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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男人被“宣判”无法拥有自己的孩子

罗丹 晶报 2023-11-29


据统计,在不育男性人群中,无精子症的发生率为8%-10%;在一般人群中约为2%。对于在东亚文化下成长的中国男性而言,接受自己无法拥有孩子是件很困难的事情。他们的故事写满了无奈……





“要不咱俩做个试管,失败与否费用我全包?真成功了以后还能护你平安周全。”几天前,顾成(化名)“冒充”离异人士加入了一个单亲妈妈群。他想收养一个孩子,或者找个带孩子的单亲妈妈结婚。当然,如果有人愿意跟他结婚还愿意尝试做试管,那再好不过了。顾成并不知道被他@的群友姓谁名甚,长什么样子。他@她,只是因为她说:好想再生个孩子哦。顾成患有无精子症,在过去的几年间,他去过四五家医院,反反复复做检查,医生都没能从他的生殖系统中找出哪怕一颗精子。对于能拥有一个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这件事,他几乎已经放弃了希望。

据统计,在不育男性人群中,无精子症的发生率为8%-10%;在一般人群中约为2%。“网红”医生、深圳中山泌尿外科医院生殖男科中心副主任宋明哲说,在东亚文化中,男性不育与女性不孕所遭遇的家庭问题并不一致。他收治的绝大多数的无精子症患者,他们的爱人最终都选择了一同面对,用收养、丁克、供精等方式,将他们的婚姻进行下去。


大龄夫妻遭遇无精子症

和李常(化名)结婚时,肖薇(化名)36岁,李常41岁,两人急切地想要一个孩子。在医生的调理与指导下,肖薇努力了半年,没有结果。“不至于啊,看你的身体条件,卵泡条件都挺好的,让你老公去查查精子吧。”医生说。当天,肖薇将这个信息反馈给李常,李常很生气。李常觉得自己的精子肯定不会有问题,他对着肖薇噼里啪啦一顿输出。他的底气来自前女友,同他分手的时候,前女友告诉他自己怀孕了。虽然未出具过任何证明,李常还是给了一点分手费。

气出完了,李常悄悄约了个号。他拿到了一份“无精子症”的诊断报告。李常不敢相信,也没敢将这个消息告诉肖薇。医生让一周后复查。复查结果还是一样:无精子症。李常在医院找了个没人的角落,给肖薇打了个电话:你选吧,离婚或者做试管。肖薇毫不犹豫地选了做试管。

但决定做试管与试管成功,是两码事。李常能不能取到精子还是个未知数。医生用睾丸穿刺的方式,扎了第一次,取到一堆积液,没有精子。医生淡定地说:可能位置不对,晚点换个位置再穿刺一次。第二次,精子取到了。李常从沮丧中笑出来,又有点后怕:他是同批做穿刺的无精子症患者中唯一取到精子的幸运者。

接着是做试管。2017年至2020年,肖薇做了四次试管,四次都失败了。2021年,肖薇做了第五次移植,也是最后一次移植——他们存放在医院的受精卵用完了。医生说,李常不一定还能取得到精子。

2017年,第一次做试管,胚胎移植成功,肖薇早早地把姐姐从老家叫过来照顾自己。但胚胎到8周还看不到胎芽、胎心,医生通知她做清宫手术。

快要手术前的几个晚上,一心想抱孙子的公公每天晚上都在客厅唱歌,半夜起来洗衣服,故意搞出很大的声音。肖薇向老人家表达了意见。公公愤怒地冲肖薇喊:“孩子反正保不住了,关我什么事!”李常在旁边看着,一言未发。做完清宫手术后,两人发生争吵。李常冲着肖薇喊:“生不了就离婚!我必须要有个自己的孩子,你生不出来我就找别人生。”

所幸,最后一次,他们成功了。2022年,肖薇生下一个男孩。


他想要个孩子
24岁,顾成第一次从医生嘴里听到“无精子症”几个字,第一反应是不相信,但又隐约觉得诊断是真的。这几个字解释了:为什么他每个月掐着点,跟女友努力造人半年,还是一无所获。

“造人”是顾成和女友反抗双方家长的方式。顾成的父母嫌女友比他大4岁,女友的父母嫌顾成事业无成,不允许他们结婚。顾成和女友就想把生米煮成熟饭,用怀孕逼迫双方父母接受。

在北京顺义一家医院得到诊断后,顾成又接着去了在生殖领域非常权威的医院做检查。每次的结果都一样:无精子症。医生对他到底能不能找到精子做试管这个事情未置可否。只跟他说:“先结婚,结了婚再过来试试,看看能不能做试管。”

结婚,是做试管的必要条件。顾成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女友,女友安慰他,以后没有孩子也行。顾成想借此将两人的关系更快地推入婚姻。按照女友父母的要求,顾成准备在顺义买一个40平方米的小房子。但准备下定金时,女友的父母又提出要顾成弄个北京户口再结婚。父亲到北京来看他,问:“为什么每次都是你妥协,每次都是你努力,她对你真心吗?”

原来开朗的女友也常常陷入负面情绪:“结婚要钱,买房要钱,做试管也还要花好多钱。”慢慢的,原本无话不谈的两个人,陷入沉默中,痛苦地分了手。

再后来,顾成又谈了四五段恋爱。每段恋爱开始前,他都跟女孩说,“我有无精子症,但我想要个孩子。”有的女孩跟他说,无所谓啊,我也不想要孩子。有的女孩会说:没事,也许试管可以的。顾成每次都觉得沮丧:“她们对待生孩子这个事情太不严肃了。”这些恋爱没有一段超过半年。顾成说,他再也没办法像第一段感情那样全心投入了。“我们除了没有证,跟夫妻没什么两样。后来想想,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工资很低,什么都没有。她还愿意尝试跟我生孩子,也未必真的不爱我吧。”


为什么是我?
被诊断为“无精子症”后,顾成不止一次问空气:“为什么是我?我人这么好,正直善良,不偷不抢,为什么是我?”

问来问去,没有答案。

但很早之前,顾成隐约意识到自己有点问题。“我本来就一个睾丸大,一个很小。十几岁的时候得了腮腺炎,当时校医给了点药,但不管用,后来引发了睾丸炎,自己觉得不好意思,也没有再去看。”

李常也得过腮腺炎和睾丸炎,他不好意思去看医生,后来两个炎症都自己好了。被诊断为无精子症到孩子出生前的那段时间,肖薇说李常很容易暴躁。肖薇归结为:他的性格就那样,发泄完了就好了。除此之外,双方很少讨论这个问题,李常基本上不在肖薇面前流露脆弱。

宋明哲介绍,无精子症分为梗阻性无精子症和非梗阻性无精子症。梗阻性无精子症更多是精子释放的管道堵住了,产精子的“工厂”通常没问题。这种类型中相当一部分患者通过睾丸穿刺或者显微镜下取精,都能得到成活的精子。而非梗阻性无精子症通常是“工厂”出了问题。这种类型的无精子症通过医疗手段取到成活精子的概率只有不到四成。急性腮腺炎导致的睾丸炎、染色体异常、隐睾、化疗等是导致无精子症发生的主要原因。

对于在东亚文化下成长的中国男性而言,接受自己无法拥有孩子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宋明哲见过太多绝望的脸。“大家一开始都是不相信,反复检查得到同一个结果后又会很绝望。看不出来什么波澜的人也有,但很少。”


没有选择的选择
尝试试管、丁克、供精生育、抱养、孤独终老是无精子症患者为数不多的几种选择。能尝试试管的,是无精子症患者当中的幸运儿。

许多人在被诊断出无精子症后,开启了漫漫求医路。在绝望的情绪中,他们宁愿相信小广告上的“神医”,花了很多钱后,意识到被骗,然后接受现实。也有些患者,三四个人组团全国各地跑,以期在某个医院找到类似“神迹”的东西。宋明哲偶尔会碰到组团全国看诊的患者,这些患者特点鲜明:懂得特别多;医生一开口如果与前面医生讲得无二致,他们直接打断,走人;但讲得同之前医生有一点点不同,他们的兴奋神经立刻被激起,开始不断向医生发问,探讨各种治疗的可能性。

如果想尽一切办法,依然找不到精子,那么完成“有个孩子”的愿望只能通过供精和抱养来实现。深圳中山泌尿外科医院是深圳少数几个可以做供精辅助生殖的医院之一。医院自2021年开展这项服务后,已有三四十人通过这种方式实现生育。但在特别讲究血脉亲情的中国男人这里,接受供精生育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与抱养还不一样,抱养的孩子与夫妻双方都无血缘关系。供精却是养妻子与别人的孩子。女方同样对供精生育有顾虑,她们会害怕,有一日感情生变,自己的孩子只能自己一个人抚养。

“相较而言,90后比70后、80后对供精这种生育方式的接受程度更高。”宋明哲表示,单从生育质量而言,供精生育可以算“高质量生育”:“男士捐精,对学历、身高、长相都有要求,并且需要做非常严格的健康检查。就这么说,大街上随便拉十个男士,有资格捐精的大概也就两个。”

宋明哲观察,如果是女方不能生孩子,绝大部分家庭会以分崩离析收场。但男士无法生育,家庭反而可能更牢靠。“不管是哪种类型的无精子症,不论是要做试管还是供精,男性都会对妻子有愧疚,这些愧疚恰好平衡了中国传统家庭当中的‘男尊女卑’。并且,这样家庭的男性很少会主动放弃婚姻,因为下一段婚姻他还是得从头面对不能生育的问题。”



生育的围城
这两年,我国生育率持续走低。宋明哲常常在诊室遇到要结扎的年轻人。“一问,还没结婚,没生小孩。”出于伦理道德,宋明哲会拒绝手术。其实跑到宋明哲这里来之前,这些年轻人通常都已经去过若干家医院。“所以啊,人类的悲喜并不能相通,有时候前脚刚走一个无精子症的患者,后脚就来一个要结扎的人。”宋明哲觉得,年纪轻轻结扎,未必是真的不想要孩子,大多都是对自己的生育能力太过自信。“都想着万一后悔了可以做复通,但复通也有一两成失败的概率。”

肖薇不打算再努力二胎了,对于不想生育的年轻人,她也表示了极大的理解:“现在压力这么大,生育成本这么高,每个人对孩子的重视程度不一样,对生育的理解不一样。我觉得做什么选择都正常。”给肖薇打电话的时候,孩子她抱在手里,咿咿呀呀地喊妈妈。因为工作在两地,夫妻俩平时并不经常在一起。采访的时候,刚好李常也在。“他可舍不得孩子了。我今天本来让他回深圳的,他看着小孩,又不想走了。”肖薇的语气里多了几分娇嗔,“现在他脾气也好点了。不过还是冲,但我不跟他计较。”

肖薇是我2021年写一个探讨生育稿子时认识的采访对象。写生育稿子的时候,肖薇第五次的移植刚做完不久,胚胎着床成功,但她内心充满了恐惧与彷徨。“大不了就离婚吧。”这次写无精子症,又想起她。她很爽快地就答应了我的采访邀请。大概因为有了孩子,被问及知道李常患无精子症那段时间的感受时,肖薇很自信地说:“我其实当时觉得,肯定还是能取到精子的。我老公的生殖器官大小正常,我们性生活也很正常。”肖薇同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李常在旁边轻笑了一声。“当时想,如果还失败了,那就抱养吧。我都已经跟我工作所在地村里的老人打过招呼了,谁家生了小孩不想要的,可以给我。”这次,肖薇的语气里已经没有了彷徨。

顾成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孩子的渴望。距离他被诊断无精子症又过去了四年,这个诊断结果,他只告诉过一个发小:“家里人那边,到时候瞒不住了再说吧。”我让他给自己“有信心拥有一个与自己有血缘关系孩子的可能性”打分,满分10分,他打了0.1分。“顺其自然吧!”和第一任女朋友分手后,他斑秃了。吃了很多药,才慢慢好转。一次出差的路上,他认识了一个道教协会的会长,似乎顺理成章地成了一个道士。“我从小就是个痛苦的人,想法很多。入教以后看开了很多,‘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不会因为你是个怎样的人就改变。所以,一切都顺其自然吧。”

只是,他确实很羡慕那些想生就能生的人。他也非常非常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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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晶报APP

统筹 | 李岷

记者 | 罗丹

制图 | 贺曦

编辑 | 李慧芳 李一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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