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妮：那是一道不可接近不可逾越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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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有博物馆之城的美誉。不过，我觉得去柏林最不应该错过的是查理检查站展览馆（checkpoint Charlie），它是关于“柏林墙”的专题展馆。
十几年前，短暂逗留德国的时候，我偶然知道有这个展览馆，听说是一家私人机构。它临一条不大的街道，出地铁站不远就看见了，和柏林众多堂皇宏伟的公共建筑比，更像一座普通的柏林民宅。
在柏林墙时期，查理检查站是东柏林和西柏林间众多检查站之一。1989年11月10号，一夜之间，墙倒塌了，那堵墙本身，和那墙相关的设施多在很短时间里被捣毁，在忽然打开了的柏林城中，留下大片空旷地带，曾经被称作欧洲的最大工地。
作为展览馆一部分的新的查理检查站是2000年8月重建的。
▲ 柏林墙倒塌时的查理检查站
▍一
展览分两个部分，室内和室外。室外部分就是复原了的查理检查站。
它就在街当心，是原106公里长的柏林墙的一个哨卡。
据说它完全按原貌恢复，包括涂成白色的小屋中的所有器皿陈设，从卫生用品到电源管线的埋设。
没有墙了，这座小哨卡在街中心孤零零立着，冷眼看上去像个临时停放的玩具屋。
它有门有窗，不过几平方大。哨所正面垒着鼓鼓的沙袋，接近一人高，在我印象里这种沙袋都是防子弹的。
想和这座检查站合影得有点耐心。我去的那天不是假日，等着拍照的游客却不少。
检查站正对面，竖立着一个高大的标牌，怪异地横在街上，高过所有行人和汽车的头顶。
标牌两面各有一幅巨型照片，都是全副武装的军人半身彩色照。朝向原东柏林一侧的是苏联军人，朝西柏林一侧是美国军人，他们背对背，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眼睛里的正前方，标牌上的这两个军人像，比真人要大好几倍。
两个军人在半空里各自守卫着不再存在的东西柏林，象征他们曾经必须以武力管辖的领地。
在查理检查站的西柏林一侧，美军曾设立警示牌，提醒想再往前走的人：你已离开了美国管辖区。
查理检查站一带曾经是东西方“冷战”的最前沿，剑拔弩张之地。
在最艰难的柏林封锁期（1948年6月24号到1949年5月12号），美英和苏联正是在检查站两侧部署坦克士兵，荷枪实弹日夜对峙。
那一年中，被围困在西柏林“飞地”的平民只能靠英美飞机空投食品和日用品度日。听说有妇女老人孩子在著名的菩提树大街边栽种土豆。
▍二
展览馆的室内部分，在临街的三层小楼里。
有德国青年学生这么形容它：
“在废墟中，一个协会办了个小小的博物馆，回忆成功的和失败的越墙逃亡行动，那是一个阴沉的地方，一个混合着各式各样的啤酒瓶盖，发黄的报纸碎片和上面刊载着悲剧的大杂烩。”
进入展览馆，像走进一户普通德国人的家。展室不少，错错落落，不高大不奢华，更没有金碧辉煌，是德国人对过去有特殊的耿耿于怀吗，他们用心收集了这么多沉重的有记忆的“大杂烩”。
原来，我自以为是了解柏林墙的，老远跑来看展览，不过是重温一下。没想到，我和我先生在这儿停留了整整一天，仔细看了不同翻越柏林墙的故事，对那么多素不相识人的境遇忽然有了感同身受后的后怕或解脱。
▲ 1990年7月柏林墙在查理检查站的遗迹
局外人对任何历史事件的了解都只能是局部和残缺的，大大小小的苦难和幸福，连亲历者都可能没法完全体会，何况柏林墙这样的重大事件。
逃过那堵墙的方法，可以分成三个层面。
通过地面，比如：
迎着哨兵的子弹，直接冲关。
伪装成行李，把人捆扎在汽车顶部蒙混过关。
改装汽车发动机，在汽车前箱里藏人。
把孩子塞进难以引起怀疑的最小码的行李箱。
改造巨型电缆，在它的轴芯里藏人。
通过天空，比如：
自制各种热气球，飞行器，滑翔机。
从楼房窗口把婴儿抛向西柏林一侧，有从四层楼抛下去的。
利用滑轮，从高处空降孩子。
通过地下，比如：
几家人联手，用几个月时间挖地下通道。
自制各种潜水设备潜过河。
展室里堆满逃亡者使用过的实物：手电筒，钳子扳手，发动机在车后箱的改装汽车，破碎了的降落伞、滑翔伞，曾经塞过孩子的手提箱，挖地道使用的油灯铁铲。
多部当年和墙相关的影像资料在不同角落里反复播放。
更多的是照片，记录成功和不成功的逃亡，血迹，墓碑，拥抱，鲜花和十字架。
▲ 资料图：庆祝柏林墙倒塌
▲ 人们欢呼柏林墙倒塌后，东柏林人开车通过查理检查站
曾经居住在东部德国的人们调动他们的想象力，全部聪明智慧，全部冒险冲动，就是为了到几十米对面的墙的那侧去。
不逃亡不至于马上死，但是依然有那么多人毫不犹豫千辛万苦地选择了逃亡。特别是在荷枪实弹下撒腿就跑的，谁都知道那太危险，活着的胜算太小，但是还是有人宁愿一试。
▍三
关于墙的数据，说法不一。
有人说，从1961年到1989年的28年间，成功逃到了西柏林的有5043人，3221人在逃亡中被逮捕，260人在逃亡途中受伤，直接死于想越过柏林墙的有176人。
而查理检查站的负责人说过，直接死于墙的人数超过200。
曾经由波茨坦当代历史研究中心确认的死亡人数是136。而官方曾经公布的是死亡96人。
早期的柏林墙，还只是铁丝网，试图挡住那些想从东边跑到西边的德国人，那是二战刚结束的上世纪50年代。
直到1961年，柏林墙变成后来的样子。
这年的8月12号傍晚，当时的东德领导人夏布利希把加建柏林墙的决定通告给了东欧盟友，行动代号是“玫瑰行动”。
在这个时候，每天有大约6万东柏林人经过铁丝网间的各个检查站去西柏林工作或者探亲。
曾经有东德领导人同意给那些想离开的人发放通行证，他们认为，那些有产阶级走了，留下来的就将是既坚定又可信赖的无产阶级。
从1945年起，逃亡事实上从没有间断，到1961年，已经有超过200万东德人成了西德人。仅仅1960年一年，就有15万人通过了柏林墙的81个哨所进入了西柏林，居然很多无产阶级想的也是怎么离开。
1961年8月12号夜里，100多吨铁丝网运到“墙”下，经过计算，还缺少300多吨，东德方面立即决定由罗马尼亚紧急进口。凌晨一点，两德边界的照明灯熄灭，运送铁丝网的军车到达。
8月13号的早上，太阳照样升起，柏林人从东西两侧同时看到了将近4米高的墙。
8月14号，柏林市中心的勃兰登堡门关闭。
最后完工的柏林墙不只是一道墙，还有配套的哨卡，探照灯，壕沟，地面触发报警器，矮墙，金属网，铁拒马等等。
新的高墙出现后，柏林市中心出现了40多公里长、300米宽的空旷地带。它拦腰切断柏林城中的192条大街，原来的81条通道关闭了68个。
1989年1月，“墙”倒塌前10个月，当时的东德领导人昂纳克说：这座墙在以后50年或者100年也会继续存在。
西柏林人在这道高近4米的厚重水泥板上随意涂画，而东柏林人看不见那些涂鸦，只知道那是不可接近不可逾越的墙，谁会想到，就在昂纳克刚撂下这句名言后不久，它倒了。
▲ 柏林墙是德国人悲欢离合故事的一个缩影
▍四
现在的柏林，保留了部分当年逃亡者的墓地。
最著名的逃亡者雕塑，是一个戴钢盔的士兵在空中跨步迈向前方。
真实的墙只保留了一小截，更多年轻艺术家参与了涂画新的墙。
旅行大巴经过曾经的墙一带，车速立刻慢下来。
曾经有人仿照破碎后的“墙”，制成一座精致的微缩断壁，作为统一自由德国的象征，送给英女王伊丽莎白二世作生日礼物。
人们用不同方式纪念墙的存在，追念只因想迈过一堵墙而失去的生命。
查理检查站展览馆的门厅有点狭促，卖门票和各种和“墙”有关的纪念品。
我在这儿买了一小块柏林墙，很小，比拇指甲大不了多少。
当时，真正让我动心的是地板上并列立着的两块大块头的“墙”，大约50厘米高、20多厘米宽，比普通红砖头要大些，试试，实在是重，根本没法携带，价格在14400块人民币左右。
有人怀疑不可能有那么多的实物“墙”保存下来，有些当时就被砸成了粉末，有些被刚翻过墙的人带回家作纪念。任何人随便捡块厚水泥，涂几道油彩，都能冒充“柏林墙”。
无论水泥块是真是假，要记得有过这么一堵墙存在就好。
▲ 柏林墙东边画廊涂鸦作品。CFP供图
【注】本文原标题为《墙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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