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点醒 | 流沙河:恋人分手,怨而不怒为好
▼ 诗经点醒第五讲《击鼓》完整版之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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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中《国风·邶风·击鼓》是一首战争诗: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关于《击鼓》,之前流沙河先生分析了这首诗的背景、缘由和文意,然而,诗的境界是怎样的呢?流沙河先生分析如下:
果然他们分开了!
“于嗟阔兮”,“于嗟”,叹息,哎哟喂。哎哟喂,“于嗟”。分隔开了。那么如果他的那个对象是陈国的、宋国的、蔡国的当然就分开了。哪怕就是卫国的,卫国那么大不在一个地方,也还得要“阔”,要分开。
“于嗟阔兮”,叹息哟,叹息哟,分开了。“不我活兮”。他和他这个男朋友当初分开的时候,是有约会的,说我们某月某日我们到哪里来聚会,我们不能够这样子就了了。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这个“活”要读“huō”,意思是会面。哎哟喂,分开了,分开了,隔离开了,他不来跟我见面了,“不我活兮”。“阔”、“活”(huō)都是押韵的。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分开了,后来我按照约会的时间、地点去等,但他不来。这些都是恋爱中小小的痛苦。
如果没有这首诗,两千七百多年后,我们怎么会知道他会有这些痛苦呢?如果这首诗,拿给孔夫子一下删了,这个小人物的痛苦我们也就不知道了。如果《春秋》不记载这一场战争,我们光读这个诗,也不知道它究竟发生在哪一个时候,很多东西都不可考了。
无论走哪个渠道,记录历史,编撰诗歌,都碰到孔夫子,他让我们知道了这么一回事,一个小小人物的痛苦:他在哪里等啊等啊,等他的这个男朋友来,不来。
“不我活兮,于嗟阔兮”,可叹可悲哟,分离开,再不来跟我见面了。
“于嗟洵兮”,这个“洵”字的本来意义,在《诗经》中间多次用到,就是真、真正的意思。《诗经》里有一首诗中间叫“洵美且异”,就是真是很漂亮,就是那个“洵”。但是用在这里,因为《诗经》那一个时代,他们往往用代替的字,另一种版本不是三点水这个“洵”,而是这个“询”,“询”就询问,你看嘛,前面说了,他失约不来,我在这里等,等了他不来,不来我就要去问他。
“于嗟洵兮”,可悲哟,可叹哟,我去当面问他。
“不我信兮”,“不我信”是什么意思?是不信我吗?不是,“信”字的古代用法不是这个意思。凡是失信于我,对我不讲信用就叫“不我信”。就是说,你对不起我,你骗了我,叫“不我信”,你失信于我。
当面去问了,结果对方的这个回答就使他非常痛苦。对方反悔了!我们也可以理解,有些同性恋是在特殊生死交关的状况下,两个人同一辆战车,同一个命运,很容易产生这类感情,当时确实也是很相爱。
但是各自回家以后,说不定他那一个副连长回到村庄中间就爱上了其他一个女子,有了那个爱,填补了他的这一头的这种失恋,也就过了。
后来看到他的这个男朋友又跑到村庄头来找,那就只好说对不起,我失信于你了,我已经有了一个漂亮女子,我跟她相当爱,都快结婚了。
▲ 流沙河,摄影:江树
你想,这一个“我”在这首诗中间,最后是怎样的失望?!它没有说。诗是很含蓄的,没有说再写一段。
我们现在写,就要跳楼,要喊中央台的人来,把他那个男朋友找来。他要写啥子诗嘛,就算了,就没有了。所以这个时代还有什么诗嘛,就没有了,大家都是这样子弄,还有啥子诗呢?
他说了他就不说了。像这类痛苦对于他说来就是终生的了,终生不忘的了。这样的诗让我们心中挂念着,两千七百五十三年前的一个小军官,他的恐惧,还打了败仗的各种艰难,他去寻找战友,找他的战马,他和他的男朋友曾经怎样相爱、宣誓,最后又怎样失望。就没有了,一首诗就完了。
孔夫子说的诗还可以怨。这就叫怨,怨而不怒,不是怨了就马上就要求什么对方赔偿好多,还要损失费。算了,那样一弄就没有了诗。
多亏这样的一首诗给我们留下来,让我们知道,哦,原来古代就有这一种现象,孔夫子尚且容忍,说这是人类的弱点,那今天的这些遗传基因就找到了,因此还可以作为一种权利了。
那这个就是只能够反证说,其实孔夫子有些看法比我们高明得多。哪怕你就是人类的弱点,它是真实的。他不是骗子,他的痛苦是真实的,他的怨是难以解释的,没有办法解脱的,就是痛苦。
所以这首诗也很短,讲到这里我们就讲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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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当代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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