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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勤伯:如果当选法国总统,马克龙要感谢爱人的法兰西语文课

2017-04-27 王勤伯 大家



文 | 王勤伯


用中文讲述现代西方政治尤其是西欧政治,并非易事。


最近颇为受人关注的法国总统选举即是一个例子。太多的外围观察家喜欢生搬硬套,把去年用于美国大选的各种论述直接移植到法国,或者干脆为极右翼国民阵线女领导人玛琳·勒庞取名“女特朗普”、“欧洲特朗普”、“法国特朗普”。


殊不知,玛琳·勒庞当下尤其忌讳别人以“特朗普”称呼她。


通讯技术的发达让中国民众带着前所未有的兴趣关注西方各国大选,然而,由于语言的阻隔,观察者的视点很容易模式化、光谱化,忽视相关国家本身独有的特色。


法国恰恰是一个在政治传统和文化上与英美分野极大的国家。本次法国大选的中文报道和评论中,论述最客观、评析最冷静透彻的是昭杨、龚克等几位旅居法国的学者,而那些谈起法国政治不停重复“特朗普”的观察者基本是隔靴搔痒,等待着把同样的文字“复制+粘贴”到下一个国家。


39岁的原经济部长马克龙领跑首轮投票,得到整个欧洲政坛叫好。马克龙一个广泛引发关注之处是他娶了大自己25岁的高中语文老师布丽吉特。另一位腾讯·大家作者唐映红从心理学的角度对这场忘年婚恋进行了深入解读,在《马克龙的忘年婚恋也算是性少数派》一文里驳斥了“恋母情结”这种流传甚广的简单粗暴说法。


本文的出发点是布丽吉特的“高中语文老师”身份,或者说,语文课。要认识法国政治,解读法国政治人物的人格特征,语言是一个重要的角度。


▲ 马克龙夫妇


玛琳·勒庞为何不敢自称特朗普?


英语字典编辑者们一直在进行着让英语使用者也惊叹的不懈努力,通过把中文“guanxi(关系)”等词汇纳入英文大字典,英语号称拥有超过50万个词汇,比其他任何语言都多三倍,然而,世界第一英语大国的总统特朗普使用的却是词汇严重贫瘠的英语。


甚至,特朗普上台依靠的就是一口初级英语,自己永远“great”,对手和媒体永远“fake news”,在美国,这样行得通。对于教育程度低、认为被“体制”忽视和压制的受众里,特朗普英语具备强大的亲切感和鼓动力。


特朗普当选的时候, 玛琳·勒庞也和她的欧洲极右同道们一样高兴庆祝。今年初在德国科布伦茨举行的欧洲极右翼民粹政党集会上,玛琳·勒庞与意大利“北方联盟”领导人萨尔维尼、荷兰“自由党”领导人维尔德斯在台上玩自拍陶醉万分,像是庆祝极右民粹的时代已经到来。


然而,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玛琳·勒庞已在刻意避免提及特朗普,尤其是和施政纲领有关的采访和辩论中,玛琳·勒庞对特朗普只字不提。


个中原因,正是语文。


有调查显示,10个法国人里8个人对特朗普持有较为强烈的负面看法。这种看法并不仅仅源自政治立场,而且和特朗普的语言、表达方式直接相关。对于法国人来说,特朗普贫瘠的词汇和简单粗暴的造句几乎就等于不会说话。一个只会有限几个形容词的人,怎么可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政治家?


法语被视作一门精致高贵的欧洲语言,就连那些自视被制度忽视、在教育、经济等诸多方面被边缘化的极右投票者也会鼓吹这一点。而且,勒庞阵营的民族主义需要强大的文化历史优越感来支撑,这和法语有着直接联系。


此外,不仅在法国,从意大利到西班牙、葡萄牙,南欧拉丁国家的政治生活普遍继承了拉丁罗曼语族“善辩”的传统。可以没有法国特朗普、意大利特朗普、西班牙特朗普,但一定且永远存在法国西塞罗、意大利西塞罗、西班牙西塞罗。


一个优秀的法国政客,必须懂得用精彩且富于创新的修辞、讥讽、影射去打击对手、用金句去吸引选民。别说特朗普的贫瘠英语,就算是马丁·路德·金 的“I have a dream”、奥巴马的“Yes, we can! ”放到法国,也会很快被放进各种漫画和嘲弄剧本里。


2017年法国大选对于玛琳·勒庞来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传统右翼共和党的萨科齐、左翼社会党奥朗德两届总统各自在任上浪费了5年,对于时代的变化没有做出应有反应,只是延续了过去几十年的左右互掐,加重了法国社会问题。此时此刻,左右两翼不仅面临政党结构重整,而且严重缺乏优秀领导人,且欧盟面临着难民危机、英国脱欧等诸多问题。


▲ 玛琳·勒庞


48岁的玛琳·勒庞遇上了39岁的马克龙。在老练的玛琳·勒庞面前,马克龙会是一只年轻、稚嫩的雏鸟吗?大选首次公开电视辩论中,很多人都为马克龙捏把汗。马克龙的呼声高,因此也是众矢之的,尤其玛琳·勒庞径直瞄准了他。


辩论进行到世俗化话题,玛琳·勒庞以其惯常的手法“代对手说话”,说马克龙支持穆斯林女性穿着只露脸和手的“布基尼”去海滩。


马克龙立即打断她,“勒庞女士,我不需要一个腹语者”。


“腹语者”真是个绝佳的用词,辩论次日,“腹语者”成为网络热传、热评的金句,而且跨越了国界,成为欧洲多国媒体网站上的热点视频。


试图欺生马克龙的人都严重忽略了这个年轻人的天才,更忘记了天才身边还有一个护佑天使——大他25岁的太太布丽吉特,语文老师!


一些分析家认为,布丽吉特才是马克龙政治生涯的第一参谋和推动人。从马克龙的语言风格看,布丽吉特对他的影响显而易见。马克龙仍然是那个可以让任何一位高中语文老师倾其毕生之学相授的好学生。他的语言不建立在攻击不同政见者身上,他试图传递积极向上、充满朝气的价值观,他相信,让时代倒退、让思维狭隘、让仇恨弥漫、让社会毁损绝对不是问题的解决办法。


马克龙每说一句话,背后都像有爱人语文老师赞许的眼光。正如他一再强调,他不许空头支票,不搞煽动,马克龙态度积极但语言更冷而精。在所有总统候选人里,还有另一位堪称最具西塞罗式雄辩才华的高人,他也因此得益——极左“不屈法国”领导人梅郎雄。


梅郎雄和马克龙一样在大学里学哲学,毕业后他还当过高中语文老师。酷爱文学的梅郎雄写过十几本书,大都是他对社会问题的哲思。在首轮投票前的两轮辩论中,梅郎雄旁征博引也深入浅出,左右开弓又攻守有致,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成为最耀眼的明星,最后他的首轮得票率高达19.58%,相对于2012年大选11.1%几乎翻了一倍。


2007年总统选举候选人、社会党重要成员塞格琳·罗亚尔说,“拦截玛琳·勒庞,贡献最大的是梅郎雄”。


菲永、阿蒙等人首轮败选后立即号召支持者次轮转投马克龙、抵制玛琳·勒庞,梅郎雄却说他不知道建议谁,因此遭到媒体激烈批评。玛琳·勒庞立即直扑极左选民,希望揽下这一票仓。


《世界报》援引权威调查机构数据说,梅郎雄支持者里约有一半人次轮会投票给马克龙,不到20%会投给玛琳·勒庞,其余的人则可能会放弃投票以表示抗议。


共和国万岁、法兰西万岁的含义是?


不管是进入次轮的马克龙和玛琳·勒庞,还是败选的菲永、阿蒙、梅郎雄等人,在演讲的结尾都会高喊“共和国万岁!法兰西万岁!”(Vive la République et Vive la France)


这些不断重复的“万岁”,尤其是“法兰西”三个字,乍看可能给人“法国政客都是民族主义者”的印象,实际却是解读现代法国政治的钥匙。


法国历史上的启蒙运动和大革命确立了现代政治的语言体系,只不过,“共和国”、“社会”等概念在世界各地转悠了一两百年,含义已经发生了很大改变。例如,中国的学校里老师对学生说,“社会上,什么样的人都有”,这个“社会”指的是校园围墙之外的世界,而法语里的société并没有这个含义。


对于法国人,“共和国”三个字就是法国大革命几经反复的成果,神圣不可侵犯。“共和国”是现代法兰西自由平等博爱价值观的制度体现,法兰西共和的核心是公民意识和宪政精神。


▲ 资料图:油画《自由引导人民》


菲永、阿蒙等败选者呼吁选民支持马克龙,组成“共和阵线”,是因为国民阵线对法兰西立国之本——共和精神构成了实实在在的威胁。


玛琳·勒庞在共和国和法兰西万岁前面加上了一句,“法国人民万岁”。“人民”是玛琳·勒庞频繁强调的概念,她的一个重要竞选口号就是“人民的名义”,她说此轮对手马克龙代表的是精英体制,而自己则代表人民。


马克龙当面抨击过玛琳·勒庞,“您是在分裂法国社会!” 此话不假。


2011年成为国民阵线党魁以来,玛琳·勒庞一直在领导本党“去妖魔化”运动,删除一切和纳粹、法西斯、种族主义有关的明示,用更温和的政治语言把上诉诉求改写为“人民意愿”。在承诺方面,国民阵线可谓历史第一牛皮党,什么问题他们都能解决,而且立即解决。“去妖魔化”运动获得了不小的成功,国民阵线被视作一个更现代化的政党。


进入总统大选次轮以后,玛琳·勒庞进一步加快行动,暂停国民阵线主席职位,宣布是以个人名义竞选法国总统,以求瓦解“共和阵线”的抵制、赢得更广泛支持。


有社会经济危机的背景,更有“去妖魔化”运动的努力,玛琳·勒庞得票率肯定会高过父亲让-马利·勒庞在2002年大选次轮的得票(17.79%)。然而,大多数法国人仍然会选择马克龙,哪怕他的年龄令人担心,哪怕他的政治经济主张不一定合自己胃口,这样做,就因为一个词——共和国。


玛琳·勒庞和国民阵线的“人民”和“人民意愿”,针对的是共和国的根基“公民社会”和“宪政精神”。玛琳·勒庞主张在医疗福利等方面对法国人和外国人区别对待,对雇佣外国人的法国企业额外征税,强悍打击和限制伊斯兰教(未解释支持ISIS的法国土生白人如何处置),这些都是在公民内部划分敌我,以人民的名义分裂社会,为政治极权、经济查韦斯主义寻找理由。


那么,法兰西万岁是民族主义吗?


有一个严肃的翻译问题。如果把Vive la France翻译成“法国万岁”,一切都会被“国”字混淆。只能译成法兰西。


法兰西是什么?伟大的历史学家布罗代尔说过:法兰西就是多样性,多样性就是法兰西。


甚至有法国文化研究者骄傲地认为,法兰西天生混血,继承了日耳曼人的精细、凯尔特人的自由、拉丁人的创造力。如果我们要批评这种优越感,当然也可以说,法兰西也继承了日耳曼人的生冷、凯尔特人的散漫无组织、拉丁人的腐败。


曾有文章批评都德的《最后一课》“难道鸽子也要用德语唱歌吗”纯属虚构、是民族主义宣传品,理由是普法战争的年代阿尔萨斯地区多数居民不说法语,他们的阿尔萨斯方言是日耳曼语。


这种批评忽略了法兰西这种身份认同是建立在多样性和开放性基础上的,那个年代的阿尔萨斯人多数不说法语,和法国外省很多地区并无区别,但这些不影响他们对法兰西的认同和学习法语的积极性,阿尔萨斯人对法兰西的认同感禁得起历史考证。


法兰西的身份认同感甚至延伸到了法国之外。尤其在欧洲,很多外国知识分子很早学习法语、谙熟法国人文经典,当他们后来到达法国,不仅很快融入法国知识界,还用自己带来的异文化成分进一步丰富了“法兰西”。如果“法兰西”不具备开放性,毕加索、贝克特、齐奥朗、保罗·策兰、贡布罗维奇、昆德拉等人物都不会选择法国。


法国哲学家、语言学家、西蒙·德·波伏娃奖创始人茱莉亚·克莉斯蒂娃来自保加利亚,她狠狠地抨击了玛琳·勒庞。她说“玛琳·勒庞不是个女人,她是个想要施加自己权威的老鸨,是女人的敌人。” 在克莉斯蒂娃看来,玛琳·勒庞穿着裙子,代表的却是陈旧男权家族和男权社会的利益。


让玛琳·勒庞尴尬的法语句子


Je t’aime. 法语,“我爱你”。


多少人因为听过这个短促的句子而希望学习法语?或者,在多少人的眼里,法语就是这样一个动听的短句?


这句话可以让一个正常人动容,也可以让心魔难除的人尴尬。


4月25日,尴尬是玛琳·勒庞的遭遇。


法国总统奥朗德主持仪式,悼念在4月20日香榭丽舍大街恐袭案中不幸丧生的警察萨维尔·于热雷。于热雷的同性伴侣卡尔迪勒做了一段短小的发言。


卡尔迪勒回忆了两人的温情,此前还在讨论度假计划。此后,香街恐袭的消息传来,“一个弱小的声音告诉我,死者是你。同时它又让我记起那句宽容和安抚的话:你们不会得到我的仇恨。”


这句话的作者名叫雷利斯,他在2015年巴坦克兰恐袭案中失去了自己的太太。卡尔迪勒说,“我痛苦却没有仇恨。几个月前,带着对雷利斯的欣赏,我曾一遍又一遍重读他的话。这是让我成长了许多的生命之课,也在今天保护了我。”


“萨维尔,我不会有这份仇恨,因为仇恨不像你。仇恨和你曾经的心脏跳动毫无关联,与你成为警员、维护安保也没有关系。因为公共利益、帮助他人、保护整体是你个人教育和信念的组成部分,因为宽容、对话和克制是你最好的武器。因为警察的背后是一个人,成为警察仅仅是出于选择:选择帮助他人、保护社会、和不公正做斗争。”


“我想对你说,你会永远留在我心里。我爱你。”


马克龙和玛琳·勒庞都站在人群的前排。马克龙的尴尬是他身边一位亚裔男性在严肃的仪式中玩手机,玛琳·勒庞的尴尬则来自卡尔迪勒的每一句话,玛琳·勒庞的政治手段恰恰是利用每一次恐袭煽动仇恨。此外,尽管“去妖魔化”运动帮助玛琳·勒庞赢得了不少同性恋选民,国民阵线内部却有数量众多的成员保留着传统极右的仇同态度。


伊斯兰恐怖主义干扰大选,他们想要的是玛琳·勒庞,想要她的仇恨,而不是马克龙改善边缘社区教育质量的社会融合举措,更不是卡尔迪勒高贵的温情。只有玛琳·勒庞上台大搞敌我斗争、对穆斯林实行歧视政策,恐怖分子才有可能在穆斯林群体中扩大招兵买马,让圣战处处开花。


1月29日加拿大魁北克恐袭案对此很有说明意义。持枪闯入伊斯兰文化中心杀死6人的27岁大学生比索内特是特朗普和玛琳·勒庞的崇拜者。当时,魁北克当地媒体提出了“世界共激化”(co-radicalisation)这个概念,认为特朗普这样的政客将加剧仇恨,引发更大的社会灾难。


特朗普这次也为香街恐袭叫好,迫不及待地发推说恐袭会影响到法国大选。法国越乱,特朗普在美国就越有说辞。特朗普还在另一次采访中支持玛琳·勒庞,“她是对边境管控态度最有力的(候选人)……谁对激进伊斯兰恐怖主义最狠,谁对边境管控最狠,谁就会在选举中获得好成绩。”


玛琳·勒庞的700万支持者到底更多是恐惧伊斯兰,还是迷上了她开出的各种空头支票?在遭遇恐袭最严重的巴黎,玛琳·勒庞的得票率只有区区5%,马克龙是35%. 恐怖袭击是否真的撼动了法国选举?


卡尔迪勒不代表所有法国人,他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 原标题:《一堂名叫法兰西的语文课——法国大选观察》)


【作者简介】 

王勤伯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体育记者,文学翻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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