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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舟:莱斯特城——民族主义神话,抑或全球主义神话?

2016-05-09 张晓舟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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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ID:ipress  

足球的有趣既在于重申国家主权重塑民族文化身份认同——例如在即将到来的欧洲杯,也在于打破这些边界,重铸文化大熔炉,并且,欧洲个人主义自由传统,始终比民族主义更值得捍卫。


先从那个加泰罗尼亚足球哲学家说起。用西蒙尼兑莱斯特,可以制造反瓜迪奥拉的春药。他们如释重负地说——“瓜迪奥拉不是唯一”。


但问题是,难道有谁说“瓜地奥拉是唯一”吗?“瓜迪奥拉不是唯一”这样愚蠢的伪问题一再被煞有介事地提出,恰恰是对瓜迪奥拉的空前抬举,因为并没听说有人哭着喊着“弗格森不是唯一”或“温格不是唯一”、“海因克斯不是唯一”或“安切洛蒂不是唯一”,也没听说“穆里尼奥不是唯一”。不管是在巴萨还是在拜仁,当瓜迪奥拉失败时,一首叫做“瓜迪奥拉不是唯一”的主旋律流行歌就会唱响,这恰恰说明了瓜迪奥拉那支巴萨梦之队实在是阴魂不散。

居然高达64%的拜仁球迷认为瓜迪奥拉在拜仁的三年是失败的,似乎联赛三连冠对他们来说成了鸡肋,似乎在瓜迪奥拉到来前拜仁没被多特蒙德虐过。拜仁有太多的王爷:贝肯鲍尔、鲁梅尼格、萨默尔,当然还有马特乌斯,球迷自然也莫名沾染一股王爷气。德国舆论和球迷居然自始至终都在抱怨“瓜迪奥拉对拜仁不是真爱”,只有王爷的玻璃心才能容得下这么一出肥皂剧主题。拜仁及其球迷在德国当惯了球霸,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代言了德国,所以他们骄傲的玻璃心,多少也是受伤的德意志民族自尊心。似乎瓜迪奥拉把巴萨那一套移植到巴伐利亚王国来,是有损拜仁以及德国足球的铁血精神。他们有些人甚至喜欢用“娘炮”来表达对瓜迪奥拉的不满。


瓜迪奥拉执教拜仁


这种心态,堪称“豪门直男民族主义”。

欧洲足球原本是相当“去民族主义”、颇能体现统一欧洲梦想的文化场域,球员和教练、乃至管理人员和职业经理人在俱乐部之间自由流动自由买卖,瓜迪奥拉这个加泰罗尼亚人绝不固守诺坎普乐园,而游走于德甲英超,大杀四方。然而欧洲一体化的进程和梦想眼下越来越受到卷土重来变本加厉的国族主义阻碍,或许足球也多少反映了这股思潮,某个国家的“足球传统”被重新刻意强调。

在精神层面上,关键词是:铁血,强悍;在球风打法上,关键词是:防守,反击。

加图索吐槽说:整个欧洲足坛都被瓜迪奥拉搞坏了,他强调要恢复意大利足球的传统:强悍的链式防守。作为一架经典中场绞肉机,加图索的话很本分,并且话音刚落,瓜迪奥拉就被西蒙尼(另一架经典中场绞肉机)淘汰了。意甲和英超双重名宿维亚利(他曾经雄辩地分析过不同的地理气候——尤其是风——对于英国与意大利足球风格的不同影响),则不失时机地赞美莱斯特的战斗力以及意大利教练的领导力,他说:“当你签下一位意大利教练,就意味着成功。”

莱斯特神话乃是英国足球传统的复兴,死缠烂打不屈不挠长传快攻狂飙突进的442英式打法,俨然成了重生的英国传统工业精神,莱斯特神话是怀旧的英国国民神话,堪称“屌丝直男民族主义”。


莱斯特夺冠


当年布莱尔工党获胜,一方面高举“酷不列颠”大旗,开口闭口“创意工业”,另一方面又未能免俗地继续拥抱一个虚幻的貌似永恒的乡村神话,他宣称五十年后,英国还将是那个英国:一个老妇在清晨骑着自行车穿过乡间小路。英国赖以发达的十九世纪工业精神被代表工人阶级利益的工党与时俱进地扬弃了。而马丁·威纳出版于1980年撒切尔年代的杰作《英国文化与工业精神的衰落1850——1980》对此早有预言,这部经典著作最近姗姗来迟地有了中译本,马丁·威纳令人信服地批判了英国的国民性(尽管他并不使用这个在社会科学领域显得过于含混落伍的概念):对于前工业时代的乡村神话的迷恋,对于贵族和乡绅价值观的推崇,扼杀了英国的工业精神乃至整个国家的创新能力。


▲[美]马丁·威纳《英国文化与工业精神的衰落1850——1980》,北京大学出版社


假如把这本书视为一份文化心理分析诊断——而不仅仅是社会经济醒世恒言——那么其美中不足是丝毫没提及英国大众文化对世界的两大贡献:足球和摇滚乐。换句话说,作者对英国中上阶级的精英主义倾向的描述和分析,令人不免对照他所没有提及的,下层大众文化的惊人创造力:马丁·威纳撰写本书的那几年,正值轰轰烈烈的英国朋克运动;而这部书研究的历史时段,差不多就涵括了一部传统的英国足球史。霍布斯鲍姆在《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一文中指出:足球形塑了英国工人阶级文化,“……它是一种无产阶级国家的模式,因为足球联赛的地图就等同于工业英国的地图。”

莱斯特是和两位大名人联系在一起的,其一是金雀花王朝的末代国王理查三世,这个惨遭莎士比亚妖魔化的国王的骸骨在莱斯特停车场被挖掘出土,并于去年三月重新安葬于莱斯特大教堂。理查三世是在荒原战死的,莱斯特球迷不妨将理查三世的魂兮归来视为莱斯特从保级到夺冠的精神加冕。另一个大名鼎鼎的小人物则是工人起义的“卢德将军”,也就是那个捣毁机器的纺织工人,卢德同样被历史书和词典妖魔化为反对一切现代事物的守旧代名词,但卢德运动何尝不是英国工人阶级精神文化遗产。

从皇权加冕到无产阶级起义,不妨将之视为莱斯特的文化资本和象征资本,而莱斯特的绰号和队徽本身就极具象征性——狐狸。猎狐乃是英国的贵族传统运动,你也不妨将莱斯特的足球理解为狐狸对贵族猎人的示威和对抗。

莱斯特神话是对英国工业精神的一次追溯,这是一个怀旧集体仪式。社会结构和阶级的变化促进了时代精神的变化:工人阶级向中产阶级转化,传统制造业向创意工业转化,伴随着“酷不列颠”、“英式足球”在弗格森和温格时代改头换面,地面传控取代长传冲吊,重新定义了足球的观赏性。如同如今英国很多工业城市以及矿区码头,在工业转型后依旧保留一些工业遗迹:废弃的厂房、烟囱、火车、驳船、矿井,乃至工人宿舍、工会俱乐部……怀旧感重新塑造了新的文化资本,莱斯特成了一列旧时代呼啸而来的时光列车,人们恍若隔世地发现:自己和那些老照片上的球迷是多么相像,祖祖辈辈似乎埋葬在同一个足球场。怀旧感从而生发出永恒感。

这种工业精神首先是对壁垒森严的阶级层级的僭越,或者说就是某种无产阶级精神。这就是为什么哪怕弗格森已经封爵,还念念不忘自己早年的工人阶级出身甚至工会精神,而曼城狂徒OASIS乐队在成为摇滚富翁后在颁奖礼上还要故作姿态地高呼“无产阶级万岁”,足球和摇滚乐容易成为无权者夺权的精神图腾和安慰剂。

莱斯特从保级队跃升冠军这样一个人类体育史上的奇迹,也堪称英国大众文化史的代表作。

在马修·阿诺德的精英主义文化等级制中,是没有他所谓的“野蛮人”以及普通民众的地位的,而莱斯特神话恰恰是对精英主义的一次反拨。拉涅利的战术理论其实就是做减法,他发现英超球员无法理解复杂的战术意图,加上球员来自不同文化背景,语言往往也充满障碍,唯有简单直接的指令才能让他们领会贯通。假如说瓜迪奥拉的足球理论甚至可以德勒兹的“根茎”理论去阐释,那么莱斯特的足球哲学就是最简单的二元论。或者说是“比萨饼理论”,一种简单粗暴的快餐哲学,拉涅利的赌注是,若球员能零封对手,他就请吃比萨,一成不变的赌注,最终比萨饼堆积成山,俱乐部干脆在夺冠后请所有球迷吃比萨饼。

莱斯特神话体现了工业精神的很多方面:例如节约精神(花小钱办大事),废物利用(人弃我取,变废为宝)。而所谓工业精神,也是工人阶级动物凶猛的雄性图腾:例如康特,其矮小反而更令人迷信其身体的伟力,仿佛他长着两个肺。莱斯特神话令人追忆八十年代昙花一现的“狂帮”温布尔顿队,温布尔顿队长维尼·琼斯退役后成为电影明星(令他一举成名的《两杆大烟枪》成了“酷不列颠”电影复兴的标志之一),而如今假肢厂工人瓦尔迪的故事也要被翻拍为电影。不必讳言,这厮有过种族歧视丑闻,当他缠着绷带凶相毕露的时候,就是个典型的街头杂种。更不必讳言,莱斯特的神话出发点和命运转折点,是那一趟泰国嫖娼之旅,一群歧视女性歧视亚裔的混蛋,有的遭到惩罚,有的躲过——但总算,人们如今只记得他们在球场上干了什么,鲁尼的嫖娼史之所以值得大书特书,是因为他是一个嫖娼如麻同样进球如麻的人。


维尼琼斯抓加斯科因下体维尼琼斯抓加斯科因下体



瓦尔迪对裁判判罚不满


温布尔顿曾经制造过足球史空前绝后的一幕:在维尼·琼斯的带领下,他们在主场站成一排,齐刷刷脱下球裤露出白花花的屁股,向球迷致意。


温布尔顿(狂帮)露屁股


当然,如今是政治正确压倒一切的文明时代,莱斯特不会重温温布尔顿的美臀盛宴,但光是令人遥想、缅怀,足矣。莱斯特的方式,是在球场上继续延续高潮,延长快感,在提前夺冠后他们依旧毫不放松地高歌猛进,继续扩大分差。

而本周日英超最后一轮,切尔西对阵莱斯特,在斯坦福桥,上赛季冠军将列队欢迎上赛季的保级队出场,很好奇他们会不会毫不客气地继续屠戮切尔西。请允许我说句得罪切尔西球迷的话:假如切尔西降级,那么这将是一个更完美的暗黑童话,天堂地狱轮回。应该集体倒立观赏这场比赛。

最后我想说的是:原教旨主义可以休矣。足球的有趣既在于重申国家主权重塑民族文化身份认同——例如在即将到来的欧洲杯,也在于打破这些边界,重铸文化大熔炉,并且,欧洲个人主义自由传统,始终比民族主义更值得捍卫。

瓜迪奥拉在拜仁踢的并不是巴萨式的足球,当然也不是以往拜仁式的足球。但所谓“巴萨式足球”、“拜仁式足球”,也绝非一个本质主义概念,而是流动的、开放的、被不断建构、重构的。比如在克鲁伊夫执教之前,如今尽人皆知的“巴萨式足球”根本没有形成系统的观念哲学;而现在恩里克在巴萨的球风,与瓜迪奥拉(乃至蒂托)时代也有较明显区别,长传反击增多,有时看上去“不太巴萨”。瓜迪奥拉的拜仁不够德意志不够铁血?拜仁在欧冠的经典记忆是黑色三分钟(对曼联),而现在好歹有过红色三分钟(对尤文)。而主场对马竞这场球,恐怕是瓜迪奥拉带拜仁在欧冠踢得最出色的比赛,战术套路丰富,既有巴萨式的传控,又有拜仁式的高举高打,这样一场好球就这样被成王败寇论者一把抹杀,到底是瓜迪奥拉配不上你们,还是你们配不上他?

所谓“回归拜仁足球”是一个可笑的伪问题,是一个原教旨主义的大坑,它忽略了不同教练的个人风格和哲学,也忽略了天才球员的个性。

“回归英式足球”同样是一个伪问题,你只能说莱斯特回归英式足球,而不能把个案当作潮流。另外更不要忘了,莱斯特足球奇迹,在工业精神(乃至无产阶级文化)和民族寓言的另一端,是成熟的商业机制和全球化。与其说莱斯特童话是穷人的童话,还不如说是某种“劫富济贫”的市场公平调节的成果,英超相对合理的转播权分配制度,给予弱队更多的资金,从而多少避免了贫富差距过大,这增加了英超的悬念和激烈程度,反过来又刺激了收视率,增加了转播权和商业赞助收益。

莱斯特固然是“英国文化与工业精神”的复活,但更有趣的是莱斯特城队如今居然也成了“泰国莱斯特队”。全球资本自由流动,带来了不同文化的戏剧性交汇,从莱斯特球员去泰国嫖娼,到泰国老板请泰国高僧给莱斯特主场开光加持。莱斯特神话何止是英国神话,它也是泰国神话——泰国文化的分裂在莱斯特足球身上也得到灵与肉的统一。归根到底,这也是全球主义的神话。


泰国和尚给莱斯特开光


作者:张晓舟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乐评人,音乐策划人和唱片监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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