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成林：一次莽撞且不计后果的海外骗书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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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新世纪，中国有了网络，然而资费很贵，网速慢得心慌。近乎万能的Google远未登场。用吱吱怪叫的modem（俗称“猫”）连到网上，就像乡下人来到大都市的十字路口，既兴奋又茫然，不知该往哪看。

那年从澳门回内地，我至少晓得当时很牛的AOL（美国在线）和Yahoo，还有几个港台网站，那时也得翻墙，如《明报》《苹果日报》和《中国时报》（记得只有香港发行位居前列的《东方日报》网站畅通无阻）。我带回不少港台报刊，偶尔有网址参考。

Internet是新生事物，内地出版社也赶时髦。我买过一本《国际互联网网址簿》（大概这个书名），郑重其事，厚得就像电话黄页，只是很多海外网站连不上，不知道是废址，还是我在墙内。

一九九零年代末，尚在澳门，忘了买啥英文刊物，我搭上Prospect这份月刊。英国人新办的，政治、文化、社会，有点像十多年后读到的老牌周刊Spectator（《旁观者》）。我给英伦寄了回执coupon，想要赠刊。

不久，一份Prospect邮到我供职的澳门公司，飘着纸香墨香。那时我读英文书报，不像现在每日必需，也就偶尔翻翻。回到内陆，有天网上闲逛，看到Prospect有了网站，继续以免费午餐招揽读者；我填了一份在线coupon。一两个月后，又一份Prospect寄到当时我住的省城王家塘街。

这期赠刊夹了一份漂亮的折页广告，都是书的封面和插画。Folio Society，从没听过，兴许是读书会，或书局？想不到，也有优惠，爱德华·吉本（Edward Gibbon）的《罗马帝国衰亡史》(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精装硬匣，通共八册，定价大概五六十英镑，可以先寄阁下。是个什么活动，只要照例寄出回执，就能收到书，然后再汇款；若不满意，读者可以把书寄回去。

这么优渥的购书条件，有点像赊账。但又不像赊账。中国的杂货铺掌柜或香烟摊小老板，只赊熟客。没去澳门时，我在省级国宾馆有个同事小钟，跟我一起招工考进去的，做了大半年餐厅服务员，突然不做了。他是烟枪，每月发工资前总是手紧，常到宾馆门外摆烟摊的代孃那里赊盒红塔山，有了钱再还。这下要走，小钟又去赊了几次。我问他怎么还，“还个逑!”他说。

现在想起，小本买卖的代孃，为了几盒烟，对人性一定大失所望。Folio Society远在英伦，加之Internet尚未像今日这般普及（当年有句国际流行语：在网上，没人知道你是一条狗），资讯也没现在灵通，不见得明白新中国社会。那些谦雅的西方君子，大概觉得能买吉本的读者，虽然远在第三世界一隅，也会恪守道德或商业准则，不会low到白吃白拿。

可是话又说回来，看到先得书后付款，我并非想学赊烟走人的小钟，而是更像不计后果的莽撞者，只图先睹为快。从自由社会猛然回到偏远省城，再度出走几乎无望，我久久回不过神来；伦敦来书，也像貌似抓得住的一根稻草，证明你还没跟外界隔绝。

填好回执寄出。又是一两个月。有天，楼下看门的乡下人老杨说你有国外来的包裹。一看，门卫室地上角落，一大包结实的灰蓝编织袋，扎口系了一张小小的英文正黄硬纸，犹如旅行箱上写有主人国籍姓名和住址的小卡片，防水光亮，洋气：伦敦寄出，中转站是德国法兰克福。包裹很沉，你感觉踏实。动乱社会的饥民好不容易收到移民富国的亲戚救济，也许就是这样，马上松口气，甚至有高人一等的幸运感。

拎上七楼，开包，八册《罗马帝国衰亡史》，大字大开本，分装两个深玫瑰红的硬纸匣，烫金书名和花边，书脊蓝白与酒红相间，也是烫金字，内页则有多幅etching黑白插图。

小时候，家里好几册泛黄的苏联版中译小说，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印得也有这么精致。但我不大对得起伦敦来的“精神食粮”，因为以我当时英文水准，吉本读来还是吃力。新鲜好一阵，这套书成了摆设。说摆设也不准确。这么“豪华”的版本，放在老旧的出租屋内，又像穷人充面子，又像世家小姐流落风尘。

又过几个月，我几乎忘了这套书。伦敦来信了。Folio Society的先生或女士很客气，询问阁下收到书否，是否满意，并请尽快付款，或将书籍原封寄回。我犹豫了好几天，吃饭都成问题，书款是给不起的；原路奉还？这么一大包，邮资恐怕也跟书款差不多了。唯一办法就是不出声。隔了这么远，他们真的不知道我是一条狗，一条东奔西走的丧家犬，难道为了一套吉本从伦敦坐飞机来讨？

我一直没静下心来读《罗马帝国衰亡史》，但也一直没忘记这套书。随后十多年，它跟我辗转几处，省城，深圳，又是省城。直到前几年，受够书的拖累，我把它和很多书与杂物寄放到母亲家。每次想起，我会不安。从未欠过书款，也从未偷过书或像孔乙己那样窃过书，但是竟从一家英国书局那里骗到一套价格不菲的吉本。我跟从代孃那里赊烟的小钟没有区别。

我意外发现Folio Society还在。前两个月，用Kindle读了石黑一雄的小说《长日留痕》（The Remains Of The Day），我上Google八卦书影。一张雅致的《长日留痕》书封让我留意，放大一看，出版者就是Folio Society。循着链接打开书局网页，近年出的书更漂亮了，文学居多。看了一阵，没有找到吉本那套，也许绝版或售罄了。

十多年前骗得吉本至今，我的生活没有好转，错误抉择似乎一个接一个，只能怪自己少智乏慧。濒临深渊，现在来说马上退书或还款，更像痴人说梦。但绝非替当初的犯错辩解，那真的是贪小便宜，用心不良，道德有瑕；也不觉得“窃国者侯，窃钩者诛”是有道理的，两者实属同质。

现实一些的办法，我至少应该抽空读一读吉本，等到稍稍宽裕，再去翻箱倒柜，找出Folio Society当年那封信，回信告诉他们，此人错了，准备如何补救。但愿还有可能。

【注】本文原标题为《骗书记》

【作者简介】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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