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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临的老百姓是不是真那么该死 | 大家

宋金波 大家 2019-06-15





(一)


美剧《权力的游戏》第八季第五集出现了重大舆情变化。尽管有足够多铺垫,“龙母黑化”还是让很多纯而脆的心灵受伤了。


观众心灵受伤的程度取决于龙母黑化的程度,黑化的程度则取决于她下了什么样的黑手。


《权力的游戏》第八季剧照,龙母黑化


龙母一方的罪错,在这一集里主要有两个:一是对已经放下武器的君临(兰尼斯特)军人下手;另外一个,是龙母骑龙对君临军民的无分别屠戮。后者是主要问题,而且前者的锅并不能全算在龙母头上。


在雪诺看来,在二丫来看,事实上是在编剧来看,在悲愤莫名的观众来看,龙母这个做法,已经逾越了她与其因疯狂残暴而臭名昭著的父王之间的界限,从“女王”变成了“女疯王”,要入史要上书要被指控反人类罪的。“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权力的游戏》第八季剧照


“与恶龙缠斗太久,自身也成为恶龙,反抗暴政的人终于也成为暴政本身。”我听见有忿然而正确的叹息声。


另一面来看,君临的市民,则是地道的牺牲者,他们的墓碑成为钉死龙母的罪证。他们死得冤。


这两面,当然也是互相印证的:龙母的杀戮越没道理,君临市民就死得越冤;反过来,君临市民死得越冤,龙母的疯狂程度和罪行就越深重。


《权力的游戏》第八季剧照



(二)


我对这种绝对的判断不以为然。


我想反其道而行之,从分析龙母所为的合理性以及君临市民的死究竟冤不冤,来校正一下评判君临惨案的价值坐标。


龙母的行为,当然,从大部分角度来说,缺失理性的。但这不意味着在做出决定的过程中,她不曾使用过自己的理性。甚至有可能,结合后面的剧情,足以得出她“过于理性”的结论。


波顿家族一贯以将敌人处死剥皮为乐。龙母也曾将奴隶主挂路灯,还把火化了塔利父子。但从观众的角度,即便恐怖,却未必觉得这如何疯狂。战争中杀戮本身并不是问题,甚至残暴的杀戮也不是问题,问题在于残暴和杀戮也要合乎规则。战争是有规则的,甚至是有文化的。


《权力的游戏》第八季剧照


人类历史上战争比和平多得多。战争的规则,或者说,战争的文化,在几乎所有人类族群都存在,而且真正是殊途同归,遵循了相近的发展路径和模式。


残暴杀戮的现实合理性,特别是屠城级别的杀戮,在郭靖这样的“侠之大者”看来,总归是无法接受的。但是,如果暂时将这种相当现代感的人道主义情怀放在一旁,不能不承认,战争有自己的残酷逻辑。战场形势变化诡谲,一点点错误付出的妇人之仁,都可能导致己方的血的代价,甚至满盘皆输。而敌人在翻盘之后是否会仁心大发,可不是小说家说了算。


所以,古代战争中,对女性的强暴,对男性的杀戮,是一种让人痛苦却不让人惊异的现象。这种情况到现代才有明显改观。比如“二战”中被攻克的柏林,女性仍旧遭受强暴,老弱的男性却似乎安全得多。一个很可能的原因,是热兵器出现之后,大量聚集的普通民众对政权的威胁变得相对轻微。


战争的规则,最基本的一条,是“对等”。但是,在战争中,如何确认对方的行事与自己对等,不总是那么容易。所以,在《战争的文化》一书里,作者马丁·范克勒维尔德指出:古希腊人以一种清晰的界限划分了两种敌人:希腊人和野蛮人;“《古兰经》中将战争划分为穆斯林对其他穆斯林发动的战争、对犹太人和基督徒等其他‘《圣经》中写到的人’发动的战争、对不信神的人发动的战争、对叛教者发动的战争,以及对土匪强盗发动的战争。”对不同的敌人,战争规则是不一样的,对不信神者可以强制为奴,对穆斯林却不能。


这种区别长期普遍存在于战争史。中世纪基督教世界的战争,法兰西、英格兰、日耳曼的士兵在相互作战时应用一种战争规则,在与爱尔兰人、苏格兰人或东方人作战是是另外一种规则。直到后来,欧洲人在相互作战、与奥斯曼土耳其人作战、与地中海世界之外的人作战时,仍应用三套规则。甚至在“二战”中,德国人在与英法作战、与苏联作战及镇压占领区的起义时,也应用了三套乃至更多战争规则。


总之,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比如说,有些时候,战胜者可以拿对方的军事物资,但不能抢生产资料,这是一种规则。但对另外一些对手,就可能烧你的园林宫殿,杀你的王公贵族。


维斯特洛不是化外之地,这里的战争一直都讲规矩。比如说,用计是允许的,但违背承诺是另外一回事。


“血色婚礼”就是一个例子。在违背了一个最基础的战争文化规则后,庞大的佛雷家族失去了本可以在战争中拥有的各种豁免权利。针对他们使用任何阴谋诡计都可以无下限,参见小剥皮占领临冬城后一些佛雷的下场。至于二丫的终结杀戮,剧中并没有直观表现,可这种无差别杀戮与君临城里的血腥场面真有什么不同吗?但因为佛雷的背信弃义在先,人们就算知道二丫下了这绝户的辣手,也不会因此批评她,只会说她“牛逼”。


血色婚礼


守城战中另外一个重要因素,是坚守的时间。毋庸置疑,时间越长,造成的敌方损失越大,遭受报复性屠杀的可能就越大。


那么,在龙母的军队遭遇攸伦伏击之前,双方是什么关系呢?


龙被攸伦射杀


和很多人的理解不同。我认为,在这个时候,双方还维持着某种形式上的盟友关系。这个盟约,是在龙母率军北上抗夜(王)前结下的。由于瑟曦没有随之派军北上,还在背后搞小动作,准备摘桃子,这个盟约没有得到很好执行。但是,也没有理由认为,双方的这一盟友关系已经明确终止。


等到龙母方以极大代价干掉夜王势力之后挥师南下,意图自然可以说是司马昭之心,但是,双方的关系仍然不应该被视为已经结束,至少缺少一个双方都认可的面上的决议。


瑟曦PK龙母


要知道,从临冬城到君临路程够长。维斯特洛送信的乌鸦虽然比不上电报,可比邮差快多了。瑟曦以逸待劳,当然可以随时问一声:“尔大军南来何故?”等丹妮莉丝的秘书回信:“欲与会猎于君临。”再“尔要战,便战”一下,才算把此前的盟约正式结束,打起仗来才堂堂正正。


在此之前,谁先动手,谁就是背信弃义。


这一次,是瑟曦方面先动了手,而且造成了龙母方的巨大损失——一条龙,以及接近核心领导层、与丹妮莉丝关系密切的弥桑黛被俘。


弥桑黛这时的身份近于使者。这个胜利是极不光彩的,性质并不比血色婚礼好多少。我们无法知道乔治·马丁的看法,只能自己猜想。在瑟曦几乎没有正当理由斩杀了弥桑黛之后,我们感受到了丹妮莉丝的愤怒。但这不仅是一个情感问题,因为从理性而言,瑟曦方面已经使自己失去了按维斯特洛战争规则继续战争的资格。至于雪诺、小恶魔怎么想,是另一回事——他们毕竟不是董事长,只是职业经理人。


弥桑黛遗言


从这个角度,丹妮莉丝选择采取超限战,并且采取远超过“必要”的报复手段,其实在作为《权力的游戏》架空背景的大部分历史现实下,从“理”上都是可以理解的——尽管从“情”上不一定。


是啊,“必要”,很多屠城有什么必要呢?杀戮要达到的目的,本来就不一定是为了可见的必要,它可以仅仅是一种报复情感的宣泄,或者为了让远方的其他敌人畏惧,或者让民众恐惧以建立有效统治,特别是当他们更容易接受以恐惧作为基础的权力时。



(三)


说说君临市民。


屠戮发生时,钟声不是已经敲响了吗?他们不是已经无害了吗?但这是观众才可以有的上帝视角。至于投降,我可不记得,龙母非常肯定地接受了“闻钟而止”这个建议。


在古代战争的多数规则中,军民都要分开,而且是分得清的。军民难分,主要是现代战争,特别是恐怖主义和游击战出现后的事。


但是,即便在古代,有些时候,军民也不那么容易分得清,那就是平民被作为一种“武器”,或者说,作为一种“人质武器”使用。


《权力的游戏》第八季剧照


君临城里,事实上形成了捆绑——瑟曦把君临市民捆在了战车上。君临城里还布设了大量“野火”。这是等于或仅次于火龙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而且是自杀性的,可以造成龙母方与平民的巨大伤亡——在剧中,关于这一点没有着重体现。就像在视觉上掩饰了二丫的残酷,编剧也掩饰了这种战局对龙母方的凶险。如果不是龙母全开挂式的扫荡,按照前两集表现出的战力,龙母现在已经被攸伦撕成几百个碎片了。


对于这种捆绑中的平民人质,如何看待他们的战争地位?假如已经“超限战”,他们是不是可以受到保护(能不能暂且不论)?谁来判定?


在龙母这边,当然只能是她自己来决定。她的决策过程,任何人都无法完整准确复盘。不过,对这些问题,我首先想到的是以色列如何对待来自黎巴嫩民用建筑的攻击。


看待被瑟曦绑架的君临市民,有两个关键因素:第一,他们有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境遇。第二,他们有没有能力和意愿摆脱这种境遇。


瑟曦的目标,是战胜龙母。君临市民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就是瑟曦战胜龙母的筹码吗?不知道瑟曦本意是“牺牲红堡以外”,来抵抗龙母的进攻吗?


是的,瑟曦女王为君临的铁王座付出了自己的三个儿女,作为国民,君临的市民想好为铁王座奉献什么了吗?


他们担忧过异鬼吗?他们同情过北方或龙母的军队吗?


对,可以辩解,他们“什么都不懂”。但是,他们曾经亲眼目睹瑟曦用野火杀死大麻雀,炸平大教堂。作为女王的瑟曦,比当初作为太后的瑟曦更值得信任了吗?


君临城布满野火,如果龙母在钟声响起后接受投降进城,难道比疯王疯狂百倍的瑟曦就不敢像炸教堂一样,点燃野火,拉着城里的百姓以及黄金团和龙母一起陪葬?君临的百姓,其实早就横竖都是死。


《权力的游戏》第八季剧照


君临市民的人数,小恶魔说上百万。我们算至少五十万吧。而兰尼斯特的军队呢,大概是五千人。这是冷兵器时代。现在的王城军队也已经不是当年的盛世雄兵。


按照之前的剧情,君临的市民不应该欠缺反抗能力或反抗意识。可以看到,在大麻雀得势惩罚瑟曦让她游街时,他们多敢想敢干啊。


就像弥桑黛说的:“君临人民知道我们来解放他们,就应该……”


没错,还有比这个时候更适合出现“带路党”吗?


但丹妮莉丝立刻回答:“瑟曦不会让他们相信的。


在恶评满满的第八季第四集中,有一段经典台词,发生在提利昂劝龙母“发慈悲”的一幕。龙母说:“暴君手中的人质,那是谁的错,我的吗?


《权力的游戏》第八季剧照


我想,她的潜台词是,他们不配得到对手的慈悲心,指望敌人来“解救”。龙母的慈悲心只愿留给那些更干净的“后人”。


是的,上百万的君临市民,他们显得对自己的命运没有觉察,没有对世界的善恶有任何可见的态度,没有对施加于他们的、显然是疯狂残暴的控制与压迫乃至死亡捆绑有勇气哪怕表达一点抗议的姿态,或者想出办法来解救自己,或者去改变瑟曦的行为,甚至干脆推翻她。


他们麻木而安之若素,他们苟活而岁月静好。


我甚至觉得,维斯特洛每个地方的居民,无论是北境的“永不遗忘”,还是铁岛的凶悍,多恩的好斗,无论成败,都有自己的血性与坚持。但是,对君临的市民,即便以今日之价值坐标,我也更多哀其不幸,而怒其不争。


假如战争胜利,龙母当然可以继续自己明君的统治思路,但是,一旦因为爱人与心腹表现出某种她认为的背叛而失去安全感,她对权力的认知完全可能改变,让她想起自己的祖先并不是靠爱与慈悲而是靠龙焰赢得这片土地和民众对铁王座的认可。那么,她首先想到的牺牲对象,只能是这些维斯特洛首都与异鬼一般行尸走肉的民众。


龙母确实黑化了。然而君临这个城市,也无非是索多玛城。


君临市民并非死于龙焰喷射之日,而死于他们对君临布设野火无动于衷与无所作为之时。


《权力的游戏》第八季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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