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叫艾祥华的深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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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龙岗区同乐大地工业园一家通信设备公司门口，小王又看了一眼网约车平台的信息，没错，就是这辆车。
“你好，请问是尾号××××乘客吗？”打开车门，小王就听到驾驶员亲切的询问，往驾驶座一看，开车的是一位身体壮实，面带笑容的中年师傅。小王在副驾驶位置上坐下，车子随之启动。
就在这一刻，小王的目光被贴在挡风玻璃下方的一张告示单吸引住了。上面写着：“恭喜您，幸运乘客；免费乘车时段：每天上午10点至10点30分；免费里程：15公里；免费原因：举手之劳，乐于此道……”
此时，上午10点刚过，正是“免费时段”。“真有这种好事？不会是遇到了……骗子吧？”小王后来在接受采访时坦承，自己当时确实心生狐疑。
司机师傅似乎猜出了小王的心思，“不用担心，我叫艾祥华，在深圳跑网约车6年了。”
这时候，小王又注意到告示单旁边还贴着一张更小的提示：如果您是从外地来深圳找工作，手头不宽裕，请与司机协商减免部分或全部车费。
小王这才放下心防，与艾祥华攀谈起来，说起少小离家的艰辛，说起打工人的不易。不一会儿，目的地到了。车资17.34元。艾祥华征得小王同意之后，加上微信，转账将车费退还。
这一幕发生一个多星期之后，两位当事人都接受了我们的采访。
小王说：“艾师傅很热心，很乐于助人，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
艾祥华说：“当你遇到一个叫艾祥华的司机，看到一辆车牌粤BD70318的车，不用怀疑，也不用设防。”
是的，对一个运营6年为乘客免单近3000次，为至少1000位来深圳找工者免过车费的深圳司机，你完全可以信任他。
屡屡超额的“任务”
事实上，在小王下车的时候，还听到艾祥华对他说了一句：“谢谢你，小伙子。”
小王听到之后愣了一下：“谢我什么呢？”
“谢谢你帮我完成了任务”，艾祥华补充说。
这里指的并不是单数、里程和营业额的任务，而是艾祥华在2017年开始跑网约车的时候，给自己下达的“日行一善”的任务。
当然对艾祥华来说，只要能正常出车，完不成任务的情况几乎不存在。经常发生的倒是“超额完成”。比如3月17日晚上8点多，艾祥华就在微信朋友圈中简单记录了这一天的情况。
3月17日上午10点07分，一位刚找到工作的大学应届毕业生，搭车前往医院体检。
“乘客刚大学毕业，导演系的，找了一个月工作，终于找到了，坐我车去体检，为其免了车费，希望他工作顺利；今年工作岗位稀缺，有工作的必须珍惜”，艾祥华在微信上记录。
10点24分，一位年轻人，从南联地铁站前往白灰围寻找新工作。
“乘客拖着个大箱子……工资本来3000多，东扣西扣剩1200……全程免费，希望他能顺利找到新工作”，艾祥华在微信上记录。
12点51分，两个广西女孩去横岗228工业区找工作。
“两位女乘客年龄小，找工作屡屡碰壁，连吃饭都成问题，我为她们全程免了单”，艾祥华在微信上记录。
按照艾祥华车上的贴士，免费时间上午10点到10点半，免费里程15公里之内。事实上，两名广西女孩这一单，无论时间还是里程，都已经超出了艾祥华的预设范围。但是，艾祥华还是给她们免单了。
对此，艾祥华的解释是：“她们身上快没钱了，如果支付了车费，吃饭都成问题。”
“我想，是个人就会（给她们）免单”，艾祥华这么认为。
这种论断是否准确，另当别论。但是，这样的打工一族，特别是刚刚来到深圳，举目无亲，急于找到工作机会的年轻人，确实格外容易触动艾祥华心中柔软的神经。
那么，艾祥华又是如何“精准”地找到那些确实需要帮助的乘客，并且给予免单服务的呢？他并不是“守株待兔”，而是极具针对性的。时间快到10点的免费时段，他就会有意识地把车开到龙岗、坪山工业区沿线的长途汽车站、公交车站、地铁站附近，因为那个时段那里通常会聚集着大量来到深圳不久，甚至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放下的求职者。
“每天到了这个时候，我是最开心的”，艾祥华说到这里，语调稍稍高亢了起来，眼里也放着光芒，“看到那些（刚刚来深圳求职的）人，人生地不熟，还要提防被骗子坑来坑去，我觉得我可以帮到他们，他们也需要我的帮助。”
当然，在深圳这座高度市场化的城市，要让别人放心地接受你的帮助，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艾祥华特意在车子的右后门上贴了一张告示：“本车已至少为1000位来深找工者免过车费，欢迎您放心乘坐。”
“前两天就有一个人将信将疑地上车，上来还问：‘师傅，你是真免费吗？’我说我是真的，而且我‘今天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他听了有点摸不着头脑”，艾祥华说，“他上车看到我贴的告示单，这才明白过来；说‘师傅，你做了那么多好事’！我说我每天必须至少做一件好事，否则我都没法睡觉。”
说到这里，艾祥华露出了朴实的笑容。
老话说，帮人帮到底。既然做好事的对象中很多人是来深圳不久的务工人员，艾祥华打心眼里也希望他们能顺利找到合适的工作。于是每次送客人到工业区、工厂门口，他都会留意招聘信息，用手机拍下来之后，马上通过微信广而告之。于是，他的朋友圈里每天都有诸如“××公司招聘普工”“××电子厂急招作业员”之类的招工告示，并附有详细的招工要求、工资待遇信息。
艾祥华的朋友圈很大。因为他的免单大多是通过微信退款完成的（对不愿加微信的或没有智能手机的老人，则备有现金）。所以，招聘启事发在他的朋友圈上，无疑要比贴在工厂门口更有“广而告之”的效果。
两个瞬间的感动
“其实我从小学一年级一直到高中三年级都是班长，高中三年，还是学生会主席”，问起艾祥华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从那个时候我心里就想，我需要去追求一点人生的意义。”
“我现在跑网约车，每天也能挣个几百块钱，但如果仅仅是这样，我感觉有点虚度年华；因为我也是读过大学的，并且在大学里年年成绩第一拿奖学金的，如果现在不能做一点对社会有益的事，就感觉人生失去了意义，整个人都会无精打采的”，艾祥华说。
确实，班长、学生会主席、奖学金获得者，在一个班和一个学校里通常是品学兼优并且最正能量的学生，通常也会比其他同学更加在意“人生意义”这样终极的问题。但是仅止于此，似乎还不足以解释艾祥华每天坚持不懈的善举。总有一些事情触动了他，才让他把抽象的“人生意义”具象化为对普通人的同情和帮助。
追问之下，艾祥华谈起了他刚来深圳时的一些往事。
艾祥华是湖南邵阳人。因为姐姐在深圳工作，2003年艾祥华高中毕业时，来深圳姐姐家过暑假。下了长途大巴，第一次来深圳的艾祥华面对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大城市有些不知所措，慌乱之中随着人流挤上了一辆公交车。
上车之后，一位坐在位子上的乘客看到这个扛着两个大西瓜、一箱桃子，双眼充满茫然的小伙子，起身把座位让给了他。
“那一瞬间我特别感动”，艾祥华说。
转眼四年之后，艾祥华从邵阳学院毕业，来到深圳求职。“我学的是电子信息工程，当时家里人希望我去做一个工程师”，艾祥华说，“我也梦想着赚大钱、发大财。”
初来深圳，艾祥华进了一家电子厂工作。做了一年多之后，艾祥华终于明白，在工厂生产线上工作是发不了财的。“有人跟我说，你去做销售吧，做销售能赚钱”，艾祥华说，于是他就四处寻找企业应聘销售职位，“到很多家公司应聘，管人事的都会问我，有 2 年以上（销售）工作经验吗？我说没有，然后没有然后了。”
2009年3月的一天，艾祥华终于从电子厂离了职，但是新的工作还没有着落。一个人背着行囊，在观澜街头漫无目的地行走，不知向何处去。这时，一个王老吉凉茶的销售人员穿着印有品牌标志的T恤衫，骑着自行车从他身边掠过。艾祥华下意识地喊了一句：“嘿，王老吉！”
“王老吉”听到之后下意识地停下自行车回头看。“你们那里招人吗？我想去做销售”，艾祥华急切地说。对方询问了学历等基本情况之后，说眼下正好缺人手，过来试试吧。
艾祥华终于如愿当上了王老吉凉茶的一名营销人员，一做就是7年。
2003年，茫然无措中，一次善意的让座，2009年，“走投无路”时，一次善意的收留。
“这两件事情和我后来喜欢帮助别人是有很大关系的”，艾祥华说，每当他行驶在深圳的道路上，看到拖着行李、背着行囊、一脸疲惫，带着迷茫和期待的眼神游荡在车站、工业区，寻找各种招聘启事的青年男女的时候，总是觉得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背着两个大西瓜，挤上公交车的懵懂少年，还有那个求职碰壁、心灰意冷的年轻人，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我这个人就是见不得人间疾苦”，艾祥华说，“有个乘客就是这样评价我的，我倒是真有这种心情。”
说到这里，艾祥华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晶莹的东西。
“认清生活真相”之后
“你家人支持你这样做吗？”艾祥华并不是第一次被问到这个问题。
好人好事，当然支持。艾祥华的妻子身为小学教师，自然是深明大义的。但是，艾祥华私下说，他在微信朋友圈里发布的免单记录，实际上是有所保留的。“每次发朋友圈的时候我会想，（免单）不能写进来太多”，艾祥华自我解嘲地说，他怕妻子说他“跑冒滴漏”。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艾祥华和妻子在深圳一个当网约车司机，一个在私立学校任教，供房供车、养育孩子，并不是十分轻松的事。免单付出的毕竟是真金白银，家人要说没有一点心疼，那也是假话。
更何况，艾祥华曾经因为慷慨仗义，被最信任的朋友坑过，并且为此背上了沉重的债务。
“唉！”艾祥华长叹一声。这是他人生中迄今为止最艰难的回忆。
这事还要从2016年说起。由于凉茶市场品牌竞争白热化，市场空间急剧压缩。已经在凉茶企业做了7年市场营销的艾祥华萌生了再次转行的念头。于是他决定离职，买了一台小货车做起了批发运货。
一年之后一次偶然的机会，艾祥华遇到老朋友老高。彼时，网约车平台刚刚投入运营，老高领风气之先，成了第一批网约车司机，交谈中得知艾祥华还在做批发，老高强烈建议艾祥华一起跑网约车。在他的鼓动之下，艾祥华在2017年8月也做起了网约车营运。
那几年，网约车市场方兴未艾，平台投入巨资，给司机奖励、补贴也十分大方。为此，艾祥华对老高这个“引路人”也心存一份感激。
2019年初，老高找到艾祥华，说他最小的女儿被开水烫了，急需花钱救治。“救人如救火，我直接把自己的信用卡递给他，说：‘高总，你刷我的卡，大不了分期还’”，艾祥华说，他没有半点犹豫。
过了一段时间，老高又找到艾祥华说，长时间坐车上，得了肾结石，痛得在地上打滚，需要做手术。“我说，高总你刷（我的卡）吧，身体重要”，艾祥华说，他知道跑网约车的辛苦。
到了2019年底，老高再一次找到艾祥华，说丈母娘要做心脏搭桥手术，十万火急。“这次我有点犹豫了”，艾祥华说，他的警惕来得太晚，还没等他反应过来，2020年1月3日，老高给他留下一封手写的信，承认此前都是在说谎，借的钱他都在网上赌博输掉了，现在已经债台高筑无力偿还。
老高留下一句：“艾哥，对不住啊！我走了，”手机、微信全部注销，从此人间蒸发，只留下一张被刷爆的信用卡。
艾祥华本来就因为购买营运的新能源汽车欠着银行19万元，老高的背叛无异于雪上加霜。“那段时间，我经常躲在家里一个人偷偷地哭”，身为七尺男儿，艾祥华并不羞于承认这一点。
被老高从背后“捅一刀”，是艾祥华这辈子最深的痛。由此欠下的债务，他至今还没还清。但是，他并不准备因为这次“受伤”而改变对社会的态度。每天抽出至少半小时时间为乘客免单，为求职务工人员四处打听招工信息，丝毫不为所动。
“我相信我做的是善事，老天一定会善待我”，艾祥华说。
艾祥华的同乡、邵阳二中校友、作家张志鸿3月10日在自己的微信公号“青山自牧”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说到了艾祥华的经历。
张志鸿写到，艾祥华让他想起罗曼·罗兰的一句名言：“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善意的“螺旋”
虽然在深圳定居已经16年，也早已在深圳安家置业，但艾祥华觉得自己还是没有完全适应深圳的生活。“有时候在坐电梯的时候，邻居们都把脸朝不同的方向，我会觉得好尴尬”，他说，自己总是回忆起在农村老家的时候，谁家有红白喜事，全村人都主动去帮忙，谁也不会把自己当外人。
国际化大都市深圳，跟农村老家自然没有可比性。“但是我总觉得自己应该为社会做点什么，去改变点什么”，艾祥华觉得，深圳这座城市，人与人之间不应该有太多的隔阂和距离。
艾祥华当然没有能力去改变整个社会，但他能做到让自己的车子里多一点善意和温度。这种善意和温度，他在2003年第一次来深圳时，以及2009年背着行囊找工作时，都遇到过。
这不仅仅关乎钱的问题，也不仅仅限于免单。
“当时我是打车去考科目一的，是第二次考试，第一次没有过，所以心情很紧张；艾师傅很有耐心，细心地解说，说不用担心，这次一定能过的，你上次考试肯定是因为太紧张了，放松心情，平常心面对就可以；下车时艾师傅还送给我一瓶水，祝我考试成功，果然这次考试我真的没紧张，顺利通过了，非常感谢艾师傅的鼓励”，3月10日非免费时段搭车去考场参加驾驶证考试的温小姐如是说。
类似的场景，在艾祥华的车上并不鲜见。送上几句鼓励、宽慰的话，递上一瓶矿泉水，乃至于带着刚刚落脚的求职者找出租屋、买被褥，在他看来都是举手之劳的事情。
“我改变不了社会，但是我可以改变别人的观念”，艾祥华说，“我经常跟乘客聊，如果你没有帮助过别人，怎么要求别人帮助你呢？咱们得先付出是吧？”
“你首先要不求回馈地去帮助别人，生活总有一天会回馈你”，艾祥华对此深信不疑。他经常跟乘客说起自己理想中的社会图景：“我觉得世界应该是这样的，A帮助B，B帮助C，C帮助D……这样一路传递下去，一直到X，或者Y，或者Z，最后的那个人回过头来又帮助了A。”
朴素的逻辑很容易打动人。前些天，一位拥有37套房的女房东，被艾祥华免除了15元车费。恰好那天是部分出租屋收房租的日子，她马上打电话给一位租客说：“今天遇到一位善良的司机，我被感动了，3500元房租给你免500，你交3000就行了！”
这件事情让艾祥华十分得意。他感到，他心中的那个善意螺旋，已经旋转起来了；A帮助B，B帮助C，C帮助D……
当然，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当房东，都有能力为别人减租。但是，只要乘客乘坐了自己的车之后，感受到了善意和温度，并且愿意把这份善意和温度传递出去，艾祥华就觉得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在我的车上，不管你是大老板还是打工仔，人人平等，互相尊重”，艾祥华说，几乎每一位与他交流过的乘客下车的时候，都会跟他微笑道别，然后双手轻轻地把门关上，“我帮助了别人，别人开心，我也很开心，别人尊重我，我也尊重别人。”
“这不就是人生的意义吗？”艾祥华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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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晶报APP
统筹 | 李岷
记者 | 胡文 马骥远
制图 | 勾特+AI Kala
编辑 | 李慧芳 邹振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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