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东亚地区的女权状况，不时就会爆发出一波新闻热点。最近，除了貌似遥远的宇芽被渣男家暴、韩星具荷拉继挚友崔雪莉之后自杀，离我最近的，是《82年生的金智英》电影里的日常。据说，很多东亚地区男子陪伴侣进电影院看韩国电影《82年生的金智英》时，都汗流浃背如坐针毡，原因你懂的，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扮演的，往往是金智英四周的韩国男人那样的角色。
我倒是松一口气，因为我看到电影里那些男人的劣习我都幸免了，甚至还做得好一点点。比如说，当孔侑饰演的郑代贤在母亲家想帮妻子金智英（郑有美饰）洗碗的时候，我会心一笑，因为我一直都是这么做的，而我的母亲也没有像郑代贤的母亲那样说三道四阻挠。而且更重要的是，我从来没有因为孩子的缘故要求妻子中缀事业。和多数的日韩家庭不一样。郑代贤非常爱金智英，在金智英希望复出职场的时候，他咬牙许下了他要请育婴假代替金智英在家带孩子的壮语。然而不敌其母的压力，也抵不过韩国职场对“这样无能男子”的敌视，当金智英“主动”放弃复出愿望的时候，我们都能看到，郑代贤如释重负。郑代贤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正如其母暗讽：我家代贤真是新男人哟——在韩国这样男女地位不正常的国家，正常一点就是新潮甚至叛逆。《82年生的金智英》小说在2016年出版的时候，看这本书的女艺人遭到男粉丝的强烈抵制；女导演金度英执导的电影今秋上映，竟然还有韩国男性联名上书青瓦台要求禁播。可想而知，《82年生的金智英》的叛逆意义远远大于此前《熔炉》和“逆权”系列作品，因为它质问的是渗透到日常每一个细节的、一半人口所遭遇的伤害。电影的巧妙之处，或者说用力之处，正在于它强化了这种日常。骤眼看来，金智英的生活不是相当幸福吗？
高颜值、温柔体贴的欧巴老公，不但有体面的工作也是一个愿意稍稍分担家务的男人；出事了能随时赶来支援的母亲与姐弟；即使创立了新公司也虚席以待的前女上司……
然而仔细一推演，上述种种都会轻易分崩离析。电影营造这貌似完美的前设，就是让你明白，就算如此，你也不过身处缓刑之中。老公对你“不正常”的举止定位为精神病，不断塞卡片给你要你去看精神科，但没有试过直接与你详谈听你倾诉为何这样；母亲和女上司自身难保，也在这恶意社会中勉强维持独立……因此电影后半段，金智英在自家阳台远望夕阳一刻，让人感觉她身处无期徒刑的囚室，周围的名牌儿童家具像温柔的镣铐。孔侑再帅再好，也是狱卒，这是两人的婚姻结构决定的，也是东亚社会根深蒂固的性别不平等决定的。名牌女子大学毕业的金智英尚且如此，其他银智英、铜智英、铁智英何如？你们观影时有没有发现自己还不如金智英？
她的母亲就是一个更无力的金智英，是电影的影子主角。牺牲学业，供养弟弟们读书，这一切不是电影卖惨套路，几年前还在媒体上见到把这样的姐姐竖为榜样的呢。她的姐姐恩英，小时候跟智英说：我长大后要去瑞典、丹麦！因为那是看不到韩国人的地方。结果长大后，恩英也得认清现实留在首尔教书，因为父亲破产她要供养弟妹。即使这样，恩英的境遇已经比母亲进步了一点点，母亲的未了心愿不过是做一个老师，而且恩英果断不嫁，确保不再被更多男权社会的关系纠缠。我们有足够的理由希望金智英比金恩英又能进步一点，毕竟她就读梨花女子大学韩国文学系，曾想成为作家，又遇上一个尊重她的丈夫。且慢，真的那么尊重吗？在接到家庭催生压力之后，英俊的郑代贤皱着眉头哀求金智英生一个，哀求不能之后就发动身体攻势，欢叫着“我们造一个人，造一个人”钻进被窝，令金智英无可抗拒地怀孕了。这一段电影营造的温馨感，清醒来看，够无耻的。因为就这样，决定了金智英不能再进一步了。我们回到金智英本身吧。小说和电影的名字大有深意，为什么要强调出是82年的金智英的——不是因为1982年出生的人正值壮年，而是“82年的”背后还有其他无数年份的金智英。82年的也可以是28年的也可以是2018年的；金智英也可以是刘小梅也可以是张诗韵也可以是山崎智子……貌似博物馆建档切片一样的命名，就是“一叶知秋”的意思。相比于宇芽她们遭遇的暴力——被美其名为“家暴”的故意人身伤害，也许金智英算幸运的。然而宇芽是少数极端例子，金智英却是普遍状况。跟“家暴”的骤然打击一样可怕的，是社会持续的冷暴力、隐形暴力。且不论《82年生的金智英》里已经反复强调的职场欺凌、家族遗传性歧视这些较为明显的，电影最让人细思极恐的是，无论是疼爱她的丈夫还是怜惜她的母亲姐弟，还是赏识她的前上司、理解她的女精神治疗师，甚至可能包括大多数观众，都接受这么一个事实：金智英不时代入其他女性亲友的“附身”说话，是精神疾病。郑代贤不敢告诉金智英她的异常，周围人也讳莫如深，这就是一个典型的米歇尔·傅柯（Michel
Foucault）《疯癫与文明》里描述的“大禁闭”的变种，把疯癫彻底定义为非理性行为，“所有非理性的罪恶都必须密藏起来，避免它们传染开来、制造丑闻、无限繁衍，只有遗忘才能制止它们。”然而就金智英的“附身”现象，她是非理性还是一种超越性的爆发？是精神异常，还是最后求援、最后反击？恰恰是因为她通过自己的所有理性努力，求学、工作、尝试做“贤妻良媳”都解决不了自己的困境，她才被迫求援于其他女性的声音——就像小时候在公车被男生骚扰求援于同车大妈一样，“疯掉了”的金智英，求援于不在场的母亲、死去的外婆、早逝的学姐等等女性来说出自己的愤怒或忧惧，也是因为她无法信任这个世界的男人的表现。但这精神异常，竟成就了其夫不用请育婴假、世界照旧运转。金智英被说服了，相信自己有病、病会妨碍工作。甚至电影本身，也让这个精神异常成为一个下台阶，矛盾被缓延，最后金智英以成为小说家写下自己的故事告终——这当然是一个童话般的结尾，现实可能性不大——尤其对于银智英、铜智英、铁智英来说。金智英的无援状态，与家暴受虐者宇芽、自杀女明星崔雪莉具荷拉等，不过是五十步一百步之遥。这时回看文章开头处我的自诩，与郑代贤的勉强，也不过是五十步百步之遥。我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一个男性的付出、一个女性的独立，得益于工作的自由度和社区环境的辅助，而且在香港，更多的独立女性还得益于发达的外佣输入制度。外佣的作用，是另一种对女性的剥削……全球女性的困境就这样挪移着，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如何才能根治呢？也许，答案要靠金智英们本身去夺取，如此艰难，我们至少不要成为她们的障碍，不要把金智英的抗争视作精神异常。大家一周阅读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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