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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轶君:土耳其上演的,是《纸牌屋》还是《人民的名义》

2017-04-20 周轶君 大家


文 | 周轶君


土耳其公投扩大总统权力的故事,可以用两套不同的剧本来演绎。一是如西方媒体描述,暗黑势力窃国得手,如截至第四季的《纸牌屋》。二是枉法者终究会淹没在正义的海洋中,哪怕他们一时风头无两,如《人民的名义》宣传的那样。


按第一套戏走,2003年率领正义发展党赢下议会出任总理以来,埃尔多安早期虽促进经济发展,推动与欧盟关系,但近年来煽动民族主义情绪、强力镇压国内和平抗议、助长官商勾结、任人唯亲打击异己、严控言论自由。即便如此,他仍能够通过一次次公投或选举实现自己的政治计划,总理任期满,就修改法律直选总统——2014年埃尔多安获选总统之后,下一步无疑是赋予这个职位至上权力。


按第二套戏来理解,埃尔多安其实一直在走下坡路。2003年所属政党拿下议会66%议席(埃尔多安当时遭禁止从政五年,后来补选议员出任总理)。2010年修宪公投,夹带削弱军方、妇女可以戴头巾等议题,获得58%支持。受2013年盖齐公园抗议影响,2014年直选总统时获得51.71%选票,远远低于他自己预想的72%。而这一次跌到51.37%的新低,还不算上多个国际观察团体认为选举存在舞弊,假票泛滥,真票遭丢弃。尽管仍然保持过半优势,获得的支持一次比一次低。半个国家向他说不,埃尔多安并非高枕无忧。


埃尔多安靠全民投票独揽大权,有媒体惊呼“土耳其亡国”,或者“民主已死”。实际上,这次最新公投赋予他的权力,跟美国总统差不多。美国总统同样兼任党首,签署总统行政令,也能否决国会决议(国会可以再否决)。但是由于两百多年的民主传统,加上复杂的制度设计,美国总统与国会之间注定是讨价还价拉锯战,而土耳其去年兵变之后,国内气氛类似上下整肃,全民批斗,埃尔多安可以随时宣布紧急状态而否决一切反对声音,土耳其总统权力受到的制约更小,这才是外界担忧所在。


在《纸牌屋》与《人民的名义》两个剧本之间,土耳其社会真实发生的是:埃尔多安执政十多年间,经济快速发展,人民变得富裕,本来就是中东伊斯兰教国家中世俗底子最厚的土耳其,越来越多人打开眼界,开放思想,因而越来越不能接受埃尔多安家长式的,铁腕威权式的统治。我曾经写过《经济成功的政府,能说了算吗?(上)》、《()》,详细描述了土耳其社会的这一变化。受惠于执政党经济政策的中产阶级,未必对政府感恩戴德绝对服从。


▲ 当地时间2017年4月18日,伊斯坦布尔女性举行游行抗议活动,反对公投结果(图源:Sipa)


但是,新兴中产阶层扩大,还没能彻底改写土耳其人口结构:参加2013年一百多座城市抗议、不满埃尔多安的人,仅仅占全国4%,而全国17%的人生活在贫困线下,宗教保守人士占总人口一半,他们多是埃尔多安的支持者。换句话说,这解释了埃尔多安为什么对选票箱游戏那么热衷,那么自信,因为他的支持者绝对人数总是能超过反对者。


不过,今天埃尔多安的支持或反对者并不绝对以这样的阵营划分,界限在混淆,人群在互渗。我接触到的底层保守人士,因埃尔多安对个案处理不公而产生怀疑,掌握财富的西化商人,反而愿意为稳定的投资环境牺牲部分个人自由。但总体上看,过去十年重要投票的结果都显示,埃尔多安的支持率在下降,至今勉强维持优势而已。


埃尔多安用全民公投赋予自己更多权力,是否因应了“以民主终结民主”的假设?西方记者把埃尔多安称作普京的学生。做完总理做总统,“民族主义+宗教+保守价值观+权贵资本主义+控制媒体”的管治方程式,如出一辙。现实中,埃尔多安跟普京闹翻过,也和好过,两个都是国际政治实用主义信徒。但说起以选票箱阻击反对派,埃尔多安恐怕跟已故的委内瑞拉总统查韦斯更加惺惺相惜。两人都是以贫穷+保守人士为票仓,以公投发动群众斗群众,自信跟自己一条心的群众,数量总是多于反对者。


并不是民主投票逼死了民主本身,而是假民主偷换概念瞒天过海。土耳其、俄罗斯、委内瑞拉的民主制度,并不有效保障司法独立、言论自由和私有财产,徒具投票——这一最显而易见的民主面孔,是所谓“不自由的民主”(illiberal democracy) 。而“自由民主” (liberal democracy),除了投票之外,还需要一整套对司法、言论和私产等精致有效的保障措施,确保民主投票的环境、程序公平。


埃尔多安在获取绝对权力之前,已经以“国家安全”为由,解雇数千名司法机构人员,辞退上万警察,包括曾经调查与他儿子相关的腐败案件的人员,查封批评他的媒体。土耳其的民主显然没有获得足够保障。


实际上,“不自由的民主”最爱玩全民公投,大家做选择,看似透明公正,还因此戴上一张更高级的假面具——直接民主。尤其目前,世界范围内对代议制民主信心在减退的情况下,直接民主好像更具说服力。全民公投的确是直接民主的主要形式,但也需要一套制度和程序设计。比如,民众有权发起公投议题、同一议题可以在不同时间反复投票、投票率达到一定百分比等等。但是在委内瑞拉和土耳其,往往只有政府有权设定议题,胜利方赢得高位之后,宣布不玩了,不再就具体议题征求民意。


土耳其本是中东除以色列之外,最接近现代民主的国家。目前发生的情况,是民主倒退吗?如果把视线拉长一点,追溯到凯末尔建立现代土耳其国家源头,凯末尔推行世俗化的过程,不但不民主,可谓极端专制。对宗教群体的迫害,在帕慕克小说中,比比皆是。但凯末尔特殊的国父地位,二战后特殊的世界格局,他的霹雳手段令土耳其迅速摆脱贫穷面貌,接上西方文明的轨道。


凯末尔同样搬来了西方政治制度。但刚开始,他恰恰实行的是总统制和一党制。1930年凯末尔要求建立反对党,希望土耳其慢慢向多党制过渡。但是他发现新成立的政党并非“忠诚反对党”,伊斯兰色彩过重,于是解散反对党。凯末尔去世之后,土耳其反对党才慢慢发展起来。几十年间,土耳其民主又多次经历凯末尔派系军人干政,推翻亲伊斯兰政府,把国家扳回世俗轨道。这样的情况,到了埃尔多安手中才终结。埃尔多安表面上更倾向伊斯兰世界,价值观跟凯末尔南辕北辙,但管治手段回到总统独大,简直是殊途同归,难怪他曾在竞选时把自己的画像与凯末尔并肩高挂。



在我看来,土耳其民主无所谓倒退,也不是回到原点,更像是一场艰难的螺旋上升。原因就在于日益扩大的中产阶层,很难再允许这个国家回到绝对专政,尽管目前他们的声音受到严重压制。西方将埃尔多安称为“独裁者”,实际上时过境迁,他的权力远比不上凯末尔,也不可能真的回到那个专制时代。


而长久撕裂土耳其的,恐怕还将是它的文化身份。土耳其得益于东西方之间的地理位置,但所谓二者兼容兼得,现实看来不大可能,必须先立其一。凯末尔当年强势西化,土耳其得以发展,但欧盟到底不能接纳土耳其,一定程度上又把土耳其推回东方。


向东方转,向伊斯兰世界靠拢,也是埃尔多安的政治考量。他的雄心绝不仅仅是土耳其苏丹,而是“中东之王”,乃至穆斯林世界领导者。这样,他才有了跟西方讨价还价的资本。土耳其本来就是北约盟友,如果埃尔多安能够实现国内稳定,并在中东发挥主导作用,西方便不能忽视他。问题是,埃尔多安在区内挑战者众多,短期内这个目标也达不到。前几年暗中支持伊斯兰国的黑历史,也在他与北约盟友之间划下嫌隙。


欧洲国家对土耳其的转向是相当敏感的。这次令欧洲吃惊的是,几个主要欧洲国家的土耳其人,除了在瑞士的,大都投票支持埃尔多安。


德国等地的土耳其人移民,第一代主要是来自农村地带的低收入家庭,他们一直视埃尔多安为改变国家落后面貌的民族英雄。尤其当他们自身的文化,在德国遭到挑战时,比如戴头巾象征“落后”,或者在社会上碰触到玻璃天花板。再者,海外移民并不是埃尔多安国内政策的直接承受者,那些对人民自由的干涉,他们并非受害者。在瑞士的土耳其人投反对票居多,因为其中多反现政权的库尔德人,也因为移居瑞士的土耳其人,历史比其他欧洲国家更早,移民在瑞士社会的融入程度普遍更高。


土耳其人本来民族自豪感极强,这次移民们向欧洲展示了自己引以为傲的身份归属,尽管他们身处的主流社会对埃尔多安非常反感。


本文原标题《土耳其真的以人民的名义,终结了民主吗?》

题图为当地时间2017年4月17日,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发表演讲,宣布修宪公投结果(图源:Sipa)


【作者简介】 

周轶君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资深战地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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