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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也退: “陛下,我们一起移民美国好吗?”

2016-04-17 云也退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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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他们跟希特勒一样相信,世上没有“同化犹太人”这么一说,犹太性是一个犟头倔脑的种族特性,既不会消失,也不会跟他族混合。唯一的解决方案只有灭绝或者大流放。


克法措尔德,以色列北方靠近叙以边境的一个村子,我在那里认识了一位七十多岁的妇人,名叫阿密拉。她生在以色列建国前的巴勒斯坦,一生只在1957年出过一次国,之后将近五十年,她一天都没有离开过她的国家,也一天都没有停止怀念那一次国外经历。


“我最美丽的记忆,”她说,“就是在莫斯科,我们这么多国家的年轻人在一起,每天从早到晚,我们没完没了地唱歌跳舞。”


她从一只小铁盒里拿出了当时的个人证照,左边是照片、姓名、国籍等,右边印着六种文字说明,俄文、英文、法文、德文、西班牙文,以及繁体中文:“第六届世界青年学生联欢节筹备委员会特邀您参加联欢节”,盖了一个方形的大黑戳,发证日期是1957年7月24日。


▲ 阿密拉参加青年学生联欢节的证件


据维基百科,世界青年学生联欢节创办于1947年,到现在断断续续办了十八届。1957的第六届是这个活动历史上参加人数最多的一次(来自一百多个国家的34000人)。它其实是冷战期间苏联集团的一个宣传工具,举办国从捷克斯洛伐克到匈牙利到波兰,遍及东欧各地,所以被美国抵制。阿密拉特别说到那届会上唱响的主题歌,中国人同样耳熟能详:《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不过她说,那位当时登台献唱此曲、简直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苏联女演员,后来叛逃了。


阿密拉会钢琴和小提琴,她一跟比她小7岁的丈夫怄气,就坐到琴凳上,灰白的长发披散下来,像个被逼宫退位的女王一样玩命地沉浸在旋律里面,让它将她带回到无忧无虑的年代,带回那个梦中的莫斯科。那天,我听她徐徐展开珍藏半生的、明亮与阴影交叠的记忆:


原来她并不是从以色列直飞莫斯科的,她是先坐船渡过地中海到达南斯拉夫,在那里坐火车,在东欧诸国辗转了一圈后才进入苏联境内。两周的联谊,由犹太人组成的以色列代表团,行动受着严格的限制,他们不能随便离开会场,前往会场和回宿舍休息的途中,他们都被人紧盯着,不能和莫斯科当地的犹太人接触。即便如此,阿密拉说,在临走前的一天,演出结束后,夜里九点来钟,她和其他人刚走出场馆,立刻被一个苏联男孩拉到一边。男孩邀请她到他家做客,一个楼层很高、面积很小的密闭房间,她去了,直到子夜才回,带回了男孩给了礼物——一件传统的犹太器具:金灯台。


这段口述,差可说明犹太人在苏联时期的一般境遇。



俄国是犹太人的主要定居地,却非他们的乐土。19世纪的沙俄长期推行“三一政策”,境内的犹太人,三分之一杀掉,三分之一同化,剩下的三分之一流放到国外,一个纯正的都不能留,这项政策到了苏联时期也没有废除。头两个三分之一,到1975年左右算基本完成,剩下的三分之一就要驱赶了。但因为人口基数很大,经过七八十年代的移民浪潮,苏联犹太人到了戈尔巴乔夫执政时期,仍有约一百万的数量。


虽然排犹史悠久,但苏联却为以色列的诞生当了一把助产士。1947年—1948年,斯大林领导的苏联先是率领东欧集团投票支持以色列建国,后来又在以色列独立战争期间,给了以军关键性的军火支援。那一代以色列人,像同龄的中国人一样对苏联存有深厚的感情,况且那些犹太人也都来自社会主义背景的东欧。


然而,斯大林比很多一厢情愿的左派更早地认识到,以色列将会投入对手的麾下,成为一个忠于它的西方保护人的国家,尤其以色列在中东的地位特殊,西方为了自身的安全和经济利益,也要确保它站在自己一边。对“只有永远的国家利益”一语,没有比这更好的注脚了。


苏联反犹,虽然力度时松时紧,总体上可说是不遗余力。上一篇中提到过内坦·沙兰斯基案,还提到了莫斯科的知名反犹组织“帕米雅特”。不同于以草根群氓为主体的3K党,帕米雅特的成员都是精英,有知名教授,有作家文人。据德萧维茨回忆,1990年5月他到苏联时,赶上了“帕米雅特”当街派送新出的一本小宣传册,名叫“锡安长老议定书”。团体内的一些极端狂热分子也自写自印了不少小册子,内容无一例外,都是号召斯拉夫民族团结起来,翦除犹太人。


犹太人要么死,要么滚,最好是杀鸡儆猴,挑一小撮出来杀掉,让其他同类都噤若寒蝉,赶快各自寻觅出路去。帕米雅特叫嚣的种族纯化策略中,就连“同化”这条道路都没了位置,因为他们跟希特勒一样相信,世上没有“同化犹太人”这么一说,犹太性是一个犟头倔脑的种族特性,既不会消失,也不会跟他族混合。唯一的解决方案只有灭绝或者大流放。


一个多世纪来,俄罗斯犹太人始终有一个理想的流放地。有个沙俄时代的犹太笑话:


沙皇穷兵黩武,把犹太人也征入军伍。某日沙皇视察军团,询问士兵是否满意军旅生活,大多数人都说无苦可诉,只有一个犹太士兵鼓起勇气说:“陛下,我在俄国真不幸,这里不准我居留,不准我在我想待的地方过夜,不准我上高等学校,动不动还屠杀我们。我全家都饿死了……”


沙皇长叹一声:“你以为我的境况就比你好吗?我的大臣欺骗我,贪污腐败,还有人朝我扔炸弹,我很不幸啊!”


士兵精神一振:“陛下,那我们一起移民美国好吗?”



苏联末年,盼着逃离的犹太人多了一个可选择的去向,那就是求人若渴的以色列,它在国际国内大造舆论,说水深火热中的苏联犹太人盼归圣地。然而实际上,九成以上的人都选了美国。这是理性人理性选择的结果:美国的法令允许政治难民直接进入美国,因为政治难民等不起。来自苏联的移民,理所当然地被预设为政治难民,尽管事实并非如此。而若是人从以色列移民到美国,就失去了难民待遇,因为以色列不是一个压迫性的社会。


结果就是,如果一个苏联犹太人先到以色列,他就失去了政治难民的身份,再想移去美国就不能享受难民待遇,而需要在提交申请后等待很久,也许长达数年。而如果一个苏联犹太移民先去美国,再去以色列就方便了,因为以色列有移民法,只要是个犹太人,他们就伸出双臂欢迎。


出于这种考虑,有头脑的苏联犹太人,移民首选的去向都是美国。此外,苏联当局也一直执行妖魔化以色列的政策,把对以色列的憎恨扩张到了对所有犹太人的憎恨:切尔诺贝利核泄漏的巨大灾难是犹太人干的,经济危机是犹太人造成的;苏联末年东正教势力抬头,就有人传话说,当初,正是在犹太复国主义者的策划和怂恿下,苏联领导人才下令关闭国内的东正教堂,总之,犹太人败坏了俄国的灵魂……各种无法证实或证伪的阴谋论,都用来伺候那些该当替罪羊的少数民族。


然而,情况在1988年9月发生了变化,美国收紧了口子,不再把所有苏联移民都视为难民了。1989年秋,从苏联经罗马、维也纳再到美国这条“曲线救国”的路径也被美国堵死了,移民大河瞬间缩小为一支涓涓细流。美国人的考虑可能是移民来源不能太单一,得分一点名额给拉丁美洲和亚洲的人;但更大的可能是,美国人跟以色列人有了协议,要帮助以色列得到足够数量的移民。


于是,苏联犹太人遇到了先辈经历过的熟悉的处境。如果他们在美以之间左右为难,无路可走,记忆就一下子把他们带回到二战后期,那时,除了上海这个自由港,全世界(包括美国在内)都对走投无路的欧洲犹太人关起了大门。此外,以色列的法律允许问某人“是不是犹太人”,美国的法律则不允许,对难民必须一视同仁,而现在,美国被迫区分犹太难民和非犹太难民,这跟第三帝国时代的唯种族是问何其相似乃尔。


美国的关门,让以色列移民人口猛增,人数多于1951年以来任何一个年头。以色列的失业率也上升了一成。房价涨了,即使政府增加了住房补助,住房短缺的问题依然严重,而政府内部不休不止的争吵与扯皮则让情况越来越坏。


苏联集团末年的混乱,也只有一战和二战末年的混乱可相比拟。据阿兰·德萧维茨的回忆,在最新的局势下,美国人在争吵,以色列人在争吵,到了苏联一看,被反犹逼上绝路的犹太人也在争吵。在莫斯科(当时还叫列宁格勒),犹太人没有聚居区,没有餐厅,没有俱乐部,只有唯一一个犹太教堂可以去,俄裔犹太人的模样往往不能一眼辨别出来,但只要去教堂看看就清楚了,如果帕米雅特一时兴起,挑个安息日或重大节日,冲到犹太教堂就能把他们眼里的人渣败类给一锅端掉。然而即便如此,在教堂里祷告犹太人仍然分裂成几个小团体,各自聚成一团,互相不说话。德萧维茨立刻想到了那个鲁滨逊·克鲁索的笑话:


犹太人鲁滨逊流亡荒岛十年后,终于被一艘路过的船给救了。他带着船长上岛参观他的住处。船长发现,鲁滨逊造了两座教堂,就问他为什么。鲁滨逊指着一座教堂说:“我现在在这里祷告”,又指着另一座说:“过去我在这里祷告,后来我反对它的一套规定,就不去了。”



只有当共同的恐惧上升到一定程度,顽固的犹太人才能捐弃前嫌,在一起议事。德萧维茨有种美国式的救世情怀,他去说动那些犹太人尽可能团结起来,同时他去接触戈尔巴乔夫,敦促他下令禁止反犹。他当时并不知道戈氏在台上待不了多久。德萧维茨在莫斯科时发表了演讲,以时任教皇的保罗为例,保罗曾去罗马的犹太教堂,宣布“谴责仇恨、迫害,以及任何人在任何时候表现出针对犹太人的反犹行为”,德萧维茨说,戈尔巴乔夫也应该到莫斯科的犹太教堂来做同样的事情。

戈氏到底没来。但是德萧维茨有两句话他是听进去的:首先,在他的新政所憧憬的苏美合作的蓝图里,镇压反犹主义是极其关键的一环。其次,如果不是沙皇当年的反犹政策,今天的美国律师群里有一大部分都还在苏联当律师——他们的祖上就是从俄国逃到北美去的。


德萧维茨的曾祖父,当初也是孤独踏上移民之路的,他们经历了太多的挫折,也许绝望过,但至少他们是自由移民的,没有人给他们设置障碍,或者规定选项。所以,今日普世的人权概念可以从犹太人问题里推导出来,犹太人的经历表明,自由是人权最起码的要素,它不保证幸福和安全,它是一个条件,一种机会,是人而为人的一部分。在苏联犹太人群里,也有个把极端的个案:先移去美国,又转去以色列,最后竟然还回到了熟悉的苏联。但他们宁要这种自由,也不希望像在1980—1990年代之交时那样,被迫在美国和以色列之间二选一,或者干脆只有一个选择。


美国人“发明”了现代意义上的人权,也设定了人权的门槛。尽管有丝毫谈不上光彩的种族主义历史,但它对犹太人实在是太好了。在美国,犹太人第一次享有了和本土公民平等的公民权,渐渐进入到政治经济文化的要津之中,他们能够影响总统竞选结果,因为他们的政治参与度最高,比其他少数族裔团体更团结,更加积极地投票,选出一个对犹太人友善的总统来促进犹太人的共同利益。在俄国和苏联的经验提醒他们反犹无处不在,而在美国的经验则让他们确信,在人的天赋权利里,想移去哪儿就移去哪儿的自由是不可撼动的。


德萧维茨是被美国“惯”出来的。而阿密拉,她在克法措尔德农庄做过千千万万同龄女人都做过的事:干农活,养孩子,夜巡。她的艺术才华的热情只在1957年夏天的莫斯科释放出了一次,之后她就只能给农友乡民表演,或者自娱自乐。以色列和美国是一天一地的两个世界,一个是全民皆兵,一个是天高任鸟飞。你生在一个没有什么选择的环境里,你也想不到会去选择什么,而若你生在自由的无限可能之中,你,不论是身体还是精神,早晚将无所不在。



作者:云也退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独立记者,书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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