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纯钩：天下没有不是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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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学期开学以来，香港连续有二十三个青少年学生自杀，事件引起社会的强烈反应，政府因此也紧张起来，搞了一个“不自杀契约”，希望藉此减少学生自杀的风险。这份契约被社会人士嘲笑一番，政府又找了专业人士出来解释，这才平息了风波。
台湾也有类似的契约，可见专业人士是有这一套行之久远的办法的，至于有效无效，那就见仁见智了。
一位认识的大学教授，专门研究“生死学”，已设计一份问卷，打算在青少年学生中搜集数据，作出分析，提供给教育机构和政府参考。
短时间内多人自杀，可能只是巧合，未必有什么实时突变的内在原因，但因此敲响警钟，使学校、家长和社会都警觉起来，关心青少年的身心健康，却并非多余。
自杀是一个人陷入孤绝的处境，而又不能自拔。所谓孤绝，便是没有外援，自己解决不了难题，又没有人可帮他，而那个难题之大，又大到唯有一死可解脱，因此，不管是内在或外在，孤绝才是最致命的因素。
一个人怎么会陷入孤绝的处境﹖这可能是性格的原因，也可能是社会的原因。性格孤僻，与父母亲人疏离，又交不到知心朋友，一个人独来独往，碰到困难也只好自己面对。至于社会的原因，比如竞争激烈、生活节奏紧张、课业繁重、生活压力大、情感生变、精神没有出路等等，都容易使个人的困难越陷越深，而周遭冷漠，呼救无门，死比活容易，也就一死了之。
如何拯救濒临自杀的孩子？最要紧的是把那些陷入孤绝处境的孩子识别出来，给他们必要的支援和辅导。社会支援的方式很多，但如果无法识别高危孩子，也只有等事发后才痛惜。这次事件至少提醒学校和家长，不要只催逼孩子拿高分，要时常关心他们在想什么，碰到什么难题，有没有办法处理。
一个孩子失去生存意志走上绝路，一定是社会的错，当然，社会的错也包括家庭的错。孩子生下来像一张白纸，家庭和社会塑造孩子的心智，孩子活不下去，就是社会和家庭没有把孩子教好，说到底，天下没有不是的孩子，只有不是的家庭和社会。
我的同辈校友，都经历过内地多次政治运动，又在文革和上山下乡中多年受罪，初到香港一穷二白，在底层挣扎多年，当其时苦不堪言，眼泪和血吞，捱更抵夜脱了几层皮，几度摔跤几度爬起，现在有的事业有成，有的虽然退休了，子女也都自立，回头看半生风雨也寻常，对于衣食足而未知生死大义的新生代，只觉不可理解，笑说︰要像他们那样，我们都死过十回八回了。
但有一次，我太太和孩子说起当年受的苦，我女儿却说︰你们有你们的痛苦，我们有我们的痛苦。问她们有什么痛苦，她又说不上来。若说课业繁重，我记得上世纪六十年代我入中学时，每天天未亮就上两节早自修，每节三十分钟，上午四节正课，每节四十五分钟，下午三节正课后，半节体育锻炼，晚上吃过晚饭再上两节晚自修。一天到晚都在学校，除了半个钟头体育锻炼松松筋骨外，都在听课做作业。在没有电力供应的年代，每个孩子自带一个墨水瓶做的油灯，灯火摇曳里苦读，连课间休息时都在背俄语单词，用粉笔在砖地解奥数习题，就差没悬梁锥股、凿壁偷光了。
问题是我们期望有什么样的下一代，是只要成绩好什么都可以，还是先要他们做好一个正常的人，有正常的发展的心智，成绩好与不好，都能认认真真活下去﹖你唯成绩是问，他就做一个为成绩苦恼的孩子，你对他生活能力没有要求，他就从不在生活上用心。
我所知两个极端个案，一个是儿子大学毕业娶妻生子，又在国际学校教中文，按理为人师表了，可是每天上班前都要老父亲替他收拾公文包，我说为什么他不自己收拾，父亲说每次他自己收拾，总要丢三漏四，结果出门后又要回来，耽误时间。另一个个案是儿子三十七岁了，每天还要老母亲去喊他起床，生了病要母亲带他看医生，然后母亲病了，他却当局外人，要亲戚来带他母亲看病。这样的孩子是父母亲教养出来的，他们如果在生活挫折和磨难面前倒下来，那要怪谁呢？
香港流行一句话，叫做“不要输在起跑线上”，这句话实际上是补习学校想出来蛊惑人心的。人生是一场长距离障碍赛，赢在起跑线极大可能输在终点，而且赢在起跑线如果只是分数，而不是整体的人的生存能力，那也是白费，分数只证明他赢在试卷上（还未必是赢在知识上），离开试卷他又输了。
我女儿在温哥华上中学时，有一次老师带他们离校宿营，有天晚上同学们聚集在一个房间里，每人发一枝蜡烛，然后轮流说一件自己最难忘的事，每个人讲完了，就吹熄自己面前那根蜡烛，等到全班同学都讲完，房间里暗下来，然后同学们互相拥抱，都如释重负地流下眼泪。
我女儿说，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晚上。我问她︰那你又说了自己哪一件事？女儿说︰那不能告诉你。我约莫知道她会说哪件事，我在心里对她说︰孩子，你长大了。
那个场面有点宗教意味，面对冥冥中的上苍，坦露自己内心隐秘的一角，那是一次灵魂的触摸，良知和人生智慧在那一刻觉醒。从此以后，不管她碰到什么事，她都会有意识地用道德感审视自己的行为，她也会慢慢明白，所有人和她一样，无时不在天人交战之中，每个人都需要他人的关怀，也都应该关怀他人。从那一天开始，我对女儿完全放心了，我相信不管遭遇什么横逆磨难，她都有足够的毅力和智慧去面对。
我不知道香港中小学有没有这一类的心智觉醒活动，但至少，有这么多孩子在我们的社会活不下去，证明目前的社会和教育制度都有问题。
衣食丰足的日子让人松懈，生活节奏太快，压榨人的心灵空间；高科技无限提供虚拟的快乐，与现实世界的冷漠恰成反比；信息越发达，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越远，而没有经历生命中的惊滔骇浪，死水微澜也足以令人沉溺。最重要的，我们给孩子们什么样的世界，他们就要经历什么样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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