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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伟棠:中国老作家理解不了鲍勃·迪伦,我们都只能承受迪伦的白眼

2016-10-14 廖伟棠 大家



文 | 廖伟棠


鲍勃·迪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我无论作为一个他二十年的铁粉还是作为一个诗人都感到兴奋无比。不是因为他终于获得“官方”肯定,就算没有诺贝尔奖,鲍勃·迪伦早已是五十年前的反叛文化的无冕之王。这个迟到的文学奖,展现了诺贝尔评委会所代表的“高级”文学再一次承认自己的狭隘,从庙堂之上再次向乡野的蓬勃之道递出了和解的橄榄枝。


礼失求诸野,为什么说再次,因为起码在1997年,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们就曾如此谦虚地“屈尊”把奖项给予了一位一直在民间创作的“戏子”。今天在为鲍勃·迪伦喜悦之时,必须先向十九年前获奖的意大利戏剧家达里奥·福致敬,后者恰恰在前者获奖的同一天辞世。


鲍勃迪伦与琼·贝兹


达里奥·福与鲍勃·迪伦,他俩有着同构的意义,达里奥·福一直以草台班子的小丑自居,当年诺贝尔奖授奖词称“因为他继承了中世纪喜剧演员的精神,贬斥权威,维护被压迫者的尊严”,就是认可他这种说真话的小丑角色。今天的鲍勃·迪伦,在诺贝尔文学奖眼中,首先是一个吟游诗人,承接荷马乃至兰波、布莱希特的传统,把民间的脉动赋予新的表现,对此,正统文学应该受一棒喝。


诺奖消息一出,最受“正统”文学观念荼毒的老一辈中国写作者、读者怨骂连连,表示不能理解,这于我完全可以预见,因为鲍勃·迪伦和他们生活、创作在完全不同的维度上,即使他五十年前所写的诗歌,内里承载的革新和质疑精神,都远远超越今天的保守者上百年。不少中国作家因为观念的拘谨和耳朵的狭隘,对他太多想当然,以为鲍勃·迪伦就象征了摇滚,从摇滚他们就想到放纵,从放纵他们就想到俚语、毒品和性……


即使赞美他的话也充满对他的误读,比如诗人于坚的说法:“奖给了灵魂,没有奖给修辞或观念……这是向垮掉的一代,向六十年代,向浪漫主义,向波西米亚,向嬉皮士,向口语一一致敬。”姑且不说“灵魂”的隐喻就是一种修辞,熟悉鲍勃·迪伦的歌词的人都会被他独创的隐喻方式、反讽修辞、怀疑主义观念所震撼,至于说他一直“被代表”的六十年代、嬉皮士精神,迪伦本人深恶痛绝,坚持撇清关系五十多年了。


浪漫主义更是与他格格不入,在迪伦哪怕最正经的情歌或者宗教之歌里,他都保留着一丝嘲讽和冷酷。至于口语,迪伦的诗歌里混杂着大量兰波、迪伦·托马斯已降的超现实主义典故,和卡夫卡、金斯堡等呼应的犹太典故等,他的口语完全是个人化的、繁复暧昧的,抵挡着公共解读。




与其说鲍勃·迪伦是一个诗人,还不如说他是一个反诗人——他反对着传统的对诗人、对诗的想象。我想起他最“矛盾”的一首歌《Just Like a Woman》里唱的:


“She takes just like a woman.


She makes love just like a woman.


And then she aches just like a woman.


But she breaks just like a little girl.”


我也可以说鲍勃·迪伦他讽刺时像一个诗人,他爱和恨时像一个诗人,他在舞台上哀伤时像一个诗人,但当他面对世界开始写作的时候,他却像一个不懂你们的诗为何物的孩子。而这个孩子比那些熟练的匠人都看得清楚,他十几岁已经像洞察世事的老人(无论沧桑的嗓音还是从容的文笔),但一直意气风发,凌越于表面的文学性上,这样的人,在美国我只能找到惠特曼和凯鲁亚克。


鲍勃·迪伦是一个表演艺术的多面手,也许他更愿意称自己为杂耍艺人,这一点在他的诗歌里更有文本上的呈现。他如布莱希特和艾略特,也善用戏剧性在诗歌中,但他的戏剧是碎片化和即兴化的,像马戏团的灵光一闪而不是大剧院里的光影交响;他和美国现代诗歌传统一样擅长叙述,但他的叙述方式是突袭式的,犀利准确地从芸芸众生当中抽取一些样本,而这些样本的小小举动却让听者对号入座、难以释怀,比如他名作《Ballad of a Thin Man》歌中的Mr.Jones,就是描述一个不能以直觉了解1960年代反叛文化的典型中产男人,但这个男人在今天的你我当中也能找到呼应。


当然,作为一个走唱了六十年的歌者,音乐迪伦对于诗人迪伦的影响是深入骨髓的,这包括了技术层面和精神层面的影响。美国民谣音乐对日常生活的观察体现,对民生、政治议题的及时反映,这些都在鲍勃·迪伦早期“训练”了他,让他成为一支自如的风向针,难得的是迪伦同时吸收了民谣“放任自流”的自由性,使他的诗歌枝蔓横生,如逢源活水。如果说民谣时期是他靠拢美国左翼意图启蒙民众的政治解放的时期,当他转向迷幻摇滚的时候,他彻底打开自己的想象力,与幻觉者兰波通灵,实行的是心灵上的解放。


但即使在他最面向公共议题的诗歌里,也有一个独立的怀疑主义者在旁边沉思和插科打诨。鲍勃·迪伦的犹太人因素、马戏团杂耍者因素是他身上的卡夫卡,与那个美国森罗万象的歌唱者惠特曼互相拉扯,因此我们感受到鲍勃·迪伦的独有魅力:他从不轻易判断某一事件和风潮,只是冷冷地讲述与点拨。惠特曼加持着他的自信,卡夫卡则永远让他保持清醒。


1966年,鲍勃·迪伦在巴黎接受采访


可以这样说,他曾经鲸吞时代,却反抗时代的鲸吞。鲍勃·迪伦是永远的独立者,自我反对者,就从他每次演唱会都故意把名作如《Like a Rolling Stone》唱跑调就可见一斑,曾经的鲍勃·迪伦反对全世界,现在的鲍勃·迪伦连那个反对者鲍勃·迪伦都反对。诺贝尔文学奖颁发给一个这样充满“矛盾能量”的作家,上一次是加缪,适逢其时地向追求非黑即白的冷战时代亮出了文学应有的态度,这次颁奖,送给充满伪诗意、自我陶醉的网络时代一个真正的诗人,且看你们能否承受他的白眼。


(原标题:《鲍勃·迪伦:他曾经鲸吞时代,却反抗时代的鲸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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