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塌的《权力的游戏》,有个细思极恐的结尾丨大家
一个月前,当《权力的游戏》最终季正式开播时,恐怕很少有人能料想到,这个曾让无数观众翘首企盼的大众文化产品,竟会如此令人不堪忍受,这部创造了艾美奖获奖纪录与美剧收视率纪录的“史诗级神剧”,竟会迎来“史诗级的烂尾”。
然而,在过去的五周时间里,我们却见证了该剧网络评分的断崖式下跌,见证了无数吐槽剧情的meme像病毒一样扩散,见证了网友们的怒斥声浪此起彼伏,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营销号与“洗地党”辛苦搭建的口碑防护堤……
绝大多数深感不满的观众,都将抨击的矛头直指这部剧的两位编剧——不幸的是,他俩还是大权在握而又刚愎自用的执行制片人。一份支持量超过100万的在线请愿书,写出了很多剧迷的心声:
“换上称职的编剧,重制《权力的游戏》第八季!大卫·贝尼奥夫与D.B.魏斯已经证明,他们在没有原著材料可以依靠时,根本就是两个令人悲哀的无能编剧。这部系列剧配得上一个合乎情理的最终季。”
的确,对于《权力的游戏》的烂尾局面,这两位俗称“2DB”的编剧显然难辞其咎;但或许有必要指出的是,这部“神剧”的崩坏,不仅只是两位编剧的过错,而且还是当代文化创意产业的两个结构性矛盾在特定案例上陡然激化的结果,同时也是后革命时代的新保守主义意识形态强硬运作的凝缩。
1、以结局驱动故事
毋庸赘述,媒介融合时代的文创产业讲求“IP运营”。而改编自奇幻畅销书《冰与火之歌》的《权力的游戏》,正可谓近年来最为成功的IP运营项目之一。从有线电视台与流媒体平台的付费订阅,到剧集播映权的版权分发,再到周边衍生品的IP授权,这个跨平台、跨媒介的产品链条,为HBO提供了一条源源不绝的资金流,也让《权力的游戏》得以拥有远超美剧平均水准的巨额制作经费。
作为近年来最具文化影响力与IP转化潜力的奇幻文学作品,《冰与火之歌》的出类拔萃之处,不仅在于世界观设定体系的庞大,而且在于人物群像的丰富、叙事线索的繁复。不过,这样的宏大架构也对创作者的故事驾驭能力提出了极高的要求。我们知道,《冰与火之歌》的作者乔治·马丁原本计划完成一套七部曲系列,但在第五部《魔龙的狂舞》于2011年出版之后,《冰与火之歌》的创作就陷入了停滞,剩下的两部作品迟迟未能问世。巧合的是,HBO改编剧的第一季,正是在2011年出现在我们面前的。
想当年,托尔金历时17年才终于完成《魔戒》的创作,好莱坞的电影改编更是直到半个世纪之后才宣告问世。但是,当代文化工业的IP运营逻辑,却要求尽可能快地实现IP价值的转化变现。因而,随着HBO按照工业流水线式的项目进度管理方式,以一年一季的速度推出《权力的游戏》系列,这部奇幻改编剧的情节进度也就逐渐追上并超过了原著。
于是,我们便看到,那两位“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的编剧,不得不在没有原著支撑的情况下,强行续写这个故事。而当他们自感无力驾驭多线交织的网状叙事时,他们竟以强行砍掉故事线索的方式来推进情节,甚至为了达到一个预设的人物结局,根本无视该人物的基本设定。
无论是采取POV手法创作的《冰与火之歌》,还是大体依照原著拍摄的《权力的游戏》前四季,它们都是以叙述视点的多元分布与人物形象的细腻刻画著称于世,然而,编剧的续写方式却严重损害了剧集原本具有的这一品质,造成了这部“神剧”的“剧设崩塌”。
事实上,从第五季开始,《权力的游戏》的编剧就已经接连不断地秀出一些“谜之操作”:多恩线、高庭线的众多英豪被草率地派发了盒饭,七国第一权谋家“小指头”昏招迭出,维斯特洛最有经验的统帅史坦尼斯全军覆没,龙母与雪诺为无从突破长城的夜王千里送龙……
而在只有短短六集的第八季中,朝大结局飞奔而去(同时也是朝着他们的下一个IP改编项目《星球大战》飞奔而去)的2DB,奉上了更多更密集的“谜之操作”:多斯拉克骑兵的无脑冲锋,瓦里斯、提利昂、雪诺的相继背叛,屠龙弩与火龙的战力飘忽,黄金团与铁舰队的不堪一击……
这些令人瞠目结舌的剧情跳跃,将那种“以预设结局来驱动故事”,而非“以人物性格与行为逻辑来驱动故事”的编剧方式,赤裸裸地展现在观众面前,从而造成了无可挽回的口碑大滑坡。
如果说,在IP产品链对于宏大设定的依赖与IP运营逻辑对于变现速率的追求之间,始终存在着某种紧张的关系,那么,在原著作者拖稿、无能编剧赶工等因素的催化下,这种蕴藏在IP运营项目当中的潜在矛盾,就无可避免地爆发出来,严重地反噬了《权力的游戏》后几季的内容品质。
2、为反转而反转
除了设定庞大、叙事复杂之外,《冰与火之歌》的后两部之所以难产,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马丁始终在尝试进行一种反套路的奇幻书写。在《冰与火之歌》中,马丁成功地营造出一种“凡人皆有一死”的乱世氛围,以至于我们无法指认出某个为命运选召的真正主角,我们无法确信自己所认同的角色必定会获得命运的眷顾,每一位人物似乎都有可能在接下来的故事中扮演重要的角色,每一位人物也似乎都有可能在接下来的段落中突然就惨遭不测。
对于读者来说,这个未完成的作品充满了悬念;可对于作者来说,如何完成这个作品,则成为一件极具挑战性的事情。而在当今时代的媒介生态下,马丁还要面临另外一重严峻的挑战,那就是众多粉丝读者在社交媒体上对于故事伏笔的深入挖掘,对于情节走向的无尽猜测。如何既保证故事情节的完整、连贯与细密,同时又能给网络时代的用户群体带来意料之外的惊喜或者惊吓,这是摆在乔治·马丁面前的挑战。
《权力的游戏》的两位编剧,也不得不面对这样的挑战。一方面,互联网新媒介赋予用户以生成内容、传播信息的权利,而HBO也确实需要网络用户的同人创作与线上讨论来维系粉丝社群,需要召唤他们在剧集空档期与间歇期协助维持这个IP的热度;另一方面,这种高度依赖故事悬念来调动观剧期待的影视剧,又需要尽可能避免提前剧透的发生,需要尽可能避免故事悬念在剧集发布之前就被观众尽数窥破。这二者之间的张力,是《权力的游戏》的主创必须应对的一道难题。
而他们选择的应对方式,真的可谓简单粗暴,那就是大场面的视觉奇观,加上突如其来的情节反转。前者是只有掌握IP变现权的大公司才有资源制造的特权产品,它让这些所谓的“官方制品”得以区别于普通用户的“同人内容”;而后者则是编导设想中的造热度利器,既可规避常规猜想,又能引爆网络话题。无论是第三集结尾处的艾娅刺杀夜王,还是第五集后半段的龙母暴走屠城,这些引发巨大争议的超级话题,都是视觉奇观与情节反转的叠加产物。
但是,从观众的反馈可以看出,在《权力的游戏》第八季中,这样的反转显然是太过刻意,也太过突兀了。诚然,马丁的每一卷小说都包含着令人意外的情节反转,但那些反转却往往有着草蛇灰线的情节铺垫,能让读者在回味中感到入情入理。相比之下,两位编剧在剧集中所做的,就只能说是东施效颦一般的“为反转而反转”,它们不但缺乏足够的铺垫与合理的逻辑,甚至还严重破坏了很多观众对于人物弧光甚至剧作主旨的既有认知。
3、人物成长的清零
最终季所制造的最大悬念,同时也是最具争议性的一项情节安排,无疑是维斯特洛王权的最终归属。为了突出这一悬念,编剧甚至将剧集切分为前后割裂的两个部分:前三集讲述人类联军与异鬼军团的决战,后三集则讲述各方势力围绕君临王座的争夺。但也正是这样的生硬切割,尤其是第四集到第六集的强行反转,将这部早已开始走下坡路的剧集推向了万劫不复的口碑滑铁卢。
对于网络时代的粉丝用户来说,《权力的游戏》绝不只是一部剧集。在过去的九年时间里,这些剧迷粉丝为这部奇幻史诗投入了太多的精力与感情,借助它所创造的架空世界与众多角色,生成了太多的UGC(User-Generated Content)与信息数据。这些“用爱发电”的协同创造,已然成为他们生命历程中无可磨灭的印记。
众多奇幻爱好者之所以会对此倾情投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那个架空世界能够让他们暂时脱离庸常凡俗、机械重复的“996世界”,沉浸到一个既充满等级压迫又包蕴着逆袭可能的拟真时空当中,去体验生命潜力的另类释放,进而去见证那些性格丰满的人物角色在极端情境之下的挣扎与成长。
而他们所认同并入的角色,也往往不是中世纪宫廷的皇亲贵胄,而是女性、侏儒、私生子、断肢者,是封建制父权社会中的受侮辱与受损害者。这些人物在“长夜漫漫,处处险恶”的残酷环境之下,从“夏天的孩子”成长为“凛冬的战士”,从颓废的“背誓者”升华为“真正的骑士”,以饱满的人物弧光赢得了无数观众的青睐。
尽管第八季第三集临冬城大战的战术安排与绝杀方式充满争议,酝酿多年的“冰火大战”给人以草草收场的感觉,但毕竟还是有许多“配角”,在这场“the Great War”中,化作“抵御寒冷的烈焰,破晓时分的光线”,以崇高的牺牲完满了自身的人物弧光。
然而,到了第八季的后三集,为了在急速收束叙事的过程中凸显悬念,为了在仓促实现预设的过程中制造反转,编剧居然将许多“主要角色”的人物成长强行清零,令那些陪伴观众多年、给予无数人勇气与启迪的角色跌回到第一季第一集的状态,甚至令他们出现心智层面的严重退化或人生格局的大幅度窄化,无怪乎会有粉丝在他们的同好群里,做出这样的集体刷屏:“宁死不要OOC(Out of Character)。”
更进一步说,当《权力的游戏》取代了《冰与火之歌》,当铁王座的归属悬念取代了奇幻世界的终极奥秘,当围绕王权的刺杀阴谋取代了生者与死者的伟大对决,而某些权斗参与者所表现出来的智谋,又简直不足以在《甄嬛传》中活过一集,也就无怪乎会有剧迷引用甄嬛的台词,发出这样的扼腕叹息:“这几年的情爱与时光,终究是错付了……”
4、反套路的滥套
在这一系列的OOC中,最令人唏嘘的,莫过于龙母的突然黑化:这位最具实力也最具雄心的王座争夺者,在星巴克咖啡杯、运动鞋、矿泉水瓶等穿帮细节所标识的匆忙赶场中,从对抗夜王的人类联军领袖,蜕变为屠戮平民、焚毁城市的新一代“疯王”;这位在前几季细致绵密的叙事中长期致力于破除镣铐、解放奴隶的自由女神,却在全剧的最后阶段忽然摇身一变,成为一位唯我独尊的孤家寡人。
人们固然可以声称,相对于奇幻文学的类型惯例,这种悬念重置似乎是一种反套路的改写。但耐人寻味的是,即便是在最后一集的演讲中,龙母仍然延续着“我们要打破暴君的轮回”“我们要解放全人类”“我们要创造一个新世界”等革命者话语。就此而言,龙母黑化的突兀反转,其实只是在复制粘贴一种早已屡见不鲜的后革命滥套:“屠龙者终成恶龙”,“革命者都是潜在的暴君”,“将人间变成地狱的原因,恰恰是人们试图将其变成天堂”……
为了完成这一滥套式的反转,编剧不惜献祭更多的主角OOC:于是我们看到,曾在公开审判中愤怒诅咒君临庸众的小恶魔,竟直接化作慈悲为怀的活菩萨,站在人道主义的道德高地,彻底否决龙母执-政的-合-法-性;我们还看到,由光明磊落的奈德·史塔克抚养教育的琼恩·雪诺,不但在转瞬之间就将奈德以名誉为代价保守一生的秘密泄露开去,而且还用匕首暗杀这样的手段,在接吻示爱的过程中,将已被编剧安上“恋爱脑”的龙母突然刺死。
从这番多重OOC的反转操作中,我们可以闻到一股无可遮掩的伪善气息。2DB一边将小恶魔用作自身意志的传声筒,让他们的剧中喉舌把持着一套貌似正义的“民贵君轻”话语,另一边又将山姆、艾德慕展现出的民主观念与竞选意识当作无聊的笑料,向无权无势者投以恶意满满的嘲讽。2DB一边象征性地引入举手表决的选举程序,另一边又将推选过程呈现为小恶魔的“一言堂”,甚至纵容他将财政大臣的职位,儿戏一般地封给自己的旧交——雇佣兵波隆,丝毫不顾及这位嗜财如命的墙头草大叔,或许正是全剧当中最具贪官污吏潜质的一位角色。
在这个过程中,平民只是被定位为阿猫阿狗一般的卑贱存在,被展现为行尸走肉一般的乌合之众,被挪用为灾难奇观的背景道具。就此而言,他们与其说是人道主义关怀的预设对象,毋宁说仅仅是满足编剧需要的零件工具罢了。
而借由这些“工具人”与“OOC角色”拼凑出来的滥套式反转,与其说是一部中世纪史诗的宿命论结局,毋宁说是将这部奇幻巨制最终揭露为一出末世风格的反乌托邦故事。这种已是陈词滥调的黑化套路,在当代文化工业中获得了持续不断的复制再生产,一面从经过选择性剪裁的20世纪历史中抓取依据,另一面又为后革命时代的新保守主义思潮供应佐证。而在如今这个虽然粗制滥造却又无比决绝的最新版本中,我们既可以感受到叙述者的张皇,同时又可以见识到它是如何张狂。
从这个角度上说,尽管《权力的游戏》最终季给我们展示了一个糟糕的故事,但这部剧集本身,却构成了当今时代的一个生动寓言:这是一个进步主义话语被强行剥夺合法性的时代,又是一个“IP变现”所体现的加速主义逻辑愈演愈烈的时代;未来愿景的封闭与扩大再生产的压力,不但要将行动者锁定在工具人与复读机的位置,甚至还要将想象异次元的冲动也都锁死在无法打破的铁屋当中。
维斯特洛王权的最终归属,为这个寓言提供了最后的闭环,同时也投射着新保守主义的最大野心。
暂且搁置森林之子的旧神信仰与安达尔人的七神信仰是否冲突、三眼乌鸦的身份定位与维斯特洛国王的政治职责是否兼容等等奇幻设定问题,从反乌托邦叙事的维度上看,我们的布兰国王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
临冬城之战已经告诉我们,“瘸腿者布兰”当然不是“凛冬的战士”;但我们却可以说,这位“长着翅膀的狼”,其实是《美国队长2:冬日战士》中那个“洞察计划”的变体,它的洞察神技投影着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的强权政治供奉并乞灵的真神:一艘监控设备无所不在的天空母舰,一台数据挖掘与数据分析技术无与伦比的中央AI,一位超越线性时间的历史终结者……
在将“弑夜王者”与“弑女王者”放逐到域外之后,这位“内神外王者”所带来的,是颠覆性因素的彻底排除,以及秩序与安全的许诺。但或许无需多加提示,我们就可以从网友制作的meme中获知,这位常翻白眼的狼族之子,不过是最著名的反乌托邦原型的又一个变体——换了张“老弟”面孔的“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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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权力的游戏》最终季:一部神剧的崩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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