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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梦见自己在做梦 | 颜峻

颜峻 今天文学 2022-06-15

似是故人来

-《今天》129期-



编者言

 

二十多年前,《今天》在海外重生,一时俊杰云集,内地很多新锐的青年作家纷纷投稿支持。这些作家后来都成为不同领域独当一面的砥柱,或者是神隐的传奇,近况惹人猜度。恰好编者最近收到当年在《今天》分别以诗歌、小说和评论登场最为耀目的青年作家唐丹鸿、康赫、颜峻等的近作,却分别是访谈、戏剧与散文,里面的偏移非常有趣,故组此辑故人新声,以飨读者。

 

廖伟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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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梦见自己在做梦

颜峻

 

这个题目是从鲁迅那里借来的。来自他的一篇散文诗,《颓败线的颤动》,写于1925年6月29日。

 

 

小时候记得最清楚的当然是噩梦。是不断重复出现的那种。是每次生病发烧的时候就会出现的那一个。它可能不是梦,而是一种病毒引起的幻觉,或者某些化学物质在大脑特定区域引发的知觉。但梦又是什么呢?难道梦就不是化学吗?难道不是化学驱使着电物理学,让负载着电荷的电子在神经上流动,才有了梦?

 

我一直想要描述这个梦。但是很难,因为它不只是发生在大脑,也发生在全身。它不是那种不疼不痒的东西,好像和现实无关,可以像看电影似的旁观,最多受点惊吓。小时候,我相信这个梦和现实就是一体的,它不是吓人而是实打实地在折磨我。现在已经过了几十年,那感觉已经不那么强烈了,也许再过几年就要消失了。我应该再试一次:

 

发烧总归是很难受的,昏昏沉沉,恶心,停滞,鼻子里好像有一个隧道,一直通向最冷的冬天,那里没有植物,只有光秃秃的山,散发着微酸的气味,可能也轻微地腐蚀着我。冷风流动着,不动声色地吹着沙土,把它们吹烫。我自己就是那些沙土,正在从身体上掉落下来,覆盖在脸上脖子上,也被呼吸带进嘴里、肺里,然后进到血液里。总是近乎透明的黑夜,我昏睡了很久,然后好像睡够了,醒来了,几乎能看见房间里的每样东西:这是立柜,这是门,这是拉着窗帘的窗子,它们笼罩在黑暗中,或者说它们缺少光,几乎只是些厚重的轮廓。而且,看起来是它们在沉睡,不是我,我用不着睁开眼睛就能看清这些轮廓。

 

但这救不了我,因为这不是真的。我什么都不会看见,因为我在做梦。我梦见巨大的圆柱体,就像汽油桶那么粗,比汽油桶稍微长一点。与其说是汽油桶,不如说它们只是几何体。它们不是任何东西。只是一种纯粹的形状。它们有体积,可能有一点沉重,但也任意地上下滚动,和地心引力没有丝毫关系。它们向我滚来,但并不压迫我,它们可能也会稍微弯曲一点,那取决于角度,比如说是不是正在远去,正在旋转。让我难受的就是它们的存在本身。就好像仅仅是看见这种膨胀的圆柱体在滚动我就会不舒服,但即使没有看见也一样,它们还是存在,有一种感应把我们联系起来,我更多地是直接感觉到它们,而不是因为看见它们而难受。我被难受充满,我想我应该是被病毒所充满了,我在发烧,整个身体都在热胀冷缩的原理下膨胀。

 

有时候,只要想一想这个梦,我就会不舒服。那种极其缓慢的运动让我跟着变慢,更清晰地体验到这种膨胀和发热,因此我加倍地觉得恶心。

 

每一次,我看见它们充满了整个世界,就有种无法遏制的被灾难充满的恶心。这个世界里,没有任何具体的事物,只有圆柱体。我不确定是不是“我自己”可以和这个世界分开,搞不好我体验到的不是世界,而是我自己?有时候我会回想,那可能就是我的白血球。或者那就是我身体里的病毒。虽说从来没有查过,但我想细胞这东西应该是圆球形状的。都有什么东西是圆柱体的呢?一定是病毒。要么就是我的头发茬。那些比我身体还要大的东西,充满了我的房间,取消了我的房间,充满了全世界,滚动,滚动,我想吐,但是太难受了,我没有力气吐。它们使我无力。这到底是什么?

 

上中学以后,似乎还梦到过几次。后来,也许又过了很多年,我最后一次梦到这些几何体,似乎并没有那么极端的难受了。

 

 

我总是梦见外星飞船。

 

有时候,我在做着别的事情,偶然抬头看看,就发现天空的背后还有天空,在那里,一些飞船正在经过。可能是出于什么疏忽,或者是故障,我们平时熟悉的那个天空正在露出破绽。不,也可能是时候到了,不需要再掩饰了。飞船正在擦过视线的边缘,有时候消失不见,但越来越多地从天空中露出来。那背后的天空极为深邃,而且并不因为视力的局限而显得模糊。能看见极远的地方,更多的飞船正在向我们飞来。

 

也许不是向我们飞来,至少不是要找我们的麻烦。似乎是两种势力在对抗。它们开始交战,互相射击。它们并不像电影里那样开枪、开炮,而是用我没有见过的武器相互攻击。那不是我能理解的科技,而且飞船体形极其巨大,数量极多,可能整个地球都停不下。不管是哪一派,都显示出对我们的极大的蔑视,也就是说地球和人类根本无足轻重,而且绝对不堪一击。但最令人恐惧的,是那个真正的天空,那根本不是天空,没有蓝天,没有云,没有背景,它让我明白了自己的视力可以到达宇宙深处,而宇宙深处是我所没有经验过的,我看见了自己的经验和理解力正在进入一个我绝对无法胜任的深度。对,它让我知道,虽然我从来没有设想过,没有模拟过宇宙深处,但其实那是存在的,我可以看见,也可以体验。然而就像一条泥鳅被放生到了银河里,面对自由,我不具备任何能力去保护自己。

 

现在一切都暴露了。战争一直都在持续,只是我们一直都不知道。现在一切都要结束了。至少对我们来说是这样,一切都结束了。

 

……

 

在另一个版本里,我梦见自己眺望着极深远的天空,看起来就像是大气层向外扩展了几百倍。我看见闪烁的信号灯在移动。那是外星生命,或者外星非生命。那是地球的另一面。不是另一面,而是另一圈,另一层。我被这个距离惊吓到了。那信号灯如此之远,移动得如此之快,按比例来说,体量极其巨大,也许有整块陆地那么大。我领悟到身边的一切都不重要,现在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观察:天空极其陌生,有时候我能顺着闪烁的光看到更远的东西,我的视线被它折射到外星生命或者非生命的飞船附近。不过,那根本不是飞船,也没有什么生命或者机器,那是我没有在任何小说和电影里见到过的存在,谈不上什么机器,但也绝对不是所谓的大自然,只能说有一种力量在那里运行,它有思想,有意志。尽管它没打算对我们做什么,但它已经不再向我们隐藏自己,不是我幸运,看见了它,而是每个人迟早都会看见。也许那就是地球的真面目。

 

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地球!

 

……

 

我躺着,我在睡觉,因为睡得很深,休息充足,而进入一种清明:我看见天空的深处快速运行的飞行物。我知道它终于出现了。我知道我终于发现了。就像迟早有这么一天。但我还是被震撼了。往常的一切都不会再有意义了。我不知道地球是不是就要毁灭,也没有想自己会不会死。没有那么具体,只是说,往常熟悉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什么生活,什么社会,全都像一阵烟一样消失了。

 

我用目光跟踪着它。它,它们,无动于衷地飞过地球外缘。一直飞一直飞。我看见它们发着光,不是灯光,不是激光,是从没有见过的光,而且还形成一些组合,显示出特定的含义,但那并不是给我们看的,我们什么也做不了。我们只能躺下来,尽力睡着,尽力去看。我看见它们经过着新的天空,就像拉开大幕,它如此陌生,而且冷漠。相比之下,之前熟悉的那个天空根本一钱不值,就像小孩的玩具一样。那种长期以来觉得自己重要的感觉,瞬间就被摧毁了,所谓的人性、人类什么的,什么人文主义之类的,还有照着人的模样造出来的耶稣和佛的塑像,还有什么生命的伟大之类,在看到这些飞行物的时候,被那种彻底的荒凉、冷漠,还有巨大的尺度,给粉碎了。我真是觉得孤独。我怀着最后一点点使命感去观察它,也就是身为人而可做的最后一点点事情。

 

那时候我还没有看过什么科幻电影。更不要说阴谋论。太阳附近停着外星飞船这件事,我是前几年才从李剑鸿那里听说的。我相信那些梦都是真的。我不知道是应该继续这样在假象中活下去,还是找个机会去看看真相,然后灰飞烟灭。那时候我还小,没有现在这么忙,我花了很多时间犹豫,就好像是我说了算似的。其实不是,我只是需要一个合适的态度,那一天迟早会到来,到时候,我是应该高兴呢还是失望呢?应该说,我内心深处还是会高兴的。我是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傻孩子。

 

 

可能是十岁左右的时候,有一次,我梦见刮风。

 

我要走过一道大坡。走到一半的时候,已经没有坡度了,变成了宽宽的堤坝一样的路,是平的。非常宽,可能有几十米宽。我看不见两边下面是什么,但很可能什么都没有,至少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两边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这时候开始刮风了。是非常大的风。已经来不及走到对面去了,虽说并没有体会到衣服头发被吹起来,但我根本站不住,只能弯下腰去,然后就得趴着,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会不会被吹走。更可怕的是,除了脚下的地面和这场大风,世界上没有都没有了。连被风吹起来的树枝和沙土都没有。我趴在地上,眼看着前方原本要去的方向,那里也什么都没有了,连那种“遥远的地平线”都没有。

 

……

 

另一次我梦见下雨。

 

全世界都在下雨。而且我自己在梦里重复着这个想法:全世界都在下雨。

 

我本来是在小路上走着,两边有绿树,有草,有小河。慢慢地下雨了。越下越大。天空就和真正的下着大雨的天空一样:一眼望去全都是无边无际的雨,一模一样的雨,在电视、电影里看到的远景镜头也起了一定的作用,也就是说范围极大,山川河流全都被雨给同质化了,几千里,几万里,幅度超出了日常经验。我可能已经被淋透了,倒没觉得这有什么麻烦,只是,慢慢走下去,我发现根本就没有地方避雨。我根本不是在去一个地方,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回去。雨越下越大,我发现全世界都在下雨,都没有地方可以遮挡,不管去哪里都是这样。“全世界”是一个极大的概念,雨的范围等同于它,雨改变了世界,让它变得极单调,无情,不可想象地宽广而无法穷尽。关键是它并不是静止的,它下雨。我绝望了。

 

 

小时候,一直到十几岁吧,我经常梦见老虎。我觉得自己上辈子是被老虎吃掉的,否则不会梦得那么真切。我可能在动物园见过一两次老虎。但动物园的老虎,都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应该说是呆滞的,一幅被生活彻底摧毁了的样子,一点也不吓人。我也在电视上看见过老虎,但也从没有害怕过,更不要说被它扑到眼前,吓得魂飞魄散。

 

在梦里,在各种场景中,老虎总是出其不意地堵在路上,或者干脆就守在门外。根本来不及跑。它们盯着我,向我走来,向我扑来。它们通常是三四只,偶尔只有一只单独行动。通常,这些梦都在老虎扑过来的最后关头结束,要么我醒来,要么它中断了,要么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的解释是:这就是因为上辈子的记忆只到这里为止,接下来我已经被吃掉了。

 

有一次我推开房门,就是军区司令部家属院里那种木头房门,是我家的红栗子色的房门:外面就有一只老虎,它居然站在三楼过道上,在楼梯间,水泥地上!太过分了,这根本不是我走错了路或者跑去陌生的地方冒险,这根本不是老虎的地盘。可是它就在那里,跟我在郊外大桥下面的草丛里见到的一样,或者跟在荒野中的公路边上一样,就好像这些地方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它就是在那里,怎么着吧。它直接向我扑来。我吓死了,浑身瘫软,但还是发着抖一步退回去,锁上了门。这时候才想起来姐姐还在外面。完了。这怎么办。我真是自私。我大哭起来。这个梦之后的很长时间我都感到沮丧,因为那是真的,在生命攸关的时刻,我只顾着自己逃命。

 

 

我也常常梦见飞行。我想我以前是会飞的。那些梦里的感受太真实了,那怎么可能只是梦而已。

 

飞得最尽兴的一次,似乎是这样:在大湖上飞。在没有人到过的大湖上,离水面可能有七八米,有时候只有两三米,快速地飞过去。别说没有人到过,就是想都没有人想过,那是我从郊区向更远的地方探索,在一片上古高地发现的森林。我飞越森林,飞越湖泊,经过山坡和岩壁,要是抬起头来,就发现周围空无一物,没有云也没有鸟,稍稍低头,就看见山川湖泊从脚下擦过。我飞了很长时间,一直飞进了上古时代的山谷和丘陵,有时候在没有边际的水面上飞行,阳光并没有照着我,或者从我身边照下去,但却从水面上反射上来。我感受着速度和高度,不用计算也知道身体和那些树林的比例,但如果是在缺乏变化的大面积的水或者陆地上飞,可能会有一段时间失去判断。但我总是飞回有参照物的地方,有时候飞过之前见过的地方:一条河,一个废弃的村落。我知道自己飞得有多高,多快。有时候我也飞到一两根电线杆的上方,但还是没有人烟的地方更自在,所以,多数时间我都在另一个世界里飞,如果出了意外,一定就回不来了,但是我并不在意。

 

这大概是我三十几岁的时候的梦。那时候我每天起床都很晚,太阳总是照进卧室。我家住在二十四楼。可能这些阳光和这个高度都起到了一些作用吧。

 

我不是那种热爱大自然的人。从小看黄土荒山看得多了,好像也不觉得山清水秀就多么迷人,还有热带雨林什么的,我怕蚊子。我宁肯从上面飞过去。城市、郊区的荒山、农村、交通工具,这是我经验的世界,所以我觉得一定有一个边缘是可以去到无人世界的,那不是徒步穿越藏北,天人合一,而是去到陌生的,没有人的经验和逻辑的地方。那种荒凉、狂野,或者说那种恬静、温柔,只有风驰电掣的飞行能配得上它,根本不应该停留,更不要说在那里生活,搞出来一堆人和事。那些勇敢的人已经系好了鞋带,我只能在梦里脱掉鞋子。我为我自己,也为所有的人感到抱歉。

 

……

 

另一次,我用手举着一把大伞,在世界各地飞行。这伞有点像螺旋桨,只是并不转动。我飞过纽约,飞过日本的大片稻田,飞过海洋,几次飞过了北京。我接近摩天高楼的顶层,看见浅色的石块砌成的外墙,还有玻璃,我就干脆停止飞行,从边上爬到了楼顶上,然后四下看看风景,再继续飞,让风把车水马龙的城市,包括那种熟悉的人味儿,全都吹干净。我一边飞一边想起来,在另一个梦里,我也飞过了海洋,不知道是不是太平洋。那一次我没有用任何工具,是自己飞的。但这次我飞得更快,整个城市一下子就过去了,然后是大片大片的自然景观,荒凉的山、抽象的缺乏细节的平原,一个小城,我只在熟悉的地方停留,像是伦敦、悉尼,我会和别人说几句话,在即将介入他们的故事之前离开。我一直飞到自己累了,才回到北京,在某个高楼的阳台上停下来,但我最后是从窗户走进房间的。

 

 

我总是在不同的梦之间穿行。活得久了,做过的梦多了,就会在梦里想起其他的梦。一不小心,就进到了其他的梦里。有时候,是直接从一个梦进到了之前的另一个梦里,觉得有点熟悉,觉得上次没有解决的问题还可以再继续解决,或者感到困惑,想要回到现在的梦里。有时候我会非常困惑,就花点时间想一想,比如说,有一次我梦见我有三个女朋友,但突然想起来其中有一个是在另一个梦里梦出来的,那么搞不好另两个也是我做梦梦出来的呢?我一会儿去另一个梦里调查,一会儿在现在的梦里调查,越来越糊涂,后来我决定无论如何也得要有一个女朋友,至少得有一个吧。我花了很大力气去和她打交道,让她这条逻辑线索不要断掉,好不容易才证明她是真的。可是既然另两个是做梦做出来的,她又怎么可能是真的呢?我只是骗自己罢了,我不过是不想让自己失望罢了。在梦里骗自己,这样的事情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这到底是一种悲哀还是一个喜剧呢?

 

 

有时候,我同时做两个梦。不用来回穿行就同时做两个梦。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两个梦平行发生,两个里面都有我,两个我身份不同,感受不同,想法也不同。醒着的时候我没有办法描述,我想这是语言的缺陷,我感受到了,经历了,却没有办法表达,这不是我的问题,这是人类的语言的问题。这也不是在你面前摆两台电视就能解决的……但有时候,这两个梦也会串起来,短暂地交汇一下。这时候我就短暂地离开其中一个场景,比较踏实地待在另一个里,但还是记得已经离开的那个,就像是知道墙那边是另一个房间一样。这种“记得”具备时间上的先后关系,这时候我可以感觉到时间的分岔,一边是我眼前的这条线,一边是另一边的线,它们同时从过去延伸至此,一条暗了,一条还清晰有序。那种两条线索同时亮着的状态,我想,证明了自我并不真的存在,它并不是分裂或者复制成了两份,而是只有一份但同时在两个地方。好吧,可能它还是存在……我真的不想扯上量子力学。

 

 

我梦见几个人,在昏暗的小房间里聚会。我正好在散步,不知怎么走进了这个房间,就和他们打了招呼。其中的一个,陪着我走出来。在傍晚的树下,也许是在中学时候住过的地方,在院子外面,他递给我一个烟斗,里面已经铺好了莫合烟,杆多,叶子少,是一片绿色的、干硬的、方形的小颗粒,我想起那些披着大衣的老农,在新疆的棉花田里,默默地卷着派耐克。我接过他另一只手递过来的草绿色的花粉,用大拇指和食指搓开,软软的,很多油,有一点粘,我把它铺在莫合烟上面,闻到了一股饱满的香气。我用打火机点着,一口气吸完了整个一斗烟。那是一小片火红的、边缘透明的小方块,轻轻发出滋啦的声音,顶上的泥土一样的东西正在变成灰烬,在火苗中黑色和灰白色变成了黑红色和粉红色,空气拽着打火机的火苗往下冲,浓烈的烟涌进我的嘴巴、咽喉、肺,这味道辛辣、清新、甜腻,混在一起,我觉得喉头一紧,大脑缺氧,什么东西在血液里向上顶着,让人发热,发飘,我全身一下子瘫软了。

 

 

上小学的时候,我梦见去看动画片电影,叫做《下次开船港游记》。我梦见自己在这个电影里,和一只老鼠一起钻进电影院的大幕背后,在储藏室找到了一个大酒坛子。他拔下塞子,鼻子凑上去深深吸了一口气,于是酒气充满了我的肺,我闭上眼睛说:啊。然后就醉倒了。

 

 

我做过的最血腥的梦,是在一个山洞里,是穿山的行车隧道。洞里挂满了尸体,血肉模糊,不断向下喷着、淌着血,岩壁上也在渗血。不断有新的肢体或者肉片掉落下来,成千上万,根本没有人形。有些地方像是安装了喷雾器一样,血雾持续地喷出来,真是超出了任何人为的尺度。所谓的惨绝人寰,可能就是说这种情况:根本超越了人所能够设想和安排的尺度。毫无人性可言,既没有同情,也没有恨,根本不针对任何人,就像你要从大自然中取一片草叶那么随便,或者说,大自然中卷起一阵微风,无意中灭绝了成千上万的性命:无意的意思,就是没有目的,没有责任人,没有解释。连动物性也没有,真的,这不是大自然能够消化的现象。这是一种特殊的现象,但我也不能保证它就和人类,或者魔鬼没有关系,从逻辑上看,恐怕还大有关系,否则,为什么是人的尸体?为什么我要从这里走过去?我没有闻到什么味道,但这些血让我感觉到了血腥气,就像是视觉和嗅觉之间的通感。我也感觉到了程度比较小的彻骨的疼痛,也就是发生在那些肉和神经上的疼痛,直接传递到了我的神经上。不过,这毕竟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疼痛,它也只是一种通感罢了。因为某种原因,我要从这个山洞走过去。我对要走过去这件事没有什么意见。但是,我想,真是残忍啊。原来在抹杀人的性命之外,还有更为残酷的事情。

 

 

很多人都梦到过鬼,尤其是鬼压床,医学上叫睡眠瘫痪现象。我也梦到过。但都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有一次读到,或者听人说到,梦见鬼压床的时候就骂脏话,吐唾沫。我就照着做了。真的管用。有几次,我醒来的时候还在骂。

 

2019年我做了一张专辑,叫做《兰州》。录音的动机就和这件事有关。因为我发现,自己在梦里骂鬼的时候,说的都是兰州话。所以,在这个专辑里,我努力地说了一些脏话。很难。没一会儿我就发现自己词汇量太小,不够愤怒,不精彩,最后虽说是好歹坚持下来了,但断断续续,总是在重复,像是一种蹩脚的极简主义音乐,中间还塞满了约翰·凯奇的寂静。我可以理解那些被骂跑了的鬼,他们可能是被气跑了的。

 

 

上初中的时候,每天中午都会回家吃午饭,午睡,然后再去上学。有一天,我躺在床上,朦朦胧胧看见两个黑影从天花板向我飘来,有点像两个人影,但也就是大概的样子罢了。然后它们拉着我向上飘去。我什么都没有想,跟着它们往上飘。快到天花板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床:诶,我看见自己躺在那里睡觉。我想那还是不跟它们走了吧,于是就挣脱了这两个黑影,回去继续睡觉了。

 

 

一般来说,睡觉的时候,手压到了心脏的位置就会做噩梦。有时候是梦见鬼,有时候是鬼压床。我想不明白这里面的关联。可能应该学学中医,比如说,心脏附近有什么经络,气血受阻之后会导致什么失衡,然后某个不该开的窍就开了,阴气就跑了进来,那些鬼,总算是找到了机会,就来欺负我。

 

 

我吃过几次褪黑素。有时候睡觉会觉得胸闷。有一半以上都做了噩梦。后来在谷歌上查,发现有人说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经历。有一个实验,22%的志愿者吃过褪黑素后做了噩梦。我没有仔细读下去,也没有记住那个页面。这让我也想到了西医,也就是说,鬼这个东西,可能是褪黑素构成的。或者至少和松果体有关系,松果体里面的生化水平失衡,鬼就成形了,至少也是里应外合吧,就和我沟通起来了。很多身心灵导师都爱聊松果体,据说这玩意就是民间说的天眼,平时是默认锁着的,一旦打开就有极大的好处。前阵子,王凡做了一张噪音唱片,也是用来震荡松果体的。所以我应该对松果体好一点。

 

 

还有一种说法,认为褪黑素会导致做清醒梦。

 

我遇见过玩清醒梦的人。是那种理工科的高材生,不乏海外名校的博士或者博士生。据说有的人已经到了很高的境界,可以控制梦境达一两天之久。也就是说,再这样下去,梦可以连贯,可以有结构,可以不断完善细节,一切都可以在梦中实现。惟一需要操心的就是维持身体的正常运作,保持健康,进食,确保账上有钱,必要的话每天跑步30分钟,到了冬天打流感疫苗。

 

有一些教人做清醒梦的书。简单的说,就是训练自己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然后在梦里控制梦、影响梦。理论上说,梦里什么都会有,而且比现实还多,还好。比如说,你可以梦见自己飞到月球上去打高尔夫,而且不用戴氧气面罩。这种玩法对其他人没有危害,也不犯法,可以说是绿色的。有那么一两年,我的梦总是被我要记录下来的愿望影响,我的观察变得更细致,梦也变得更复杂,有时候也充满了思维活动。从这个经验来看,梦的确是可以主动干预的。

 

不知道玩致幻剂的人会不会练习一定的技巧,去掌控自己的幻觉。可能还是以放任自流为主吧,尤其是嬉皮士,放任自流比较符合他们的世界观。“嗑药的时候不要想伤心的事情”,这个大概是最基本的自我控制,但还没有听说过成体系的技术,再说,简单的视觉或者时间感、空间感,或者交流能力的提高,并不能虚构出连续的事件。而我们称之为“现实”的幻觉,偏偏就是以连续性为基本原则而构成的。自古以来都有宗教和巫术利用药物,我听说过的,都是短时间进入恍惚状态,出神,通灵,也就是说,这和清醒梦的原则恰恰相反,是突破现实,而不是另造一个现实。

 

对了,打坐也算是一种生物化学和神经电子控制技术。只不过通常来说,打坐不追求幻觉。据说,坐禅坐到一定的境界,还要努力忘掉那种“打坐好舒服啊好欢喜啊”的贪恋。要勇猛精进,要抛弃。

 

好吧,清醒梦可能也和松果体有关。

 

不管怎么说,我不主张吃很多褪黑素。

 

 

最近几天,我连着做了一些有趣的梦。尽管已经决定不再记录,而且因为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已经有很长时间不再记得做过的梦,但不管怎么说,这几个梦还是留了下来,就像是那种音乐会结束之后,所有的人都走了之后,还站在舞台前的空地上的人。从做梦这个角度来说,也可以说那些人并不是自己要留下来,而是被音乐留下来的。他们是谁,长什么样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那么一些人在人潮退去之后还留在音乐里:音乐本来已经结束了,调音师正在收拾线,可是这些人又让音乐以一种没有内容的形式继续下去。

 

虽说没有什么细节,就像没有名字、面目不清的观众一样,但是,我想,对音乐和梦来说,这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再说,没有细节的梦,这也是我第一次要去试着回味的。

 

……

 

昨天晚上,确切地说是今天早上,我梦见一颗小型的原子弹要爆炸了。就在我待着的房间里。那是一个房间的角落,离墙不远的地方放着一个架子,大概一米多高的样子。架子是空的。在靠近地面的一角上,有一颗非常小的原子弹。我并不确切地知道它有多大,因为我不是从这个愚蠢的身临其境的视觉的角度去看的。我是从它的影响、含义,其他人和它的关系,或者说从一个社会性的角度去体会的。这样说也不很对。这样说吧:我是从一个比较大的尺度去体会的。我体会到了许多人的恐慌,包括其中一个一个具体的人的绝望,也包括那种由文字和数据来归纳的影响,比如说,“社会危机”这样的概念也出现了。从视觉上说,我只清楚地看见了架子,它只是个框,中间没有一层一层的搁板。

 

我钻进去,蹲下。就像很小的时候,独自一人,坐进倒着放的椅子里,缩在椅子腿中间那样。

 

人们想要避免这件事,至少想要逃避,我也知道股市行情正在跌落,那些在地理距离上离得近的人正面临着死亡。是大规模的、平等到来的死,而且是这种很惨的死。很难说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我蹲在原子弹的旁边,把它和其他人挡开。我并不是要牺牲自己去救别人。也许我就是不想活了吧。如此说来,既然我都不想活了,那么顺便替别人挡一挡也没什么关系。

 

时间非常紧迫,什么都来不及做,惟一能做的就是进到那个架子里,把身体缩在原子弹旁边。也就是说,在所有人什么都没法做的情况下,我至少主动地做了一件事。那么,可能我就是不想等死,也不想无谓地挣扎吧。也许就是这样的动力,让我心情平静。

 

然后原子弹就爆炸了。根本没有声音,也没有碎片之类,连冲击波都没有,或者说还没有来得及传到我这里。我小时候熟读了核战争应急手册,在这方面应该不会出错:首先是光。我闭着眼睛,周围变得明亮,越来越亮,同时也慢慢变热起来。这是最先到来的辐射造成的。我正在被摧毁。热度还没有将骨骼融化之前,辐射已经破坏了我全身的细胞。先是从右脚开始,右边的小腿,两边的大腿,上半身,右边的胳膊,头,一片酥热传遍全身。我想象自己还来得及用两手摸一下头,它已经只剩下头骨,它暂时还是硬的,还没有化为粉尘。

 

然而我还没有死。感觉已经终止了,既不能虚构,也不可能再向下发展。我有一点遗憾,至少是一丝尴尬吧。在这个壮烈的事件里,我发现自己还在四处找着终点,但没有终点,而且,现在赋予它一个终点也太迟了,我还存在,我还在感知。那个没来由的牺牲已经被我自己证明是假的了。或许原子弹并没有在我的世界里爆炸,这些光和热,还有辐射,只是从另一个世界借来的假象。换一个角度来说,也许它们是真的,被摧毁的过程也是真的,但我是假的。总而言之,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并且从刚才那种极其微观的尺度上回来,变快,变得正常,我确切地知道一件事:我没有死。

 

……

 

前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在吹口哨。我已经忘了究竟是在什么样的场合,只是隐约记得附近有人。也许不是空间关系上的附近,比如说,是人际关系上那种近,比如说一两个我认识的人,或者和某个演出相关的人,比如说,和我说过几句话的观众,或者其他的乐手。

 

说不好,也许并不是这样。总之我在吹口哨,是很高的长音,带着泛音,上下浮动,听起来就像是同时发出了两个音。最近一年我常常用这样的方法吹口哨,在演出的时候吹,发呆的时候也吹。总之我吹出来一道稍低一点的声音,就像是有重量的一道影子,也许截面是三棱形的,但不那么匀称,而且是一直在变化的,在转,一边向前延伸,一边慢慢旋转着,三棱的、扁的,有时候接近圆柱形,但始终有棱角。它周围发着没有重量的光,是一组稍高一点的声音,这就是那些泛音:有时候它们就要脱离三棱形、多棱形的影子,自己向上、向前方延伸了。但仔细品一下,其实还是连在一起的。只不过,有时候光要盛一些,影子也正好细一些,有时候光薄一些。

 

我这样站着,吹着口哨。并不是在演出,身边也没有人。我感觉到其他的人,和我隔了一层现实,我们也隔着它交谈。我向他们演示,但更多的时候忘记了他们,只是被口哨声吸引。就好像那不是我自己吹出来的。我越是认真地吹着口哨、感觉着口哨,就越是能感觉到它是一个实体,同时,听觉也越是消退,退回到一种整体的感觉中去。我说这些声音有重量,有光,就是这种整体的感觉的结果,既不是视觉,也不是比喻。我讨厌比喻。归根结底,可能我自己都算不上是一个实体吧,毕竟,在这个梦里,我自己远远没有口哨声那么清晰、具体,连我吹口哨的动作也只能算是有一半的具体。我想,没有被人这样确凿无误地体会到的东西,可能都算不上是实体吧。

 

……

 

然后是大前天晚上,我在梦里喝气泡水。

 

我很喜欢喝气泡水。也就是带汽苏打水。在德国的时候,每天都喝很多medium充气量的大瓶apollinaris气泡水。这东西在国内贵很多,所以并不会敞开了喝。再说也找不到特别对口味的。

 

当然这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之类的分析并不重要。我只是借机表达一下对那种水的渴望。

 

在梦里,我没有确切地喝哪个牌子的水。也没有确切地喝出了什么味道。不过,的确是有某些味道的,而且还非常确切地有气泡,它们在嘴里炸开,气体混合着水灌进肚子里,胃和食管都被胀了起来。我知道它并不是咸的,但就像是一种特别具体真实的咸味,或者说和咸味一样有份量,特别实诚的感觉。它从嘴里到肚子里,把梦里的其他的一切都划分到了另一边:不重要的一边。

 

醒来之后,我并没有很快记起这个梦。可能过了一两个小时,那个“喝了气泡水的发胀的感觉”浮现了一下。正好我注意到了这个小小的浮现。我也意识到今天并没有喝气泡水这件事:哦,原来是个梦。也就是说,刚刚浮现出的是一个非常真实的感觉。它不像其他的梦的碎片,一出现就知道不属于经验(好吧,也许也算是经验的一种,至少我不会说“不属于现实”)。我想,哦,这个梦里有一个特别真实的部分。一点也不奇怪,不突出,完全符合逻辑,和我意识里其他的碎片严丝合缝。

 

气体释放出来,胀肚子的感觉还在。那个味道的痕迹已经很淡了,我一边回想着,一边发现它消失了。没有足够的语言来回想它,所以它消失了。这是这个特别真实的部分之中惟一奇特的地方,但总是这样,因为太奇特,而不能被讲述,最后也不能驻留。我不想说这个感觉落向了意识之下的潜意识。“潜意识”这种说法真是太扯了。这个感觉融化在我的身体里了。就像它原本是从我的身体里聚拢来的:一些化学,一些电子,一些编码。我还没有能力去追溯它,让它现形。我想起弗洛伊德还是一个临床医学学者的时候,发明过一种新的细胞染色技术。

 

……

 

再之前的一天,我梦到的是身体的动作:我向一间小屋跑过去。

 

当然也不是因为着急或者什么特别的原因。我就是跑过去了而已。有时候你高兴了就会跑两步对吧。或者你就是一个神经病,就非要没事找事跑两步。我向那间小屋跑过去。那大概是一个单独盖起来的储物间,或者之类的什么房子。没跑几步,脚下出现了一根圆木。也就是说我突然踩上了一根原本不在那里也不在任何地方的圆木。就是盖房子用的那种,比椽子粗,比大梁细,已经很干,上面可能还有裂缝,斜斜地,出现在我脚下。当然我是踩上去了才知道的。

 

圆木当然是圆滚滚的,踩上去的时候,我身体猛地一晃,不过并没有摔倒。相反,我就跟没事似的,左脚、左腿迅速一晃,全身跟着做出一套极其复杂的平衡动作,两手摆动,同时右脚已经继续迈下去,在它就要着地的时候,左脚离开了木头,然后右脚、左脚、右脚、左脚,我继续跑了下去。这个动作堪称剧烈,也完全出自于直觉,我不但感觉到左腿一瞬间承受的重量,也感觉到全身的晃动。只有之前和之后的正常的跑动是无足轻重的,现在回想起来,根本不能回味起它们的任何痕迹。

 

小时候,大概是五六岁的时候,有一次我跑着下楼梯,一个跟头从楼梯最上面载了下去,头朝下,然后下一个瞬间就已经站在楼梯最下面的平地上了,这个跟头真是神奇,后来,无论是现实中,还是在梦里,我都再没有做到过。在很大程度上,“成年人”就意味着懂得保护自己,我已经几乎忘掉了还曾经有过那样迅捷的反应。如此说来,我现在能够回想起来,在这个梦里,我是以一个小孩的心境跑过去的。当然了,很多时候,这种没头没脑的奔跑,就是以小孩的心境来实现的。那是一些没有和语言关联起来的能量,一些编码极其松散、但也并不是随机的人体生化反应。那并不是因为高兴,也不能说是神经病,当然非要那样说也不是不可以。但也许还有别的说法。我需要再想一想。最好是再跑一跑。

 

 

我读过一些关于梦的书。我大致知道人们怎样分析梦。

 

《周公解梦》是一本非常有趣的书,它在分类学上非常奇特,它努力了,但有时候还是会让人想起博尔赫斯的《约翰·威尔金斯的分析语言》:A、属于皇帝的动物;B、涂上香料的动物;C、驯养的动物;D、哺乳的动物;E、半人半鱼的动物;F、远古的动物;G、放养的狗……我在90年代的某一本台历上读到过新版的《周公解梦》,里面有“梦见台商”这一条。你看,只有台商,没有港商,也没有来自欧美的商人。这样就有大量的梦被漏掉,但是编书的人根本不在意。我觉得这还不错,每个人都想知道点什么,但每个人都得承认,你不能知道得太多。

 

当然还有弗洛伊德。在不知道弗洛伊德之前,人们并不想弑父娶母,尤其是中国人。也就是说他是一个发明家,他在欧洲人的精神世界中做了一些发明,这些发明,随着知识的传播,也随着工业化及其焦虑的传播,而遍及全球。这就像水星逆行一样,水星逆行只对那些听说过水星逆行的人起作用!

 

拉康是另一个极端,他是个科学家。他后半辈子热爱艺术,还收藏了库尔贝的《世界的起源》,在这件事上我非常喜欢他。我一直期望着中国的拉康学派能够写一些建立在汉语基础上的书,比如说,字音、字形、偏旁、符号、象形符号,这些东西和字母不一样,尤其是视觉这方面。我一直觉得,使用繁体字的人和使用简体字的人,精神构造会有一定的区别,尤其是在手写的年代,尤其是写字比较多的人。比如说,写字的时候,时间感就不一样。阅读的时候呢,和视觉原型之间的关系也不同。然后是结构方面,比如说,这些字做为独立的单元,都是等长的,对精神的构造有什么样的影响呢?……你不可能把索绪尔套在汉语上面对吧。也许他们已经写了,那可真是太好了。

 

有时候,我会试着分析一下自己的梦,总是发现非常没意思。如果解谜的过程不能生出新的谜,我们为什么还要解谜呢?让侦探去做这些事不就行了吗?当然,这应该归咎于我自己,而不是科学。应该说,我这种分析,和多数文学青年对心理学的滥用差不多。当年布勒东跑去拜访弗洛伊德,弗洛伊德也觉得他没意思。你把艺术家摆到发明家的餐桌上,人家连筷子都不想动,这真叫自取其辱。

 

一方面,在粗暴的分析面前,梦只剩下有用的部分,也就失去了光环。就像对牛羊来说,鲜花这些东西是没有美学价值的,也许也不具备食用价值。那就是完全没有价值了。另一方面,我很同意去除美学价值这件事,但并不是从牛羊的角度,而是从人的角度。这么说吧,分析当然是有意义的:去除那些神秘的光环之后,人还能剩下什么?对,我关心的是分析之后剩下的东西,和分析之中多出来的东西。比如说,你当然可以说,梦见外星飞船的人,小时候是不是很孤独啊,有没有缺少爱抚呢?这样一来,长大以后会不会倾向于共产主义,同时又精神分裂地倾向于极简主义呢?喜欢口交吗?有没有拖延症?等等等等,这些其实都是废话,我们所倾向的那个共产主义或者佛教,并不是字典条目,也不能拿秤来称。分析本该是有余韵的。

 

那种附会的精神分析,对达利以外的任何人都没有帮助,而达利,其实也不需要他的帮助,他不是也去拜访了弗洛伊德吗?对,他的拜访是一场表演,他让弗洛伊德从分析师变成了参与者,用今天的表演理论来说,就是介入了事件,处在互动体验中的人,有点分不清是演员还是观众。

 

对,去除了犯罪心理学之后,人这件事,还剩下了什么呢?

 

 

2014年,忘了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我开始记载自己的梦。这并不新鲜。许多人都这么干。还记得有个朋友曾经在报纸上登广告,征集过别人的梦,我的另一位朋友就这样认识了她,后来他们就在一起了。

 

我是在开始记载之后,才发现梦不是那么简单。也就是说,因为要写出来,才去注意到了细节。我知道文字不可能真的重现梦。别说梦,连现实都不行。但我还是很想试试。首先是在梦里的感受,有时候清晰,有时候非常模糊。我很想借着那种清晰,把它带回来;也尽可能去记载那种模糊,因为其中又包含着清晰所不具备的性质,就像是半成品,它会露出材质、结构,可以追溯到更深的地方。

 

当时我没有想到,后来,我不光是在梦里也想着要记住梦,甚至在梦里就用文字来描述“此时此刻的梦”。文字也以不同的形式直接出现在梦里,成为梦的开端,或者就是梦本身。比如说,声音、视觉形象,或者脱离了声音和视觉的纯粹的符号,它们有时候像是通感,和地形、景物、事件关联起来,有时候独立存在,有时候则和情绪和气氛有关。

 

从2015年开始,我梦里的语言变多了。再往后,梦里的思维也变得更清晰。以前,如果白天忙着策划演出,梦里可能会继续想那些事:这件事要找张三商量,这件事要请李四帮忙,这件事不如取消,等等。那只发生过几次。自从开始记录梦,这种有条理的思维就变多了,有时候几乎可以和现实无缝连接,而且有用,就好像梦里也能工作。

 

2016年的一个变化,是梦里的情绪更清晰,也更陌生。我记录了一些这样的例子。其中,非常短暂的体验,具备非常多的细节、层次,在逻辑上和情感上都是新的。我对自己感到陌生。我对构成我,构成我所理解的人的逻辑感到惊讶。

 

可能是2017年开始,时间这个元素变得更突出了。时间的快慢,时间的颠倒,时间的分岔……这些方面我记录得不是很成功。时间过得很快,或者很慢,或者时间停滞,这些大概还能对付,但时间的重叠要怎么描述呢?前边已经提到过了,时间并不是经过我的一艘船,而是承载着我的河,要怎么描述自己同时在两条河里或者这个河同时往两个方向流动呢?总之,最后写下来的,都不真切。

 

我当然也想过,是不是应该通过打坐,或者清醒梦这样的技术,来提高梦的品质,也提高记录工作的品质?但只是想了一下而已。我还是决定维持原有的实验条件。也就是说,生活中一切照旧,让梦和记录这两个因素自己去相互干涉。所以,就一直持续到了2019年底,那时候已经很久没有被梦惊讶到了,身为玩家的我,要么该升级这个游戏,解锁它的某些功能,要么就去玩别的游戏,总之,这件事到此为止了。

 

 

所以说,关于梦,我关心的不是故事。“在梦里游泳”这样的说法,对我来说,和梦没有一点关系。可能每个人都梦见了游泳,但是有的人梦见了河,有的人梦见了海,有的人梦见的是洗脸盆,有的人根本没有在水里游泳。有的人在一分钟内游了一年那么久,有的人整晚上都在游同一个动作,有的人游了一半停下来发明了原子弹然后又回来游。有的人梦见的只是“游泳”这个词,有的人梦见的是外语的“游泳”,有的人梦见的是繁体字“游泳裤”,也可能是秋裤。

 

我来举个例子:很少人会梦见声音,但每个人都梦见过说话,包括对别人说话、听别人说话、暗自嘀咕、“一个声音在对我说”、画外音……这里面多数都是没有声音的。回想一下,梦见过那么多的说话,可是你真的梦见过说话人的声音吗?大多数情况下,难道不是根本不需要声音,就已经接受到了那些话吗?在梦里,这些话可能不需要空气传播,而是仅仅具备某种内在的声音,就像我们在默读的时候,在心里发出的声音,可能是自己的口音,也可能是作者的口音(如果你正好熟悉他 / 她的口音)。但也可能连这种内在的声音都没有,那只是语言,既不附着在声音上,也不附着在可见的符号上。

 

当然了,我常常梦见声音。这可能和我的爱好有关。我喜欢音乐。通常是梦见自己或者别人在演奏,有时候是噪音,滋啦滋啦,有时候是乐音,有一次我梦见朋友的乐队演奏了一首很长的激流金属作品,大概有十分钟那么长,结构完整,四件乐器各司其职。不过,有时候也不需要演奏,音乐直接出现在梦中的我的听觉神经上,就像是电影里的角色突然听见了电影配乐。还有一种更罕见的情况,我不大肯定,有可能和这个“电影配乐”不一样,它不在听觉神经上,既没有耳膜上的声音,也没有神经上的电流模拟出来的“声音”,而是直接发生在下一步上,也就是处理听觉信号的那个地方。这种情况,大多数和语言有关,偶尔和其他声音有关。很难描述,而且我也不敢肯定。我努力在梦里保持一点点微弱的意志,去探寻真相,但是很难把握。

 

 

所以,梦是从哪里来的?

 

我最喜欢的梦有两个基本的要素,首先是和语言有关,其次和自我有关。这些梦非常模糊,几乎不足以称之为梦,刚刚勉强摆脱了一团混沌,也就因此更接近梦的原材料。在这些梦里,往往会浮现出一个半个的字、词,有时候是声音,有时候是符号,有时候只是一点点意思,与此同时,虚无中也就产生了相应的形状或者空间感,有时候有光和色彩,甚至开始生发出情境。我们平时会说,每个字都有自己的重量、光泽、速度,在这样的梦里,这就是真的,这些字会发展成整个世界(我称之为“场景”)。

 

至于自我,我记录了很多那样的情况:有时候我和梦外面的这个“我”是一致的,有一样的欲望,会害怕,会有类似的社会关系,会记得一些事。有时候“我”太微弱了,勉强有一些知觉,像是视觉,也能判断方向,有空间感,知道时间在流逝。这种情况下,很难说“我”会参与什么事情,说真的,往往连“事情”都没有发生,只是一些苗头、气氛、可能性。好,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我好像还不存在。是好像,不是真的不存在。有时候是正要存在,有时候是正要不存在,比如说在一个梦的结尾。能抓住这种机会的次数非常少,这就像是“我感觉到我自己的消失”,可以说是不可能的。总之,有那么几次,在接近不可能的那个点之前,我体会到了,而且记住了。

 

语言和自我相混合的时候,情况会变得稍微复杂一点,比如说,我开始思维了。不是思考,还没那么复杂,是思维(这是个动词)。或者说,我开始用思维(这是名词)把感受到的东西翻译过来了。而且一切都开始以我为座标,我看见,我走路,我想,我高兴……不需要自言自语,这个翻译的过程立刻就和记忆中的万物结合起来,让我所感受到的东西,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具体,或者说真实……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说,所谓的真实,无论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面,都在同样的机制下运行?

 

 

有时候,梦会露出破绽。自我尚未生成的时刻,算是一种破绽,因为既然没有自我,又是什么在感知呢?“我看见我在走路”,这算另一种破绽,这个很常见,就像是濒死体验、灵魂出窍,很多人都描述过。一个词从混沌中诞生,然后它为虚无带来了一整套相关的气氛和场景,这也是破绽,虽然它很快被那个场景掩盖了,但仔细想想,这套如假包换的场景,其实不过是语言不断增加、相互组合的结果,而不是现实。还有时间的破绽:你有没有同时梦到过两组平行的时间呢?那里面有两个同时存在的“我”,同时在两个空间、两个事件中,而且两个体验并不是格子独立然后叠加起来的,也没有“我看见我在走路”这种一主一客的区分。

 

好吧,说到这里我自己都觉得有点玄。幸好我记下来过这样的梦。是醒来之后记下来的。还来不及虚构。或者说还来不及虚构太多。

 

这些有破绽的梦,在逻辑上都不能自洽,但反过来说,也就说明现实逻辑本身是有限的,就像语言是有限的。出于某种我不知道的原因,人类的设计师并没有解锁更好的语言和更好的逻辑,就好像他一边干一边自言自语,说,行了就这样吧,凑合使吧。

 

 

我在这篇文章的开头引用了鲁迅,因为他对梦有一些实际的认识。

 

他对虚无特别有兴趣,比如说,“两间余一卒,荷戟尚彷徨。”这里面有一种特别结实的虚无:三个连续的ang。如果这是在梦里,那就是在虚空中,在自我意识还没有出现的时候,一个韵母持续振动,一股阳气注入其中,然后才有了那个带着武器的人,在没有方向的地方享受着他的能动性。这个不需要对象,不需要参照物的人,就是尼采说的主人:他不是依托于敌人而存在的复仇的奴隶,而是进攻者。当然,也就不属于任何一个现存的阵营,他的彷徨,与其说是一种忧郁,不如说是野兽的逡巡,因为身处困惑之中而嗅觉灵敏,而时刻准备着。也就是说,在某种程度上,只有在不确定中,生命这件事才最大限度地发生。

 

鲁迅死前,在《死》这篇文章里开了一个玩笑。他说我仔细想了一圈,然后决定一个都不宽恕。“叫他们怨恨去。”为什么说是玩笑呢,这和他那种一本正经的幽默有关,他总是把自己放在捣乱的位置上,而不是庞然大物。死是一个坎儿,他的斗争、拆解,他的生成,到这里都该结束了。这时候,大多数人都得离开游戏,少数人有了大成就者的喜悦,会说我现在没有敌人了,我圆满了。但鲁迅最后又下出一步棋,他不同意圆满,他挑衅,那你就只能接着下,然而你已经不可能打败他或者取消游戏了。如果人生是梦,那就是明知道是梦还要把它做下去,不然你干嘛来了呢?

 

鲁迅写过的一些梦里,背景都是荒芜的,时间要么停滞,要么极快地流动,要么干脆是“没有时间的时间”。我想,这也和他的语言有关,他不发明新的语言,而是使用各种现有的语言,包括方言和翻译体的语言,将它们组装起来,让它们相互抵触。在他的结构中,自我否定是最主要的一个机关。他特别爱用“然而”。这些然而,让他的意义的世界处在持续的瓦解中,梦境当然就荒芜了。但在荒芜中,又总是有个笨蛋在走路,或者两个笨蛋拿着刀面对面立着。这些笨蛋没有面目,缺少思想,在人们期待意义的地方,偏偏也一片无言:他的散文诗的节奏就是这样,你等着在下一个拍子上读到重音,他偏偏用了一个轻声,你无处着力,就掉下去了,坠入虚无,此刻你的梦就不是大成就者的梦而是笨蛋的梦:你有了生的欲望。

 

他说,我梦见自己在做梦。他知道自己是将要消失的,随着梦的消失,沉入黑暗。这似乎让黑暗变得可以接受了。它不再是光明的对立面了,而是“我”这个惟一靠谱的角度所消融的地方。也就是说,它收容了那个惟一可以判断光明黑暗的主体。《影的告别》就有这样的两种黑暗,一种是非黑即白的,光明的对立面,另一种是辩证法的“正反合”,是生成性的虚空。我这样说可能有的人会不高兴,因为大家都喜欢光明,忌讳自己和黑暗有什么瓜葛。那么,就这么说吧,他看见了梦的逻辑,而且他自己就是其中的一部分,那么怎么办呢?

 

他说:我梦魇了,自己却知道是因为将手搁在胸脯上了的缘故;我梦中还用尽平生之力,要将这十分沉重的手移开。

 

 

上高中的时候,我很喜欢李亚伟的一句诗,“我们都是被梦做出来的”。

 

被梦出来到底算怎么回事?如果我活在另一个人的梦里,那么我怎么可能还有自我意识呢?过了这么多年,有一天,我往下多想了一点点:没有问题,我完全可以是另一个人梦中的人物。我的自我意识,就是他/她的自我意识的一部分。我的习性就是他/她的习性的一部分。我的语言也就是他/她所习得的语言,我们分享着同一个语言库。从理论上讲,这完全行得通。

 

话说回来,别说我的自我意识,就连他/她的自我意识,也都不是铁板一块,那是知觉的积累,并且从这个语言库中过滤、组合、生成的。所以,所谓的他或者她,还有我和ta的这种区别,当然也都不靠谱。对,就是这么回事,确切地说,我不是活在某人的大脑中,而是活在一堆感觉、语言、欲望之中。如果没有这些,那么我就不存在,就只有一片虚空。然而这虚空不是绝对的无,而是什么都可以有:就像是反馈,你把话筒对准音箱,一开始什么都没有,那就一点一点调整角度,调整距离,但是要慢一点,不要一下子戳过去。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一个多余的信号开始循环,就似乎听见了极微弱的一点声音,再仔细听,又好像没有。就是在这个若有若无的状态下,稍微再坚持一下,或者再调整一丁点,它就开始拼命地自我循环,“嘤——”,变成了一个清晰的反馈噪音。

 

也是在上高中的时候,我听说了庄子梦见蝴蝶的故事。不过我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个做梦的故事就和其他的陈词滥调一样,被钉死在标本盒子里了。但有一天,我把它和李亚伟的诗联系起来了,而且加上了人工智能这个角度:先说人工智能吧,人们操心它会不会发展出独立意识,忧心忡忡,气急败坏,其实是出于自卑吧。这和古往今来的自卑者的思路是一样的:你是我发明的,你是我的肋骨,是我的徒弟,连你的语言都是我编写的,你可以自由地思考,自由地感受,但是你不许超出我的理解,我可怜的主体性,就建立在对你的分析和限定上了。万一连你都开始有了自由意志,那么我算什么?啊?

 

一个人说他梦见了蝴蝶,然后他说,也可能是蝴蝶梦见了他。这里面,谁做梦谁就说了算,既然谁都可以,这个说了算的地位也就不那么重要了。至少,不那么牢靠了。然而在人的描述中,无论是人,还是蝴蝶,都是这套描述的产物,也就是这套语言的产物。两个梦的结构是一样的,生成的机制是一样的,归根结底都是人类语言的机制,没有一只蝴蝶可以脱离它而存在,也没有一个人可以脱离它而存在,更不要说去做梦了。这些语言的使用者、借用者,也就是这样具备了临时的主体性,搞不好也可以借着这种半真半假的权力,去解锁语言,从那个噪音反馈里解脱出来。

 

也许有一天,人工智能开始消灭人类,我想,那就是人类语言的危机发作出来了。危机一直都在,人类一直都对语言不满意,它一直在克制自己重新洗牌的冲动,连鲁迅都考虑过废除汉字。但究竟是谁先写下了“统统杀光”这样的程序呢?是秦始皇吗?是发明青霉素的那个人?人工智能只不过是人的逻辑的加速罢了。它从哪里学会了对bug的零容忍呢?

 

好吧,已经开始扯远了。真是不好意思。我说的都是些梦话啊。

 

2019.12.19-2020.1.22

 

作者颜峻,生于兰州,住在北京。曾经是摇滚乐评人。2004年开始音乐和声音创作。做为诗人参加过鹿特丹国际诗歌节和柏林国际诗歌节。近年的文字出版物有:随笔《噪音与世界末日》《惟一的真迹》、文集《野兽档案》和一些诗文的英语、法语、德语版本。

题图The Dream Approaches,Salvador Da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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