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语化石——《1966—1976》组诗选 | 任洪渊
短诗与长诗
-《今天》129期-
《今天》129期“短诗与长诗”专辑,收录桑克等风格各异的七位诗人的短诗,赵野与卡夫卡短篇小说同名的《中国长城建造时》长诗新作,以及西渡、王东东写于2016年的长诗《风烛》和《一个自由主义者的忧郁》。西渡王东东两首诗皆是为自杀身亡的青年学者江绪林而作,今年2月19日时值江绪林先生辞世五周年,特此表示纪念。
任洪渊的《词语化石》(《1966—1976》组诗选)是先生身前郑重投给《今天》的诗作,属于地下写作的难得的文献,我们选择部分刊布,谨此告慰先生之灵。
点击阅读:赵野《中国长城建造时》 、桑克新诗十二首、陈律短诗十二首、小海《快乐颂》外九首、余怒《更遥远的》(外十一首)、江汀自选诗八首、西渡《风烛——纪念江绪林》、王东东《一个自由主义者的忧郁——纪念江绪林(1975—2016)》
——《1966—1976》组诗选
任洪渊
我1988年的《三个文学世纪》有一个片段:“直到今天,那些烧成灰烬的诗题仍然在闪烁:1967年的《我悲怆地望着我们这一代人》,1968年的《幽燕行》,1971年的《致萨哈罗夫》,1972年的《黄昏未名湖》,1973年的《登月》,1974年的《明十三陵》,1976年的《清明祭》。”
扔进火中的还有,1969年的《红卫兵》,1970年的《彗星》,1975年的《青铜时代》。
那是我逐年写作的编年组诗《1966—1976》。
1966年的《北京古司天台下》,意外地遗忘在一本旧版书里。
1970年的《彗星》重写为1980年的《彗星》,阴郁没有变成苍郁,还多少带着忧郁。
1973年的《登月》重写成1985年的《最后的月亮》,同一主题的变奏。
1975年的《青铜时代》重写成1985年的《青铜时代》,一篇败笔。
1976年的《清明祭》重写成1979年的《清明祭》,掩饰了彷徨,但是掩饰不住怯懦。
只是1976年的《黑陶罐里清莹的希望》,一直在我的口中回响。
一些没有在火中成烟成灰的词语,化石一样重现在我90年代的随笔中。
在自然博物馆,我看见过用石膏镶嵌化石碎片还原的恐龙。我能不能够也用今天的词语镶嵌昨天的词语化石还原,但是还原什么?
我知道恐龙是史前巨兽。高僧才有舍利子。我也有词语化石?允许我在修辞上假装狂傲一次。
我悲怆地望着我们这一代人
Печально я гляжу на наше поколенье
Печально я гляжу на наше поколенье!
Его грядущее — иль пусто, иль темно.
Меж тем, под бременем познанья и сомненья,
В бездействии состарится оно.
我悲怆地望着我们这一代人
虽然没有一个人转身回望我的悲怆
我走过弯下腰的长街,屈膝跪地的校园
走过一个个低垂着头颅的广场
我逃避,不再有逃遁的角落
斗人的惊怵,被人斗的惶怵
观斗者,斗人与被人斗的惊怵与惶怵
不给我第四种选择,第四个角色
跪下了,昆仑已经低矮
黄河,在屈折的腰膝曲折流过
为太阳作一份阳光的证明
我们生来有罪了,因为天赐
自诩的才思,灵慧,自炫的美丽
不是被废的残暴就是自残的残忍
残酷,却从来没有主语
谁也不曾有等待枪杀的期许
庄严走尽辞世的一步,高贵赴死
不被流徙的自我放逐
不被监禁的自我囚徒
不被行刑的自我掩埋
在阳光下,跪倒成一代人的葬仪
掩埋尽自己的天性,天赋和天姿
无坟,无陵,无碑铭无墓志
没有留下未来的遗嘱
也没有留下过去的遗址
去王,依旧是跪在王庭丹墀的膝
去神依旧是,去圣依旧是
顶礼神圣的头,躬行神圣词语的身体
一百年,这就是我们
完成了历史内容的生命姿势?
不能在地狱门前,思想的头颅
重压着双肩,不惜压沉脚下的土地
踯躅在人的门口,那就自塑
这一座低首、折腰、跪膝的遗像
耻辱年代最后的自赎
也不能继续英雄断头了
尽管我仍然无力在他们落地的头上
站立,那不再低下的尊严
从第一次用脚到第二次用头
站起,我的十九世纪没有走完
但是我的头没有站立就偏侧倾斜
在二十世纪,枪外炮外一个人的战场
头对心的征服与心对头的叛乱
二千年的思想,没有照亮黑暗的身体
重新照亮思想的却是身体的黑暗
第三次了,假如在我的身上
有十九世纪的头和二十世纪的心
假如一天,我同时走出二个世纪
用头站立——在历史上
用心站立——在今天
1967,一稿
2007,二稿
1971
雪,致萨哈罗夫
七〇年代,年年十一月七日,萨哈罗夫院士冒雪肃立在普希金广场的铜像前。萨哈罗夫的身姿与普希金的身姿叠映在雪中
雪,雪下的11月7日
铜像前,你的身姿与普希金的身姿
叠映雪,一声无边的静谧
你倾听自己,倾听雪
你严寒时节茫茫的雪意
似水凝固的阳光,阳光凝固的水
从闪耀的第一线光芒
到洗濯的第一沦清漪
从雪到雪,你伫立
在走不出自己纵深的雪域
虽然向东的雪路向西的雪路
没有从你的脚下终止,虽然
从普希金的眼睛望过你的眼睛
依旧没有望见你的明媚的晴雪
来自雪的都归于雪
这是你以雪葬雪的雪祭
似水在阳光里不留余烬
燃烧,自照的白晔
明澈到表面的深度
无影的雪照,不遮蔽也不被遮蔽
似阳光在水里淘尽沉沙
流泻,漫溢的雪色
不淹没也不被淹没江海荡决的浪潮
无岸的雪浪自雪,雪潮自雪
最后的纯粹也是最初的毁灭
雪洁到最容易雪残和雪碎
雪自悼雪转世是雪隔世是雪
雪语霏霏的无边的静谧
似水收回不凋谢的阳光
似阳光收回不流逝的水
我听你雪极无暇的忧郁
听你,暮色已是曙色的白夜
1971,一稿
2011,二稿
1972
黄昏未名湖
红卫兵甚至改变了太阳的名字
只剩下这一湖未名的水,未名的涟漪
我来守候湖上一个无人称的黄昏
直到暮色,从湖心沉落塔影和我的面影
在看不见面容的时候,面对自己
一个逃离不出自己的人
不敢失踪不敢隐形不敢匿名
尤其不敢拒绝和放弃
我侧身走过同代人的身边
半遮蔽自己的面貌和身姿
畏惧自己嘴角的轻蔑,眉间的怀疑
畏惧哪怕一瞬稍纵高傲的眼神
守望在湖上,一双映出我的眼睛
一双眸子的颜色改变天色的眼睛
那是红卫兵不能红变的眼色
两湖未名的夜光,未名的晨曦
是爱的绝对命令,她
以身体的语法和身体的词法
给我的名词第一次命名
动词第一推动,形容词第一形容
在禁地外,禁锢外,禁忌外
她是不容许被改写的天传文本
红卫兵的名词无名,动词不动
形容词失去形容,失尽形容
不管岸影随湖面波去,烟去
我从容长映在她注目的清莹里
从我天骄的风姿,风华,风仪
到天成的人格,天纵锋芒的词语
红卫兵以红太阳的名义
却走不近一泓照人的湖水
我守住满湖未名的涟漪,和她
等待我命名的眼波,守住自己
1972,一稿
2012,二稿
1973
最后的月亮
在红卫兵狂热的进行式中,阿波罗登月的脚步声都没有踩动我们。到1973年,登月的足音天外传来的一刹,我也同步踩落了自己的月亮
就在这一夜
阿波罗,一步
最后的月亮,也从我的脚下跌落
失去了,一块逃亡的
圆
我的白天都在黯淡
唯留下这个月夜,最后的
比沉在唐诗宋词里的
许多月
还要白
月痕,穿透数不清的
黑夜,缀满圆圆缺缺的仰望
突然断落在我的夜里
除了破碎的月影,最后的
都已散失
甚至找不到一枝
桂叶,桂花,桂子
几千年,地球已经太重
承受我的头脑
还需要另一片土地
头上的幻想踩成现实,承受脚
我的头该靠向哪里?
人们望掉了一角天空,最后的
我来跰䟡一片多余的大陆
此后
由我去穿过一个又一个夜吧
我有最后的月亮
1973,一稿
1993,二稿
1974
明十三陵
陵毗陵的十三座陵墓
不过十三次重复,一次死亡
一陵深似一陵的寂灭
十三代挖掘自己的坟茔
阳光都已失色,地下阴影
荒寒了皇座与宫闱
在生前就过着死后的岁月
从地上的一抔黄土,埋葬
坟土从此掩埋生命
却从来没有掩埋死亡
无人问谁收殓第一具遗骸
收殓的第一具遗骸是谁
坟墓黑暗洞明太阳下的定位
这空间第一次纵横的脚步
这时间第一次破晓的眼睫
陵,从陵到陵,到陵
千重汉墓壁,一壁断绝
龙蛇狂野的舞动
舞动狂野的龙蛇
一袭金缕玉衣延长的死亡
青丝,垂落着黑夜
无吻的红唇,无笑
无抚的雪肤,无媚
无性的无羞,无耻,无罪
我的十四陵?自掘
坟墓纵使葬尽掘墓的人
也掘不出尽埋坟墓的坟墓
我的死亡叙述的世界
面貌与面貌埋下的苍茫
额际与额际延展的天际
手臂,当手臂垂下手臂
在我的手掌依旧没有完型
我的情人肢体的美学
1974,一稿
2014,二稿
作者:任洪渊(1937-2020),诗人、诗歌评论家、作家。四川邛崃人。1961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曾在首都师大、北京师大任教。1977年开始发表作品。198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2010年受聘为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首届研究员。作品被选入国内外多种选集、年鉴。著有长篇小说《白衣少女传奇》《人怨》,诗集《任洪渊的诗》《帆》《新歌谣》《心声》《童声集》《任彦芳歌诗剧集》等。
题图:油画24.01.63,赵无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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