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孟翰：苍井空老师是苍井空先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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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井空在中国大陆成为“老师”，一方面固然是平等主义导致的社会语言现象，另一方面，是否亦反映出社会上原本该是“老师”的人，没有担当起应有的责任呢？

自从上周六11曰7日习马会在新加坡举行时，习近平马英九两岸领导人互相称呼“先生”以后，先生一词突然火热起来，两位领导人互称先生到底是什么意思？《人民日报》还刊登一篇文章转述山东大学教授冯大诚对先生在历史上演变的考察，简洁扼要，说明先生一词如右：在春秋时期，原是指父兄，到了战国，遂又指年长而有学问的人，到了清末受到西方称谓的影响，“先生”成为对一般男子的泛指，直到1950年代。然而，“先生”至今仍是尊称，凡是老师或有学问的人都可以叫“先生”，同时，使用脑力，在过去如医生称为郎中先生，会计为账房先生，画师为画画先生。

由于上述《人民日报》一文，对于先生一词的称谓性质没有精准界定，在此我简单整理一下：“先生”在今日中文有两种用法，其一是泛指一般男子的尊称，其二是有所专指的尊称，两种都是尊称，前一种限定于一般男子，后一种限定于特定职业或学问高人一等的人。突然间，我想到近年来不少人称呼苍井空为苍井空老师，在很长一段时间，极其不能适应，我想现在我仍然无法叫她苍井空老师，而不觉得异样奇怪，因为，在我食古不化的认知里，可能还是韩愈《师说》中所云的“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苍井空从未当过教师，亦非是有学问的人，因此叫她老师实在是太牵强了。

可是，回到先生一词在近代中国的演变，再来看老师一词在最近中国大陆的变化，便会恍然大悟，如果先生能从父兄或有学问亦或老师专指的尊称，转而对一般男子泛指的尊称，老师一词又何尝不可能？老师一词在大陆最近的泛指化，大概与同志一词使用的减少以及同志一词的某种性向身份专指化有关，虽无因果关系，但却有填补一般人泛指尊称空缺的趋势，而且不像先生一词，并不是专指男性，而是非常中性，因此很好用，不用看男子叫先生，看到女子叫女士，总之，任何情况下，更不会叫错。

因此，在大陆当今的中文语境，苍井空老师当然不可能是泛指的先生，因为，她明显地不是男性，她自己亦不如此认为；同时亦不可能是专指尊称的先生，尽管，很多她的粉丝非常崇拜她，叫她苍井空老师仍然顶多只是一种泛指一般人的尊称，亲切又带有敬意而已，如同回到30年前叫她苍井空同志或师傅一样。然而，同样有使用汉字的日本，苍井空老师的故乡，会不会叫她老师或是先生呢？

现代日文基本上不使用老师一词，《龙珠》（ドラゴンボール）漫画里，孙悟空叫龟仙人“老师”，一方面是由于故事的中国背景所致，另一方面，日文的老师，顾名思义，就是年长的先生或僧侣。先生一词，在今天日本，极为常用，但，是有所专指的尊称，不是泛指男子的尊称，其意思与使用皆源于传统中国，虽然有些独自的后续发展，因而与传统中国不尽然相同，但至今仍未蜕变为任何泛指的尊称。这亦是全面革命后的中国社会与未经历由下而上革命洗礼的日本社会之重大差别。泛指的尊称，在口语是san（さん），发音“桑”，在书写时，则为sama（様・さま），发音“萨吗”，男女老少皆可，不过幼稚园的儿童除外。

“先生”在日本不是专指学校教师的尊称，而是好几个行业人士的尊称，如医生，建筑师，律师，政治家，艺术家，会计师，代书（司法书士），作家，漫画家，宗教家，评论家，或各行各业的顾问等等，这当中，只有教师，医生，律师，建筑师的“先生”尊称，在社会上与在其行业里比较稳定，也就是说一般社会上遇到教师，医师，律师或建筑师，自然而然尊称他们“先生”的可能性最高，而且在其行业内，工作上相关的人，亦会在绝大多数情况中，称呼这些专业人士“先生”。

政治家，特别是国会议员，在以前，不管在社会上或是在其工作环境里，称呼他们“先生”非常普遍，但近年来，由于政治家的形象恶化，更由于主权在民的意识提高，一般社会上已经不如从前普遍尊称政治家“先生”了，但是政治家后援会的支持者或关系者，尊重起见，还是尊称他们“先生”。不过，在国会议员的工作环境里，从议员同僚，到官僚（公务员），更不消说他们的秘书，尊称他们“先生”仍是日常便饭，理所当然。

至于作家，漫画家，代书，评论家，艺术家，宗教家等的先生尊称，更为限定，通常只有他们工作环境里的人，才有可能称呼他们“先生”，而且确定性不高，别人叫不叫他们“先生”很难说准。在社会上，我的观察，一般只有资深或出名的作家，艺术家，漫画家，或宗教家，才有“先生”的尊称，或者说被尊称为“先生”的最为频繁。

同样是“先生”，比如说在大学里，年纪大的或职别高（教授）的人，比较不愿意叫比自己年轻或职别低（副教授，讲师等）“先生”，特别是过去有师生关系或现在有直接的上下属关系，在比较熟悉同僚之间，年龄若是相近，私下通常不会称呼对方“先生”，而是“桑”（さん），因为尊称“先生”，便显得有距离感。这个情况在政治家亦是如此。

所以，在日本“先生”是社会上有所专指的尊称，有强烈的尊卑长幼观念贯穿其中，有对儒家君子理念的向往，正是建立在《论语·颜渊》所说的道理上：“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于是，先生一词在今日日本与传统中国的使用，即使不尽然一致，在理念上以及历史上，却是一脉相传的。但如同今日中文里作为专指尊称的先生，并无男女之别，所以，在日本女教授，女国会议员，女律师等以此类推，都一样是“先生”。这当然反映战后日本的社会变迁，也透露“先生”一词的可塑性，只是，在日本女教授与女国会议员远远低于世界上不少国家，所以，“先生”的男性形象依旧有些残存。

由于日本战后受到平等主义的影响越来越大，今天在电视上，很多新闻节目，特别是NHK的新闻节目，公平起见，不管其人职业学问，不管是否为诺贝尔得奖人，一概称呼所有人为“桑”，而不是不同人有不同称呼，所以政治家，律师，医师，教师等，都一股脑失去了专指的尊称——先生，而只是与众人同等的“桑”。当然，职业上的头衔是可以注明或以此为称呼，比如说，新闻节目不会称呼安倍“先生”，只会最多尊称安倍“总理”，在一般公司行号里，称呼上司科长，部长，或社长极其普遍。

二次世界大战以前的日本，当然不是如此，而是人有明确的尊卑阶级等差，日本帝国议会的上议院是贵族院，就是一个在法律政治上，对某些人赋予与其他人不同的尊敬礼遇，这些人就是所谓的“华族”（贵族）。而且如同英国的贵族院，对某些行业，在贵族院里是有指定席次，例如帝国学士院在贵族院有四个指定席次。当代大陆儒家代表人物蒋庆通儒院的构想，与日本贵族院对帝国学士院的厚爱，可说是有所共鸣，所见略同，而且贵族院中的五等爵制定，还是根据《礼记·王制》中所说“王者之制禄爵，公侯伯子男，凡五等”而来的。

▲日本的帝国学士院

即使有“华族”，战前日本社会人的身份等级，比起明治维新以前的江户时代，可以说整齐简略许多，在江户日本，人有士农工商之分，这里的士自然是所谓的武士，在各个诸侯领内有正式官方职位的人，士农工商之上，又有许多诸侯（大名），诸侯之首，便是德川将军（公仪）。此外，还有在京都的天皇与周遭的公家贵族，还有佛寺的僧侣等等，都有特殊高尚的身份地位。所以，身份的简化与尊称逐渐泛指化，甚至黯淡退场，与现代国家“列维坦”的铺天盖地兴起，形成鲜明的反比关系。在每个人从过去传统社会的关系中解放以后，却是投身到国家的直接控管，不管是在自由民主国家，亦或是非自由民主国家皆然，唯一显著的差别在政治秩序的形成与维持之机制。

其实，现在日本各级政府公文行文给每个人时，亦没有“先生”，都是清一色“様”（萨吗），国立大学正式行文给教员时，也不用“先生”，而是“様”（萨吗），这一方面显示国家对每一个人的平等对待，另一方面亦是展示在国立大学里，行政人员代表文科省（教育部）与教授群体的分庭抗礼，虽然，通常私下书信言谈之间，都会从俗尊称教员“先生”。即使国会议员，在国会会场里，尊称也不是“先生”，而是“君”（くん,kun）。因此，“先生”这一个尊称，并无国家法律的背书，不在法规条文里，只是社会上与个别职场上，上人与人之间对某些人格外尊重，因而自发或约定俗成的尊称。

因此，先生一词亦是一般人对人的褒贬言语，比如说，如果某些政治家德行操守有争议，这时，有些书写文字对他们的尊称，就会以与“先生”同样发音，但是用片假名センセイ标示，带有讽刺的意味，嘲笑这些人不是真正的“先生”，更多时候，则是将“先生”们贬回凡夫俗子之间，不再尊称“先生”，直呼“桑”而已。这种文字褒贬，春秋笔法，与孔子在《论语·雍也》“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的用法一样，如果“先生”没有做到“先生”在学识品德上该有的先进指导境界，那还是“先生”吗？

所以，苍井空在中国大陆成为“老师”，一方面固然是平等主义在现代中国社会，如洪流决堤导致的社会语言现象，另一方面，是否亦反映出社会上原本该是“老师”的人，没有担当起应有的责任，没有符合一般人对“老师”的期待呢？希望苍井空老师不是先生，不是因为她的性别原因，而是我们对先生们有更高的期许与要求。

作者：蔡孟翰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出身南朝，学本洙泗，志在天下，浪迹四海，思想既东且西，观点亦左亦右。目前委身于日本某国立大学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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