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雪梅:这个世界,男人比女人更孤独
文 | 冯雪梅
▍ 一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
“欧维59岁。开萨博。看到不顺眼的人,他会像见了贼一样指指点点,食指宛如警用手电……”
他正在一家商店的门前,跟一个BMI指数个位数的年轻店员纠缠——“挨拍的”(iPad)到底是不是一台电脑?它的键盘藏哪儿了?
6点差一刻,欧维准时醒来,他从来不会睡过头,一辈子也没用过一个闹钟。他启动咖啡机,沏上两人份,正好是过去40年里他和妻子早上一起喝的量。
6点差5分,穿上蓝色外套,踩上木屐,起身去小区巡逻的欧维与猫咪相遇。他们相互打量了片刻,“就像夜晚乡村酒吧里两个暗中较劲的打手”,欧维寻思着要不要拿木屐砸它一下,猫咪先冲他翻了个白眼,轻轻一跃,缓步离开。
访客停车场里也没有违规停放的车辆。欧维从口袋里掏出小本子,仔细核对了一下前一天他记下的车牌号,然后收起笔记本,拐进垃圾房。
他踢了一脚垃圾箱,咒骂着从玻璃回收箱中拣出一个玻璃瓶来,拧下金属瓶盖,扔进金属回收箱里。垃圾必须分类——监督此项规定是欧维的神圣责任。还是社区委员会会长的时候,他就曾大力提倡在垃圾房里安装监控摄像头,确保无人倾倒“非法垃圾”,可没有人支持他的建议,并且后来,他们发生“政变”撤了他的职。
一辆自行车停放在“禁止停放自行车”的标牌下。欧维咬牙念了声“白痴”,打开自行车棚的栅栏,抬起那辆自行车,按着队形对齐摆好后,锁上栅栏,习惯性地猛推三下以作检查。
结束了每天早上的例行巡视,欧维沿着房子之间的小过道回到家门口,弯腰使劲闻了闻水泥地的接缝处,一股尿味。那只该死的掉毛的猫!
客厅里太太的那堆外套让他若有所思:一个小个子女人为什么需要这么多冬季大衣?她是不是又把暖气调高了?“今晚会下雪”,欧维说,空荡荡的屋子里没人回答。
“喝完咖啡,他打电话注销了电话号码并退掉了之前订阅的报纸,修好小洗手间的水龙头,给厨房里的院门把手换上新螺丝,给厨房的操作台打上油,重新调整了阁楼的储物箱,摆齐储藏室里的工具并为萨博的冬胎更换了摆放的位置。然后他站在那儿。”
生活变成现在这样情非得已。欧维想自杀。
▍二
“斯通纳还非常年轻的时候,认为爱情就是一种绝对的存在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如果一个人挺幸运的话,可能会找到入口的路径。成熟后,他又认为爱情是一种虚幻宗教的天堂,人们应该怀着有趣的怀疑态度凝视它,带着一种温柔、熟悉的轻蔑,一种难为情的怀旧感。如今,到了中年,他开始知道,爱情既不是一种优美状态,也非虚幻。他把爱情视为转化的人类行为,一种一个瞬间接一个瞬间,一天接一天,被意志、才智和心灵发现、修改的状态。”
脾气暴躁冷嘲热讽的文学教授望向斯通纳——一个为学分而来上选修课的学生,要他阐释莎士比亚的一首十四行诗。斯通纳瞠目结舌,一脸尴尬,“意思是……意思是……”支吾的瞬间,顿悟突然开始生根,有关文学与人生的某种独特而闪光的东西跃然而出。
原本学习农学的贫寒子弟彻底偏离了轨道。他拿到了文学博士学位,开始在大学里教书,自认为找到了爱情,娶了银行家的女儿,但是很快,生活就像一个拼搭的遥遥欲坠的积木,被人轻轻一推,随之扭曲变形,轰然坍塌。
“绝对存在”的爱情很快就成为两个人的彼此折磨;教授们文质彬彬的面纱之下,是残酷的竞争与倾轧;相互心照不宣的通融与提携,藏在高傲的学术规范背后,一不留神就被人穿了“小鞋”,一辈子钉死在助理教授的位置上。
一个loser。那场短暂而热烈的婚外情,是忍让妥协压抑沉闷里的唯一亮色。结局可以想见,情人悄然离去,系主任大动干戈,妻子有了一个随时可以拿出来挥舞的“利器”,亲爱的女儿早早怀孕嫁人,逃离家庭。
斯通纳隐忍平静地接受了一切。没有离婚,没有离开那座大学,没有跟情人私奔,甚至没有暴躁动怒,“他知道自己曾经是什么样的人”。在与系主任威逼退休的战争中,他坚持着,直至癌症降临。
他写过一本书,此刻,它正陪着他。斯通纳转了下头,“他又感觉到手指内部的那股力量了,任由手指从凌乱的桌面上拉过一本书。这是他要找的自己的那本书,他的手捧住时,他对着由于时光久远而褪色和磨损的熟悉的红色封面笑了。”
▍三
在酿酒厂干了40年销售代表后,哈罗德默默退休。没有升迁,既无朋友,也没有敌人,公司甚至连退休欢送会都没开。儿子已经离世,他跟妻子平静地开始了乡间生活,夫妻隔膜很深,彼此疏离。
日子缓慢而枯燥地流逝。突然一天早晨,哈罗德收到一封奎妮的来信,他们20多年都没见过,音信杳无,恐怕都忘了对方长什么样儿。奎妮患了癌症,在信里同他告别,遥远的消失在尘埃里的记忆,一点点拼凑起过去的时光,像带着雪花点的黑白电影,偶尔因聚焦不准而失真。
他给她写了回信,却没有把信投进邮筒。寄信的路上,哈罗德走过一个又一个邮筒,越走越远,他突然决定,就这样一路走下去,徒步穿越英格兰,去看望奎妮。
这个世界,男人比女人更孤独。
欧维再也找不到一个能和自己说话的人。家里的一切都没有改变,妻子的照片、衣服、花,都留在原处,只是她不在了。欧维像以前一样跟她絮叨、抱怨,没有人回答。“你不在家,这日子没法过”。世界不再需要他,也没有人能容忍他,他所坚持的那些习惯和规矩,都与别人格格不入。
妻子和他截然不同。她能跟各种人甚至动物成为朋友,不管是野猫还是流浪汉。她也不理解欧维的固执——不愿意交3克朗的税,宁可多买东西;为了省油,总是将暖气关小一挡;买两支而不是一支或者三支花,因为最划算……但是,她能在种种麻烦和不如意中,泰然自若,找到最舒服的与世界和他人相处的方式。失去了她,欧维也就失去了与冲突的缓冲。
斯通纳通在妻子的喋喋不休和同事的明争暗斗里沉默,他不是找不到说话的人,只是不想说。有时候,越热闹越寞落,而真正那个想说话的人,那个点燃激情让沉闷一扫而光,让乏味腐朽瞬间熠熠生辉的女人,却最终离他而去。他不能,甚至没有留她。她让他不再形只影单,欢喜静默之后,制造了新的孤独。
哈罗德的存在与否,激不起人太多的兴趣。他实在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怯懦、无趣、循规中矩,除了儿子意外去世,整个人生波澜不惊。奎妮的告别信,让他在人生即将无声无息滑向终点之时紧急刹车,去做一件看起来根本不可能的事。一个在岁月里影像模糊的女人,开启了哈罗德的朝圣之旅。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斯通纳》《一个人的朝圣》,这些小说向我们展示着那些孤独的男人们——较劲各色的欧维,憋屈隐忍的斯通纳,软弱平庸的哈罗德。他们从来没有站在成功的光环之下,也永远不会是魅力四射的“大叔”。他们是想象中的影像,更是我们身边的人。你可能和他们只是点头之交,而偶尔一天,当你知道了他们的故事,知道了固执、淡然、怯懦背后的缘由,你会发现,那里面也有我们自己的影子,我们塑造了一个或坚硬或朦胧的外壳,掩饰真的自己。
这世界,谁又不是一个不被了解的独行者呢?接纳孤独其实就是接纳人生。
【作者简介】
冯雪梅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资深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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