是日本主要的假想对手。
据《时事通信》报道,安倍在4月30日访美期间接受日本电视台(日本テレビ)访问时,就异常地明确指出《日美防卫合作新指针》就是针对中国的海洋进出与军备扩张所做出的反应。话说回来,如果不是应付中国的崛起,日本又何必东奔西走,大费周章呢?
日本这个大战略可攻可守,并非一成不变,完全可以随着中国的情况与动作调整。这个大战略虽非以侵略中国为目的,但其目的则是驯服崛起的中国(the taming of the rising China),从而确保亚太地区的经济发展与和平。驯服(taming)一词出于威廉·莎士比亚的戏剧《驯悍记》。这个大战略若执行顺利,中国高不高兴都是其次,反正总是可以让中国妥协,无法为所欲为,最终将使各个关系国皆大欢喜。
日本处心积虑,步步为营,试图以万全的准备对付中国,如果撇开中日历史恩怨不说,日本的反应极其正常合理,不需大惊小怪,今天如果中日异位,中国采取现在日本的大战略亦是极为可能可行,不为不智。
日本这个大战略在国际政治里的说服力,一方面来自目前在美日两国与其他亚太地区,特别是东南亚国家里,其大战略提供一个确实可行的集体行动方案,另一方面,相当取决于中国在国际上的一举一动与中国的大战略(大战略的有无与若有大战略,何种大战略)-如果周边大小国越感觉到中国的威胁,日本的大战略就越有说服力。
过去谈亚太国际政治或中美关系的人往往忽略日本,这个轻视在过去不是没有道理。的确,二战后,日本长期采取“吉田主义”(吉田ドクトリン),以“轻武装,重经济”,在外交国防上紧紧跟从美国,因此,日本过去在国际政治里并非是举足轻重的角色,顶多只是美国的跑龙套。
然而,日本在近年来已经改弦更张,置“吉田主义”为弃屣了,在日本以外,在美日共同外交圈外,中美很多国际关系观察家尚未完全察觉日本的豹变,仅仅将目光投射在中美两国,导致对近两三年日本大战略的内容与推动非常生疏隔阂,转而使得对美国的观察理解也出现误差与不解,比如说无法理解为何美国不爱提新型大国关系等所谓中美关系的怪圈。
在安倍的演讲中,他说日本会全力配合美国的rebalancing(再分配/再平衡)。美国最早使用这个英文词时,所指涉毋宁是美国全球军事资源使用的再分配,也就是整体上,调整美国在其他区域资源与亚太地区资源的比率,这也符合更早的希拉里·克林顿在2011年11月“亚洲轴心”(Pivot to Asia)的说法。但是作为再分配的rebalancing到2013年就悄悄转朝向势力均衡概念中的再平衡。
美国前国务助理部长库尔特·坎贝尔(Kurt Campell)与布莱恩·安德鲁斯(Brian Andrews)在英国皇家国际事务研究所的一份报告里,便提出内容接近日本大战略,但却仍然非常初步简略的愿景。在报告中,rebalancing的意思已经转向再平衡,但仍未为成熟。一直到安倍这次访美前,这个再平衡的具体想法在美国政界,甚至在白宫里都不算取得共识。
此话怎讲呢?近几年来,美国外交国际政治杂志与专业学报对中国崛起的讨论不胜枚举,提出对中政策建言之多,有如百花齐放,并没有明显的共识。在美国政府里同样三心两意,据爱德华·路特瓦克(Edward Luttwak)在其书《中国的崛起vs战略的逻辑》中提到美国有三个对中政策。第一个对中政策,由财政部代表,积极鼓励中国经济成长。第二个对中政策是以国务院代表,主张对抗/抗衡(confront)中国。第三个对中政策,以国防部为主,倾向围堵(containment)中国。由此观之,美国政府对中政策的分裂状况与安倍日本的首尾一贯,而且宏观微观兼具的亚太大战略迥然不同。
今年3月美国极具指标性的智库美国外交关系协会发表一份题为《修正美国对中的大战略》,其中读来与安倍美国国会演讲神似,虽然细节侧重有所不同,对中战略重点却高度吻合,而且多处呼应日本的对中战略与观点。报告推荐美国抗衡/平衡中国的崛起,放弃过去协助中国成长的大战略。同时强调TPP的战略意义,同意鼓励日本与澳大利亚、印度与亚细安成员国发展战略关系。这份报告与其说影响安倍国会演讲,不如说受到日本大战略的启发指导,毕竟美国对中国的理解有不少是经由站在对中前线的日本转达。
其实,安倍国会演讲的内容,大多可从他上台后2013年的“国家安全保障战略”与2014年的“防卫计划大纲”两份报告书里,找到材料与线索。安倍演讲将原来死气沉沉的官僚文章改得生动活泼,将原来隐而未发的主张讲得清楚。日本这套亚太大战略本身就非常有说服力,即便与日本的历史修正主义绑定后,其魅力对于亚太国际体系中一些的大小国仍然难以抵挡。安倍美国国会演讲的成功绝非昙花一现或歪打正着,而是这几年来日本大战略在构思与推动上的开花结果,所以,安倍在去美国国会前,早已胸有成竹,势在必行了。
面对日本的亚太大战略,东亚该如何思考呢?拙文在《解读安倍国会演讲上·中》已有提示,而中国该怎么办呢?我会另外为文申论。在此,只是再度提醒中国,真的需要正视东亚国际秩序中的“日本问题”,日本是中国的问题(problem)与课题(question),这是无法回避的考验。中国自明末徐光启以后,从未认真思考对待“日本问题”,因此后来尝尽苦果无数,历经后患无穷。
日本是中国的挑战也是机会。没有成功处理“日本问题”,便没有新型大国关系,中国崛起不会平坦。处理“日本问题”,亲日反日皆不济事,知日只是一个必修课,拥有对日新思维也不充分,而是需要有全盘的战略思考——大战略。
《战国策·秦策三》在<范睢至秦>有一段
“王不如远交而近攻(按,读为治),得寸则王之寸,得尺则王之尺”。
两千年后,依旧令人深思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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