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溪西鸡齐啼

文 | 云也退

一百多年前，赫尔曼·麦尔维尔发表的长篇小说《白鲸》，在文学史上留下一位亚哈船长，一个十分骄傲且手段高强的人，一心在自己热爱的捕鲸中完成做一个美式冒险家的梦想。他有一条船，“裴廓德”号，他在船的主桅下面用钉子钉了件“镇舟之宝”：一块纯金铸造的金币，币面上有三座高峰的图案，三座“好像是安第斯山脉一样的高峰”，一个峰顶冒出火焰，一个峰顶建有高塔，第三个峰顶站着一只昂首长鸣的公鸡。

亚哈用它提醒全体船员记住自己身上的使命。情绪上来了，他就指着金币说：
“看这三座高傲的山峰呀，是多么让人敬重和羡慕呀，看那稳重如山的高塔，那就是我呀！看那喷涌着火焰的火山，那就是我呀！看那胜利者一般啼叫的公鸡，那还是我呀！”

后来他出海追捕一条白鲸，交手三昼夜，船覆人亡，只有一名船员活下来，讲述了船长的故事。骄傲不是他的缺点，而是命运。得到金币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被命运选中了，或者识破了，从此他必须燃烧自己，为能站在山顶引吭高歌而不惜毁灭。他说，人人都能从中窥见自己。“这金币就像是我们的地球，又像魔术家的水晶球，照透我们每一个人，映出我们神秘的内心世界。”

公鸡不可能上高山，公鸡只是总显得好像上了高山似的那么意气风发，它连篱笆都飞不过去；“一唱雄鸡天下白”，也是吃饱了饭瞎夸张，好像鸡不叫天就不亮了似的。鸡身上没有什么可引起崇拜的地方，当然这得归因于人的驯化：母鸡会下蛋，公鸡会酷炫，但它们毫无自由，连自己的生死都掌握不了。亚哈船长知道公鸡式的骄傲意味着什么，他舱里餐桌上就有整只鸡，涂着牛油，撒着胡椒。吃鸡这么多年，还赞美它的美姿容，好声音，开得了口么？

空有傲相而无骄傲的资本，总要被鄙视的。迪斯尼工厂制作了无数动物形象，公鸡就是这么一副窝里横的模样，挺着胸，昂首阔步，保护着一舍的母鸡，那些母鸡又肥又弱小，互相挤来挤去，对公鸡唯唯诺诺。想在公鸡眼皮底下干点什么勾当，那家伙就是为了在母鸡面前逞能，也要过来跟你缠斗一番，不过，这点勾当说来也无非就是偷个把鸡蛋，抓只鸡。人要落到跟鸡周旋，而不是跟白鲸周旋的地步，也就无异于“鸡鸣狗盗”了。

《水浒》中的鼓上蚤时迁，鸡鸣狗盗之徒，刚出场时偷祝家庄的一只公鸡，鸡一叫，庄上的人发现，把时迁给抓了，惹得同伴杨雄、石秀到梁山求援。读到这一段，就觉得鸡真是讨厌，放在那儿不中看，想要顺走，它还咯咯咯叫，成功不成功都落个难听的名声，难怪那么多人都憋着劲，捋起袖子偷一票大的。其实在时迁的人生中，祝家庄也是唯一一次失手，后来上了梁山，执行大大小小的任务，像什么火烧大名府，暗探曾头市，他从未失手。是不是可以说，偷只鸡比偷座城市的难度还大呢？

印尼的热带岛民习惯揣着一只公鸡，在傍晚的庭院里围成一圈，放鸡入场，看它们瞪着斗鸡眼互相撕啄。如果说鸡除了被宰杀和下蛋之外，还能被榨取什么价值的话，那么就是给一个环境，鼓动它们将好斗的天性发泄到同类身上，供人观看消遣。好斗也是因为骄傲，但公鸡的骄傲又跟高度紧张、胆怯、焦躁混合在一起，距离优雅与崇高太遥远。既然不能被万物的主宰者理解、同情，鸡们就无可逆转地沦落到了食物链和鄙视链的双重底层，变得“风尘”了。

古装滑稽戏《祝枝山大闹明仁堂》，说祝枝山来到杭州，同明仁堂的一堆群儒大斗对联的事，其中一个儒生出上联“屋北鹿独宿”，五个字全是入声（音似“喔咯咯咯咯”），祝枝山对以五个吐气音“溪西鸡齐啼”（音似“嘘嘘嘘嘘嘘”）。鹿是雅致而清高的，即使叫两声，也是“呦呦鹿鸣”，一对比，鸡却那么喧闹。看过这个片子的人，会记得祝枝山的对手们的样子，他们总是一个挑衅，其他人跟着起哄，一个得意，其他人跟着露出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儿。有意无意中，祝枝山影射了那帮人的胆怯学舌，无能又无知。

这真是个妙对，从字眼到发音都妙到巅毫。鸡不能忍受安静，鸡鸣，不是“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那种鸣，而是聒噪，是每个成员都要把自己埋在众人的声浪之中才敢发声，觉得非如此不够安全。在鸡们的日常中，“溪西鸡齐啼”可比那什么“一唱天下白”真实多了。

《人类简史》中说，衡量进化成败的既不是痛苦也不是快乐，而是复制了多少DNA螺旋体。如果以繁殖数量的高低而论，陆地动物，除了人类，都没有比鸡更加成功的，单单欧洲的鸡的总数就有二十亿只，一个物种，能够适应从赤道到接近极圈的几乎所有的气候，DNA复制到满世界都是，能说不成功？

当然了，谁都不会像对待一个新崛起的国家一样把这么多鸡当一回事，任何时候，我们都可以逮住它们，杀掉，每一条生产鸡肉制品家的食品加工流水线，都要将刚出壳的小鸡——就是你们的微信里那些黄乎乎一蹦一跳的小萌鸟——像粉碎废纸一样直接粉碎掉。我们该修改我们的标准了——书作者建议，不要从达尔文主义入手，人们应该从每天最离不开的鸡开始考虑动物的幸福感问题。

如果鸡真的也有幸福感的认知，那么请达尔文主义退场：我们承认进化论，但不承认优胜劣汰可以主宰一切领域。不过，也可以想象，即便未来果真有合成肉类可替代禽畜饲养和宰杀，且能普及开去，最不通人性的鸡，也肯定是会到最后才被解放的。

【作者简介】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独立记者，书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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