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立明:没有X教授,抗争者会跟随万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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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佛罗里达奥兰多响起了枪声。在这个叫“脉动奥兰多”(Pulse Orlando)的同性恋酒吧里,一场近50年规模最大、死伤最惨重的枪击案发生了。至今,约50人死亡,53人受伤,受害者大多数是同性恋者。在“同性恋骄傲月”(6月)中,奥兰多的同志们遭遇了“黑色星期天”。
枪手名叫奥马尔·马丁(Omar Mateen),基本信息为:29岁,美国公民,阿富汗移民二代。此次行动并未发现还有其他同谋,极有可能是“独狼行动”,即单独行动的暴恐分子,而不是从境外潜入的ISIS或基地成员。不过,有目击者称,马丁“开枪的时间很长,几乎与唱一首歌的时间一样长”。他最后射出的子弹超过100发。美国总统奥巴马将其形容为“一种恐怖和充满仇恨的行为”。
媒体拼凑的信息,慢慢为我们展示了奥马尔·马丁清晰的面孔:他出生在纽约,并无犯罪记录,父母是阿富汗移民,现在的居住地是奥兰多以南车程约两小时的圣露西郡皮尔斯堡。他曾在一家私人安保公司工作,于2011年和2013年两度获得保安人员执照。可见,他与法国巴黎袭击案的几个成员一样,来自西方国家的底层社会,是被边缘的人群。马丁极有可能被ISIS的宣传机器所蛊惑,因此走上了恐怖袭击之路。
▲ 枪手奥马尔·马丁
有色人种在西方社会中的处境,时至今日,仍然尴尬。有色人种主要包括黑人、华人、印度人、印第安人(土著人)、拉美裔、中东裔(穆斯林)等。尽管他们多次发起过抗争,也极力推动平权运动,但种族歧视的事件依然如影随形,难以杜绝。哪怕在有色族裔中,有如马丁·路德·金、穆罕穆德·阿里、迈克尔·杰克逊、惠妮·休斯顿、科比·布莱恩特这样的全民偶像,哪怕巴拉克·奥巴马还成为了美国的总统,但更多的有色人种还是处于边缘状态。白人孩子与有色人种的孩子,依然不在同一个起跑线上,“玻璃门”依然存在。大多数有色族裔受教育程度比较低,居于社会底层行业,比如说清洁工、售货员、搬运工等,工作极其没有成就感。就像《疯狂动物城》中的狐狸尼克所说:“不管你怎么努力,人家都会把你当作一只狡猾的狐狸。那我就干脆当一只狐狸好了。”
当然,不能否定进入上世纪90年代后,美国多元社会建设获得了很大的推进,种族平权运动得到了很大的普及。黑人、黄种人、拉美人都获得了比以前多得多的机会。但是,穆斯林(尤其是中东裔穆斯林)这个群体却遭遇了重创。
美国9·11事件的出现,不仅意味着国际上反恐联盟的形成,更意味着国内形势高度紧张,反恐成为比种族平等多元更高的政治正确。9·11事件后,美国社会对穆斯林的仇恨犯罪案件迅速增加,其中52%的受访者称,受过“特别监控”,43%受访者表示,受到过骚扰。许多穆斯林孩子们在学校被称为恐怖分子,被要求“滚回家去”,虽然他们就出生在美国。尽管当时多元主义、种族融合在美国媒体中反复提倡,但穆斯林群体则遭遇最艰难的时刻。而且,每一次国际新闻中爆出恐怖袭击的消息,无论是在西班牙、英国,还是在印尼、澳大利亚,都会加重穆斯林的困境。
可见,作为阿富汗移民二代的马丁,他的青少年时代都在这样的氛围中度过,对社会的愤恨也可想而知。他工作的卑微,失败的婚姻,更是进一步加剧了他的挫折感。但更关键的是,这个群体的部分人,选择了一种可怕的抗争方式。
▍二
左翼抗争运动,历来是政治学领域的一个令人关注的议题。抗争者有某种政治诉求,通过各种渠道以实现。他们的目标也不一致,手段更是多种多样。一般抗争者都是出于弱势地位的群体,或是阶级上处于下游,或是人数上处于少数。工人运动、农民运动、民族运动、女权运动,都属于左翼抗争运动的谱系。在近50年中,左翼运动中不断演化新的抗争方式,比如环保运动、反全球化运动(本土主义运动)、反核运动、同性恋运动等,各式各样,大张旗鼓。
按照光谱的划分,分为“保守”-“温和”-“激进”-“极端”等不同的序列。一个主题,可能会孕育出不同的阵营。举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例子,就是以60年代黑人平权运动为隐喻的漫威动漫《X战警》,变种人的斗争实际上就是一次平权运动。X教授查尔斯试图通过非暴力的手段实现人与变种人的和平共存,但万磁王则是更加激进的一方,通过搞破坏实现对人类的报复,但同时也在加深人类对变种人的仇恨。尽管这两人大目标一致,都是为了变种人的利益,但最后都厮打起来。
实际上,很多左翼运动,如果发展到极端,都会带有激进主义甚至恐怖主义的色彩。比如说,黑人平权运动中,有伟大的马丁·路德·金,也有主张暗杀白人的“黑权领袖”马尔克姆·X;在环保运动中,有“绿色和平”(早期)这样的动人传奇,也有“地球解放阵线”这样让人闻之色变的“生态恐怖主义”;在工人(学生)运动中,有温和的、有建设性的社会民主政党,也有激进的、甚至变成恐怖的组织,比如日本的赤军、秘鲁的光辉道路;在印第安人平权运动中,有温柔浪漫的副司令马科斯,也有愤怒的拉塞尔·米尔斯……总之,“每个查尔斯的背后,都会有个万磁王”。
按照这个光谱,在西方的穆斯林也可以如此划分。
对于温和派而言,非暴力是抗争的重要手段,甚至比抗争更重要。甘地有句名言:“殖民者有枪,但我们有比枪更厉害的武器。”非暴力,实际上是道义层面的抗争,它需要表演、建构、言说、策划,还需要吸引媒体的关注,这是一套极其复杂的战略。但是,它的效果也是明显的,马丁·路德·金、副司令马科斯、哈维·米尔克(同运领袖)都是这方面的专家。但放在穆斯林这个群体中,我们发现并不能看到使用这个策略的人。
至今,真正站出来、为自己发声的穆斯林不多。他们并没有一个真正的领袖,像以上群体的代表人物一样,为他们申辩。他们的声音都被右翼的呼喊声压制了。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在这个时代节点中,一个更极端的思潮在这个群体中迅速传播。它像幽灵一样随着互联网准确地找到了每一个有伊斯兰倾向的人。一些极端者,就如林达在长文《廉价的政治正确会遮蔽暴恐真相》中指出的那样,在“伊斯兰同心圆”中,处于最核心的是“暴力圣战者”,“他们每天早上眼睛一睁开,就不顾自己姓名要去杀死叛教者,相信殉教会入天堂”。我曾经震惊于一位原教旨主义者纪念本·拉登的散文,文章大气磅礴,文笔秀丽,将拉登描绘为一个无畏的斗士、杰出的圣人,一个伊斯兰世界的“切·格瓦拉”,并号召所有圣战士为拉登的理想而战斗。这种类型的文章,在《大比丘》(ISIS的官方刊物)中比比皆是,具有极佳的洗脑功效。
自从2013年起,在伊拉克、叙利亚战场上,出现了很多从西方世界返回的“圣战士”。他们很多人甚至一辈子都没去过亚洲,却义无反顾地加入了这场混战中。最令人吃惊的是德国青年国脚、带有中东裔血统的布拉克卡兰,居然参加了叙利亚的“圣战”,并被炸成碎片。他的弟弟说,他在网上看了很多极端主义的书,因而被洗脑,从而放弃在欧洲大好的足球事业,走上了不归路。
▲ 布拉克卡兰和弟弟
中东研究专家殷罡在总结这场反恐战争中所说:“最可怕的,不是ISIS占领了多少城,而是它背后这套意识形态。只有驳倒这个意识形态,才能制止ISIS的扩张。”不管ISIS命运如何,对于欧美国家来说,很多处于社会边缘的穆斯林,因不满而滋生反抗、进而摇身变为暴力圣战者,将一次又一次地制造新闻。
从查理周刊事件到巴黎空袭事件,再到今天的暴力事件,都是在欧美的伊斯兰极端主义分子所为。很明显,他们都是“暴力圣战者”。皮尤研究中心的数字是,目前在这个核心部分的人数,大约在17万-47万。如果这个群体都行动起来的话,那将是世界的灾难。
▍三
他们之所以热衷于采用暴力,很大一个程度上是因为温和派的抗争一直毫无起色。
如果没有查尔斯教授,变种人都会聚集在万磁王的身边。相信大量带有反抗意识的穆斯林都是处于摇摆状态,如果没有非暴力的抗争路径,他们就会走上极端主义道路。
以美国为例,温和派穆斯林占大多数,但他们声音很微弱。在奥兰多枪击案之后,“美国-伊斯兰关系委员会”主席尼哈德·阿瓦德在记者会对ISIS成员及其支持者隔空喊话:“你们不是为我们代言,你们不代表我们,你们是精神错乱,你们是非法之徒……你们不是为我们的信仰代言。他们从不属于这个美好的信仰。”
可惜,阿瓦德的声音还是太小,哪怕他很努力,他一直没法“抢到头条”。从话语打造、景观树立、街头运动的角度而言,穆斯林平权运动是乏善可陈的。当然,难度也摆在那里,不仅因为恐怖主义经常出现拉后腿,而且一些习俗也为现代文明所不容——比如男尊女卑、头戴黑纱、敌视同性恋等。这些习俗都增加了平权运动的难度,因为“非暴力抗争”的重要一点是,唤得公众对其的认同。
而与此同时,ISIS的意识形态又在通过互联网而广泛传播。面对越来越壮大、理论武器越来越强的激进派,阿瓦德等人并没有多大的办法。
奥巴马在对此事表态时小心翼翼地绕开“伊斯兰”这个字眼;善良的美国市民依然打着宽容的标语,依然在街头拥抱穆斯林。但这无济于事。这不能掩盖在这个移民群体中的身份危机以及精神危机。他们依然在底层、边缘处境挣扎,为社会的歧视、割裂所买单。
林达指出,目前在伊斯兰内部,两股势力在拉锯。对于阿瓦德等人而言,任务是艰巨的,甚至可能被指控为“叛教”,进而被刺杀、被炸死。对于偏激的独狼而言,他们何尝不知道投身暴力抗争是死路一条呢?因为他们找不到其他选项!
在本文即将结尾之时,看到了一个未曾确定的消息,凶手马丁有可能是一个潜在的同性恋者。“看到两个男人亲吻而感到恶心”的说辞,有可能是羡慕。这就是所谓的“恐同即深柜”。“少数派中的少数派”,这加剧了马丁内心的惶恐,进而扣动了扳机。
【作者简介】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评论员,政治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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