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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秋水:文人与名妓的倾城之恋

2015-09-13 庄秋水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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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冶游狎妓堪称是文人的标配。文人放荡情志,若得着有名的佳人襄助,往往成就一番“佳话”。


一六六八年,重阳。老诗人吴梅村来到了龙山(即无锡惠山),在祇陀庵锦树林里的一座坟墓前,他吟诗凭吊,追忆和墓中人的往昔、他们恨错难返的一生。


以女尼身份埋葬于此,是一代名妓卞玉京。从南北朝以来,“道士”也常被用来称呼僧侣,故而吴梅村一直用“道士”或“道人”,来追怀自己的“方外交”。她在世时,他为他们的相见、不见写诗填词。这些诗词是心灵显微镜,它们把诗人吴梅村置于其下,观察,剖解他的灵魂。





崇祯十六年(一六四三年)两人初次相见。吴梅村对这位“双眸泓然”的姑娘(有一双明亮深邃的眼睛)应该是一见钟情的。在他为卞玉京而作的悼诗《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前的小传里,他为这次相遇定调:


与鹿樵生一见,遂欲以身许,酒酣拊几而顾曰:“亦有意乎?”生固为若弗解者,长叹凝睇,后亦竟弗复言。


也就是说,这位刚开始歌妓生涯的十八岁姑娘,借着酒意大胆主动示爱,愿与这位名重天下的才子缔结良缘,而他,却选择了“装不懂”。这个场景是两人关系里前半段的“背景音乐”。


晚明冶游狎妓堪称是文人的标配。文人放荡情志,若得着有名的佳人襄助,往往成就一番“佳话”。谢国桢在《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里如是说:“侯朝宗的风流倜傥,侑酒必有红裙,冒辟疆的慷慨好士,桃叶渡大会诸孤,是何等的豪举。侯朝宗与李香君恋爱故事,冒辟疆和董小宛旖旎风光,孔尚任谱的《桃花扇》和冒辟疆自作的《影梅庵忆语》,这都是极脍炙人口的文章,早传遍于人寰了。还有那沈寿民、沈士柱、吴伟业一般名士和李香君、卞玉京其他、顾横波一般北里佳人,那是怎样使人留恋呢?”谢先生这段话,简直是对当时名士与名妓的风流情状的总括。


吴梅村在崇祯朝的最后三年里,出入青楼,因此得以结识卞玉京。他为她写了好几首诗词,两人的感情确实深厚而缠绵。然而,吴梅村的用情并不止卞玉京一人。玉京的妹妹卞敏善于画兰,他写下“横披侧出影重重,取次腰肢向背同”这样缠绵艳丽的诗句,送给这位恋慕的对象。他也写了其他一些子夜词、子夜歌送给其他狭邪之游的对象。清人赵翼因此说吴梅村的闺房诗是“千娇百媚、妖艳动人”。


这仍是一般文士与妓女的关系。在写给卞玉京的两组词《西江月》和《醉春风》里,吴梅村描摹二人之间的情欲之欢,细腻、秾丽。“娇眼斜回帐底,酥胸紧贴灯前”,“臂枕余香犹腻,口脂微印方鲜”,“重整兰膏腻,偷解罗襦系”……但这些欢娱,尚未令他生起迎娶佳人的念头。卞玉京似乎仍是一个明确、强烈而纯粹的性的符号。不久,国丈田弘遇南下为崇祯选美,卞玉京和她的密友陈圆圆被看中,这段关系便告终止。


一六四四年,两人在南京再次相遇。此时,吴梅村是弘光朝少詹事(太子府的事务官,主要任务是为太子讲学),才不过两月,他已看透弘光朝廷的腐烂。“闻筑新宫就,君王拥丽华。尚言虚内主,广欲选良家。使者螭头舫,才人豹尾车。可怜青冢月,已照白门花。”(《读史杂感》)虽说是“读史杂感”,实则影射现实。


福王登基不过数月,面对危如累卵之局,他首要做的却是建宫室,访美女,宴筵不断,演戏不绝。大概这位小朝廷里的皇帝,也晓得命运注定曲终不远,索性放开来“混吃等死”。


此后,两人的命运急转直下。




▍二


此时,吴梅村在家乡太仓开始逃亡。


清兵南下前的几个月,是历史大风暴来临前的表面平静。他写下一首叙事长诗《永和宫词》,借崇祯皇帝宠妃田贵妃的故事,“从繁华说到寂寞”,描摹他所面临的这个天崩地解的时代,和他胸中郁积的兴亡之感。这首七言长诗堪称是明王朝的一支挽歌,清代袁枚称之为“神品”。


清军南侵,吴梅村决心找一处可以避乱之地,他选择了苏州府东南的矾清湖,那里安宁静谧,“花路若梦中,渔歌出杳杳”(《避乱》六首),又有他的远房亲戚照应。战乱中带着百余口家人仓皇出走,是他从未有的人生经验。战火虽未波及此地,百姓们早已张皇失措。人人都像无头苍蝇一样,不晓得到哪里去,哪里才有安全。梅村一家人乘船,船夫迷了方向,一家人在河上转了好久,这才到了亲戚家中。


中年遭逢离乱,吴梅村感概“我生亦何为,遭时涉忧患”,“麻鞋习奔走,沦落成愚贱”(《避乱》六首)。亲身经历的沧桑之变,深深刻印在他的心灵之中。


而在南京的卞玉京,为了躲避清军掳掠,匆忙之中,改换道装,逃离兵燮之下的都城,回到苏州虎丘。卞玉京虽然保全一命,她美丽的同伴沙才、沙嫩两姐妹以及董白,却在乱离中化为了尘土。


时代的狂暴风潮之下,生命零落成泥。官员或是平民,文士或是妓女,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平等的生命体。顺治十年二月十九日,在崇祯皇帝忌日,吴梅村参与了公祭,曾写下两首《新蒲绿》,其中有一句诗可谓“乱世本色”:“剖肝义士沈沧海,尝胆王孙葬劫灰。”


两人再次相遇是在顺治七年十月。吴梅村到常熟寻访旧游,他的目的之一是找寻卞玉京。两人失联已经七年,玉京生死未知,最近听闻她旅居在常熟一位友人家中。吴梅村在常熟钱谦益的酒宴上,谈起了往事;钱谦益果然热心派车去迎接卞玉京。然而卞玉京来到钱宅,却在内宅托故不露面,只是允诺日后会去拜访梅村。


也是在这次宴会上,吴梅村听说卞玉京不久将嫁予他人。遥忆横塘秋夜,玉钗恩重,他写了四首诗来感怀这次“不遇”。这四首《琴河感旧》,读来真是令人惆怅万千。在爱与背叛的主题下,记忆和意向流转,在关于美好爱情典故的铺陈下,政治失意者和红粉飘零者的这段美好却破碎的感情,有了一种更深重的心灵悸动。


隔年春天,卞玉京果然带着侍女乘舟来到太仓。她以“方外人”(出家人)的身份来访。在宴席上,她为吴梅村和宾客们谈素琴述往事。沉浸于家国往事,两人旧情复燃,共载横塘。“落拓江湖常载酒,十年重见云英”,《临江仙·逢旧》这首词记录了他们的温柔,“依然绰约掌中轻。灯前才一笑,偷解砑罗裙”,也写下了诗人的忏悔:“薄悻萧郎憔悴甚,此生终负卿卿。”早年艳词里的轻浅浮靡,已经化作了苍凉沉郁。


然而两人终究不能朝暮厮守。吴梅村不胜感怀,写下了《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此诗以弹琴始,以弹琴终,将卞玉京的一己遭遇,置身于时代的疾风骤雨之下。卞玉京充当了“历史见证人”的角色,用琴声诉说时代兴亡,南明的荒谬,满清的酷虐,个人在乱离下的身不由己。同时代的诗评家邓汉仪如是赞叹:“有此等恨事,却有此等好诗。千载伤心,一时掩泪。”


此后两人云水相隔。卞玉京嫁给那位大吏仍不得意,于是以侍女替代,自己则皈依佛门,隐居在无锡惠山。





他们爱情之所以动人,乃是它有一个撕裂人心的背景。在野蛮和暴力之地,吴梅村顿悟了文明的基础:爱及其高贵。


《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里,从“万事仓皇在南渡”至“青冢凄凉竟如此”,吴梅村列举一系列的昏君陈后主、东昏侯(齐废帝萧宝卷)以及晋武帝,都明确流露出对弘光帝的否定。这样荒唐的皇帝,这样荒唐的政权,还能够恢复旧山河吗?然而大义所系,国不得不爱,君不得不尊,统不得不奉,那是他们血肉相连的地方。这是许多明末有识者心灵上的苦痛。


在这首诗结尾,吴梅村慨叹:“贵戚深闺陌上尘,吾辈飘零何足数!”他一向自承是失意之人,在数番历劫的卞玉京面前,显得轻不堪言。十多年后卞玉京病逝,吴梅村亲至坟前凭吊,并作悼诗《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并传》。在诗前有一篇很长的序言,追忆他们犹如梦幻的凄美爱情。


此时他已经六十岁,一度出山仕清,成了传统道德所不齿的“贰臣”,又经历冤狱迭出数番惊魂。顺治十四年的科场案,他虽然没有直接被牵连,但许多旧识成了受难者,以致于他写下“受患只从读书始”这样的激愤之语(《悲歌赠吴季子》)。


在故人墓前,他伤悼这位美丽的,伤悼自己终生的悲剧。他的软弱、顾惜声名,不仅令他辜负了这样一位绝世女子,也令他深陷心灵的炼狱。颇类他的老友钱谦益、另一位著名的贰臣,曾经形容余生,“昏天黑地,从漫漫长夜中过活”。其他他对爱情和君王(崇祯)的背离,在无尽忏悔中的挣扎,都极为相似。这段凄美刻骨的真爱,演为一世颓波里的省思所系。对爱情、个体经验的描摹,某种程度上实现了对现实道德拷问的升华与超越。


一六七一年,吴梅村走到人生尽头,临终遗嘱不着汉服,不服清衣,“敛以僧装”。这或许是他对卞玉京的呼应。她“薄命只应同入道”,与现实世界决裂与告别。


吴梅村晚年所做的重要工作,是编订自己的诗文集。顺治十七年他的诗歌集《梅村先生诗集》出版,钱谦益为之作序。在生命的最后两年,他另外编篡了一部诗文集,收集了可能会犯忌的一些作品,稿本藏于家中,没敢刊刻。直至一九一零年,一位名叫董康的藏书家在北京发现了稿本,第二年即刊刻行世,定名为《梅村家藏稿》。



(本文原标题:《此生终负卿卿》)




作者:庄秋水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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