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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盖违章建筑的人,都做着一个包租婆的梦

曹吉利 新周刊 2020-09-10

被改建的房子,和难以预测的命运。/图虫创意

不是所有漫不经心的改造都会指向一个沉痛的后果,但哪怕是有万分之一的几率,落在普通人头上,也是百分之百的烦恼甚至苦痛。

 

这时候,希望平时细心到能把一条街的广告牌都换成同一模板的有关部门们,也能严把监管关,让我们周遭的建筑少一点任性,都能稳稳矗立在“安全”这条底线之上。

眼见起高楼,眼见楼塌了,这大概是身居都市的人们所能想象到的最可怕景象。

 

3月7日晚上七点多,夜幕已经降临,位于福建泉州鲤城区的欣佳酒店突然坍塌,巨响之后,七层高的建筑化作一片瓦砾。更让人揪心的是,欣佳酒店还是当地的集中医学观察点,客房里居住着来自重点疫区和有相关旅居经历的人员。

 

最终,事故一共造成29人死亡,42人受伤。

 

截图为搜救现场。/@梨视频


几天前,随着现场搜救结束,事故调查组给出初步调查结果:

 

“该项目未履行基本建设程序,无规划和施工许可,存在非法建设、违规改造等严重问题,特别是房屋业主发现房屋基础沉降和承重柱变形等重大事故前兆,仍然心存侥幸、继续违规冒险经营;地方相关职能部门监管不到位、‘打非治违’流于形式,导致安全关卡层层失效,最终酿成惨烈事故。”

 

根据媒体调查,这座钢结构建筑最初只有四层,2017年,它的主人大胆将其改建为七层,并进行了内部装修。

 

在中国新闻网的一篇报道里,一位失去两名亲人的事故亲历者反问:“为什么那个酒店不合格,还要给我们去住呢?”

 

如今,在网络地图上搜索,这家酒店的名字已经变成灰色,后面跟着“暂停营业”字样。而在街景模式里,还能看到这栋经过老板改造的建筑,站立在街道的一侧。


3月13日,幸存者王涛返回现场,跪在封锁线外对着已成废墟的欣佳酒店磕了三个头。他的父亲和表弟在此次事故中遇难。 /@新京报


摇摇欲坠的改建房

 

事故发生后,媒体的目光一时聚焦在酒店杨姓主人身上——如果没有他的改造,这栋建筑的命运也许不至于如此惨烈。

 

上游新闻的一篇报道,记录下值得玩味的细节:高大的罗马柱,摆放在院子里的花草,以及迎合当地时髦在屋顶装上避雷针,杨家自建的小洋房本身也呈现“自由”的风格。

 

对于有过农村生活经验的人来说,这样的混搭风一定不陌生。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把中式的、西式的、传统的、现代的各种元素捏合在一起,早已成为中国乡村建筑的一大流派。

 

如果说这种随心所欲的风格放在低矮的村居上,还能作为一个家庭财富的象征,那么当它运用在高层建筑时,造就的或许就是灾难。


在农村,自建房、改建房很常见。/图虫创意 


在任性盖房这件事上,欣佳酒店不是头一个,更不是最后一个。

 

2018年,大连一小区的居民发现住宅楼的楼顶上出现了一座小房子,还总能望见一个孩子在房子周围奔跑。根据《半岛晨报》报道,盖房的是住在顶层的居民,因为孩子患有自闭症,会不受控制地蹦跳、哭闹,邻居不胜其扰。

 

随着孩子逐渐长大,不得已之下,家人才在楼顶盖了一座小房间,供孩子玩耍。

 

如果说这样的加盖还算情有可原,那座曾经出现在北京的著名的“楼顶花园”,就要让城市里的蜗居一族又酸又气了。

 

京城西北角,一位业主用了六年时间在楼顶上搭出一座假山,水榭楼台,样样俱全。《北京晨报》报道这样描述:“这个顶楼上面盖的这个别墅外边还披着一层岩石外衣,上面还有小树,乍一看还以为是个景点。”

 

拆除都花了大半年,不知道是怎么建起来的。/@法制日报


更让人叹为观止的是,在这层岩石外衣下,还别有洞天。业主拆去了原本位于楼顶的二层小楼,将其改造成一座“假山别墅”,其中隐藏了上千平米的建筑,甚至还包括一个唱歌房。

 

在寸土寸金的北京城,这座空中别墅所带来的满足感可想而知,不过这种快乐很大程度上建立在其他业主的痛苦之上——楼下的住户不仅要忍受唱歌房里的夜夜笙歌,还在漫长的建设期里遭受漏水和噪音的折磨,更时刻担心这座假山给整栋楼带来的隐患。

 

正如春晚小品上,巩汉林饰演的房主以为交了装修保证金就可以肆意装修,指挥黄宏饰演的装修工人东一锤子西一锤子,把原本牢牢固定在科学和规则上的建筑安全,生生砸成了“蜂窝煤”。

 

从农村到城市:想象力的迁徙

 

安全因素之外,这种自由改建还呈现出一种怪诞的美学风格。

 

在农村,建筑的传统几乎已经被彻底割裂,富裕起来的村民希望把能想到的一切要素加入到新居之中。

 

于是,在今天的村庄,我们再难见到规整的院落,当然,也不会见到真正的西式住宅,取而代之的是夹在二者之间的怪异产物——

 

门前摆着量产的石狮子,转过影壁,又是一排刻有浮雕的罗马柱,颜色艳丽的瓷砖和闪亮的玻璃幕墙突兀地镶嵌在墙壁上……这是赖以彰显财力的乡村豪宅。

 

混乱又统一,很难总结出一种明确的建筑风格。/图虫创意


在城市,私搭乱建起初则来自于最基本的空间需求。

 

有统计显示,改革开放之初,中国城市居民人均居住面积甚至不足5平米。随着经济腾飞,城市化加速,大杂院加盖、抢占筒子楼楼道成为八九十年代热门的社会议题。

 

美感和安全总要让位于生活。

 

作家刘恒曾在小说《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中安排了这样的情节:住在大杂院里的张大民为了解决婚房问题,不惜与邻居打一架,终于完成在院子里加盖一座小屋的大业。但碍于不能砍树的规定,又不得不将一棵树保留在小屋中央。

 

“床架子勉勉强强塞进去,放不下床屉,让石榴树挡住了……屋里剩了窄窄的一条儿,什么也放不下,就搁了一盆绿萝,顿时春意盎然。”

 

后来这段故事被搬上荧幕,多少胡同里的观众在张大民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基本空间需求无法得到满足的人们,只能寄望于私搭乱建。/《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

和北京的胡同比起来,上海的老弄堂在拥挤程度上有过之而无不及。作家任晓雯是这样描述三十年前的弄堂人家的:

 

“阿娘住在闸北。屋棚跟稗草似的乱长,弄堂窄到撑不起晾衣杆。偶有一两只家养鸡,从连绵的屋头顶上扑腾而过……推门,上楼,一过道的畚箕、铅桶、刀砧板、煤球炉、塑料面盆。再爬半截木梯,便是三层阁。”

 

于是,向改建要空间成了那个年代城市居民的必然选择。搭建雨棚、扩张阳台、占用楼道……经历过筒子楼时代的中国人,对这样的作为并不陌生。

 

时至今日,随着居住条件改善,城市改建又服务于更优质的生活方式:花圃被老人改成菜园,楼道开疆拓土打一层隔断,变成电动车车库或者鞋柜,违章建筑霸占绿化带、消防通道,一楼竖起一圈简易篱笆就成了一家独占的都市田园……

 

小区楼顶要是没几个菜园子,都住不习惯。/图虫创意


《人民日报》在一篇评论中批评道:“私搭乱建现象,人们不会觉得陌生,因为这在许多城市小区都不同程度地存在。形形色色的违章建筑把城市小区变成了‘大杂院’,成为城市治理的‘老大难’问题。”

 

而当城市一点点扩张,边缘的村庄也被吸纳到城市中来时,新一轮的扩建改建加建应运而生。

 

寸土寸金的自建房屋

 

2014年9月,山西省太原市小店区,一个农民自建房工地发生倒塌事故,救援人员从废墟下救出十五人,其中三人死亡,两人重伤,其他获救者也有不同程度的轻伤。

 

一个月后,与山西相邻的河南,省会郑州城郊的一个村庄,也发生了相似事故。一栋在建的七层建筑垮塌,将十几名工人掩埋。在当时《河南商报》一篇报道里,有附近村民猜测,房主可能是为了多要拆迁补偿而选择加盖。

 

事实上,镶嵌在中国城市中的大大小小的城中村,早就一再突破自建房的极限,不断刷新高度。

 

一线天、握手楼,这样的建筑有很多个名字。/图虫创意


早年间的打工者,总会怀念初到陌生城市时落脚的“握手楼”,尽管那里逼仄、潮湿、昏暗,却有着亲民价格,而勇敢的房东们也凭借加盖后的翻倍租金,以及随后的拆迁补偿,实现了财务自由,成为流传在都市里的财富神话。

 

这个听上去双赢的故事,唯独忽略了安全。


没有图纸,更没有验收的改建房、自建房,不但在审美上千疮百孔,在安全性上更是摇摇欲坠。如果在监管这一环上再出现空白,那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但话说回来,如果我们是一夜之间变成市民的城中村村民,面对汹涌而来的租客,又有多少能忍住不在宅基地上多盖几层呢?

 

学者冯原在《被压迫的美学:视觉表象文化批评》一书中阐释了这种心态:“城市飞地中的农民们不想成为市民,是因为他们意识到农民身份要比市民更容易要到城市地租增值中属于他们的份额。”

 

CBD的背面是什么?/图虫创意


在另一篇文章中,冯原描绘了珠三角制造业之都东莞在建筑视觉上的变化:

 

“由村舍和贴瓷片的新式洋楼构成第一道建筑‘岩层’,然后是突兀的工厂和鳞次栉比的工业厂区,它们就像切叶蚊的巢穴……之后就能看到新兴小镇的奇观,它们构成了一系列满足感官的终端设备。各种饮食娱乐行业林立,五花八门的拼贴式建筑夹杂着最新落成的超级五星酒店。”

 

鳞次栉比的城中村,成了沿海发达城市最醒目的城市景观,野心勃勃的房东和委身其中的住客,难道真的没有察觉到不安全的因素吗?还是因为经济原因而不得不暂时把安全抛诸脑后呢?

 

答案不言而喻。

 

安全应该是建筑的底线

 

女星江一燕耗时六年的建筑作品,尽管一举斩获“美国建筑大师奖”,但最终仍被定性为“未依法取得规划审批手续”的违章工程,一时成为互联网上的笑谈。

 

下到普通人,上到明星,可能每个中国人心底里都藏着一个建筑梦。

 

盖房子的事,非专业人士请勿入。/图虫创意


在医学、教育、艺术等领域,我们能够尊重专业,为什么在盖房子这件事上,却偏偏就有那么多人认为自己能插上一脚呢?

 

尤其当主体从个人变为建筑公司甚至地方政府时,任性的后果也在扩大。

 

2006年,贾樟柯的《三峡好人》上映,电影的结尾,这个极度沉重的现实故事里掺入魔幻一幕:一座纪念碑在火箭的助推下升入天际。

 

很多观众不知道,这座奇怪的建筑真实存在于现实中:

 

为了纪念三峡移民搬迁,重庆奉节建起这座移民纪念塔,在2003年完成三十米高的主体结构,远远看去,形似繁体“华”字,所以也被称为华字塔。

 

贾樟柯也许不会想到,这座纪念碑始终没有完成,成了一座怪异的烂尾建筑。电影上映的三年后,十三层的纪念碑在爆破中倒下。今天,我们只能在电影的影像里回顾它的身影。

 

在《三峡好人》中出镜的“华字塔”。


2009年6月27日,上海一栋13层的在建住宅楼整个倒塌,这就是被热议一时的“楼倒倒”,一个月后,一场大雨,让成都的两栋居民楼斜靠在一起,又成了网民口中的“楼歪歪”。

 

如果按揭半辈子换来的是这样两栋房子,不知房主要作何感想,不过,现实奔跑的速度总能超越我们的想象力。

 

去年八月,杭州地铁施工发生渗漏水,导致路面塌陷,两栋居民楼墙体开裂。如此险象环生的一幕发生后,网上竟然出现不少羡慕的声音:这几栋楼的居民可以拆迁了。

 

看来,拆迁过后房价飙升带给杭州人的印象,要比楼房开裂还要深刻。

 

2019年8月28日上午,深圳罗湖区一栋楼房出现倾斜坍塌。/@梨视频


无独有偶,在深圳罗湖区,一栋公寓楼发生沉降倾斜后,也有中介嚷嚷着要涨价,甚至造出“塌区房”的概念。后来有关部门专门发布一则特别提示:房屋所有权灭失的,不能办理转移、抵押登记。

 

房子失去了基本的居住功能,却让一群人拍手叫好,听上去多么荒唐,可要是得知当年上海的“楼倒倒”售价是每平米一万四千元,再对比现在同地段的价格,我们对这种荒唐是不是也能多一分理解。

 

不久前的3月12日,河北衡水的一位农民骑电动车撞在村口防疫点的钢丝上,不幸身亡。根据报道,这里当时没有人值班,只是在钢丝上系了红绸和旧毛衣,旁边竖着警示牌。


图/@红星新闻 


严格地说,这根钢丝还算不上私搭乱建,但它们背后对于一切营建法则的漠视是相似的。不是所有漫不经心的改造都会指向一个沉痛的后果,但哪怕是有万分之一的几率,落在普通人头上,也是百分之百的烦恼甚至苦痛。

 

这时候,希望平时细心到能把一条街的广告牌都换成同一模板的有关部门们,也能严把监管关,让我们周遭的建筑少一点任性,都能稳稳矗立在“安全”这条底线之上。

✎作者 | 曹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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