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深圳年轻人来到大理,以观念和行动去探索生活的多种可能;他们发现,无论在深圳还是在别处,幸福都来自心灵而非其他。
来大理头一天,环绕苍山的云变得厚实了。几年前,原籍东北的建平来到大理,凭借在苍山不断探索新路线的宝贵经验,已经对滇西的地理和天气相当熟悉、如数家珍,比如云彩的厚度和成色。他在哈师大中文系毕业,曾在上海从事地理测绘工作,要开车沿着江浙一路北上,直到齐齐哈尔,观察和触摸土壤的厚度和养分,分辨电子地图上水田和旱田的色调。刚来时,他心里烦闷,像重拾旧业似的,和三两好友频繁相约登顶苍山,一周多次往返,一次十来个小时。似乎是发现了山上什么秘密,于是选择和云雨为伍,下山才是出差。确定的是,山里这段路走过了,就不情愿再反复走,宁肯去开掘新路,即便野生植物密布。前几个月,他和女朋友姜姜又搬到了一栋二层小楼,离古城不远,落地窗直对着苍山,好多时间用在出门买菜、遛狗和做饭上,对工作有了新打算。我刚到大理,还没等到在原本的目的地下车,姜姜就邀请我去家里吃野生菌火锅,说是阿姨采了太多,毒性不烈。虽然只认识了一天,我也顾不上客套,中途请司机停下,冒雨穿越连绵的白墙和绿叶,直奔牛肝菌、见手青和鸡枞的“手术现场”。厨房在这座小楼的一楼,进门便是。姜姜手法熟稔,和建平打配合,三下五除二,快刀完成了做菜流程,油烟和香气四溢。同时,她兼职网上的水果代购客服,边动筷子、边沟通运费种种,并拍摄剪辑了石榴籽的短视频,色泽鲜美。一年前,姜姜在深圳龙华某建筑企业做室内设计,常在凌晨两点后打卡下班。她还记得有个晚上,深圳可以观测“超级月亮”,她特别想看,但下班后月亮已经淡去。菌子下锅过半时,同在这个小区居住的图图,可能刚忙完民宿的当日工作计划,和她一起创业的朋友王蒙蒙打开了一部欧洲电影。王蒙蒙会挑选喜欢的场景择日动手画出,比如“爱在三部曲”,还有张艺谋的早期作品。这是相当亲切的梦境,实际上半个月前,他们还作为知名互联网公司的数据分析师,在深圳南山区的高楼里讨论产品、技术和程序,相当紧锣密鼓。只是最近,他们自觉已经到了人生的又一个节点。▲王蒙蒙看过“爱在三部曲”后的画作。
“大理福尼亚”,成为图图和王蒙蒙的第一站。他们特意订了一班火车票,途经广东、广西,然后抵达云南。在路上,他们讨论着项目创意、工作进度、市场合作,似乎和上班时的周会一样,但有些东西彻底变了。也时不时提起,想在古城的人民路摆摊唱歌和画画的正经事,不禁放声大笑。此时,窗外的云雨渐渐经过,像漫步,又显出隐秘而新鲜的活力。
实际上,直到与眼前的商业项目产生共鸣,王蒙蒙的前29年走得循规蹈矩。他在安徽农村出生,学习和工作老实勤奋,选择理科,选择互联网,在不同阶段分别驻扎教室、图书馆和办公室,成绩优异、收入稳健、积蓄颇丰,令父母放心,为乡邻瞩目。在漫长又迅捷的青春期,该方向妥当健全,富有回报。于是理性做事,既是习惯,也是自信。大学毕业时,王蒙蒙深知自己考学是靠背书做题,并不擅长理论研究,果断放弃读硕士,即使隐含好奇。做了8年数据分析师,前几年对领导言听计从、生龙活虎,不断探索了解计算机的复杂模型和算法,做成了大项目,也随之意识到行业、岗位的市场局限。这几年,工作深入,他心底也有些新感想。比如,精心设计的方案,因各种原因不能落地、不见成效,如微小石子跃入深湖,落水的深度、涟漪的圈层都未必确定。图图年纪小些,天生不安分,为公司效力两年,消耗健康后发现徒劳无功,产生和王蒙蒙同样的不安和无奈。他们分析可能是没有“抓手”,最后,还是追究到自我价值、主体性之类的——王蒙蒙说,他活得没有自我。因职场积蓄的刺激而获得自我启蒙,王蒙蒙觉得惊讶和幸运。而同在一座城市的姜姜,初在建筑公司上班,经历短暂蜜月后,早为工作和学习强烈的割裂忧心。作为建筑系学生,她曾参加校园媒体、整夜写短篇小说、独立做艺术设计,珍视鼓励自由思想的大学象牙塔。她理解身边很多朋友,他们笃信努力工作、跳槽涨薪、改变未来的信条,而深圳也的确能为普通人提供信心和传奇际遇。但姜姜对成功之路有自己的定义——心灵和经济的双重自由,不为世俗限定,事情自然发生。过往搏斗里,几无胜败之分,总在尝试平衡。比如,十七八岁时,不想读书又被迫去读,读出了味道;二十五岁时,被要求结婚,决意与时任男友分手,虽然对方确实不错。这次,面对行业的消沉、自由的落难,她不知是否再做这个行当。多年以来,既很难排斥框架和规训,又不甘心在精神上退让,处境尴尬,姜姜想不通怎么与社会和解。上学时,她有段抑郁期,住院,长期吃药,停药后情绪稳定,可灵感变得涣散、写作不能持续。去年八月,她提出辞职,想来大理休息,并搁置生活争议。不善沟通的父亲打了钱,给她一年时间。夜晚的人民路,热闹得很。估计有十几位醉眼迷离的驻唱歌手,集中热衷宋冬野、赵雷和新裤子的歌,一部分已找不到音调,相应地,微醺的客人找不到台阶。石板路边摊位,则主攻现代诗歌、独立艺术、人工首饰和杯装啤酒,良莠不齐、涂涂改改,但总有人喜欢。不知道有没有人发现,散落的几把吉他,到了午夜就被谁捡起来,清醒作响,植物生长。刚来时,姜姜也常在夜晚的人民路出没。每天熬夜喝酒、午后苏醒,迅速结识一大帮真挚而短促的朋友。前半年,她暂时不愁吃喝,也打零工贴补家用,做过摄影师助理、民宿店长、一线销售、视频直播,以及知乎言情小说写手,收益尚可。而设计行业,确实有不少获得长期稳定收入、成为数字游民的机会,比如平面、插画、文案。可姜姜身处的建筑设计受限,至少要实地调研、亲手测量、直接触摸,这又免不了要入职公司,即便在大理也需坐班。她稍微想想,便确切觉得,不愿也不必回到以前的状态。她因获得久违的闲暇而倍感快乐。姜姜好奇心重,来了后到处打量这座文艺青年、数字游民、数字难民、普通游客遍布的独特城市。这足够使她恍惚和惊奇:比如,欠钱不还、搬到其他城市失联的闲人;负责北京项目,白天画画准时交稿、晚上十点准时喝酒的儿童插画师;不太在意物质生活需求、几乎凭着精神过活的男子——流浪汉打扮的中年大叔,他长期摆摊卖廉价的、随处可见的恐龙玩具,这路口冷冷清清、无人光顾。他不动声色,只是坐在路边读书,直至深夜。短暂经过的游客,也会不经意发觉,在这里,衣食住行并非硬性,谁都能低成本搞定房租、吃公益自助食堂,过游民生活。没有人搞得清楚,等到夜色迟迟降临,当床单厂艺术区的书店读者为楼梯拐角的作家海报感慨时,在不远处,数字游民新社区的同仁刚开了本周第几场工作会议。世界上有很多种人,抱持不同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姜姜觉得,大理符合自己对自由的想象:当个体面对价值和生活的参差,若没有共鸣,至少去理解,并不足为外人道。在大理久了,姜姜真的少了些迷惘。可能是城市赋予,也可能是因为,和更加迷惘的建平谈了恋爱。她斩钉截铁,还是要工作,更要找到方向。不光是为了赚钱,更主要的是,她警惕虚无主义,即使以后不为金钱苦恼,也得葆有热情、追求意义。只是,方式各有不同,要由自己决定。比如,她在网上看到,深圳有同事跳槽后,朝九晚五,不再加班,有了时间郊游和读书,也为其开心。今年,姜姜不再活络于酒摊,做菜风驰电掣。她尝试教课,先是查阅资料自学,再带着小朋友一起,简单讲解物理,识别植物、做手工,有模有样。周六周日上班,另外五天休息,2500元加上线上兼职,再合并两人收入,未雨绸缪、节省开支。他们感到幸福,仿佛恒久如此。王蒙蒙的第一幅油画,出现在深圳大芬村,是自己养的小猫。他为灵感涌出的神奇时刻而激动,从此依自己所想创作,既没准备专门去学,也不预设下笔如神,只要有足够耐心、细磨下去:每幅需两天,正好完整度过一个周末。这似乎可以为下周上班做心理建设——此前,他每次想换工作,处理焦虑的办法是看电影,反复看的是《小男孩》(little boy),故事像个童话。同这部电影一样,王蒙蒙手里也揣着一张“古老的清单”,完成后就能拥有可以“移动大山”的力量。不过,清单并非由外界制定,而源于心灵波动。不想工作,想到处玩,想做一个数字游民,这些念头危险而诱人,像着了魔,一旦浮现就阻挡不住,不被定义,自觉行动。今年八月,他辞职了,没有下家,领导和同事并不理解,毕竟在公司他不仅优秀、而且乖巧。和朋友们筹划的创业项目“自由人类”,给了王蒙蒙一些支撑。在深圳,图图一早和他商量,到大理后,租一幢独栋小楼,布置民宿,销售红酒、轻食和首饰,若有院子还可观影、做小型咖啡厅。个人喜好能融进业务之中,并别具一格。图图也惊喜发现,还没到大理开始装修,社交平台已收到不少消息:住宿、吃喝、结伴旅行,或是对未知业务表示关注、出谋划策。还是有许多人,因兴趣聚到一起,追求“以后的自由状态”。箭在弦上。其实,做数字游民并不适合所有人,这需要稳定的合作经验或积蓄收入,需要牵引行动的明确目标和把握生活的自制力,他们相当清楚。但图图有信心,民宿有“抓手”项目能落地,也和家人谈妥,自己又年轻,更不害怕探索和冒险。王蒙蒙也有信心,他觉得整个项目都处于未来,经得起市场检验,虽还没到收益阶段,但就是很特别。对图图和王蒙蒙来说,大理是绝妙的、几近稳妥的漫游行动,这既是身体的,更多的是心灵的。走出职场重围后,王蒙蒙很快料到,自己不会再和单一的城市再度绑定,最切心的,唯有自由:无论在蚌埠、大连、深圳还是大理,只要在此地感到自由,能够掌控自己和时间,并处理焦虑,就是数字游民。▲图图和王蒙蒙走在去先锋沙溪白族书局的路上。
八月中,一层薄雨笼罩了大理火车站。有的高校设置了迎新点,同学有些疲惫、又躺又卧,像参与体育锻炼。穿着红马甲的志愿者频频引导着游客如何前往古城和三塔。王蒙蒙和图图打着伞拖着行李箱,随着人潮赶往公交车站。车启动后,窗上雨丝有了生命,它变换着形状,以迎接车速和行程的谜语。雨水冲刷后的古城显得鲜亮。游人变少后,不远处的古镇喜洲,也渐渐静定下来,小屋窄路,蜷躺在海洋一般的稻田。在幽僻墙角冒出的三角梅,像绿色长袍的猩红扣子,镶嵌其间。傍晚路灯微薄,直到月亮升起,所有事物都在黑黢黢的深山里打呼噜,除了一连串的星星将自己种植在洱海,靠湖水呼吸。在王蒙蒙和图图经过初来大理的、仿佛仪式一般的熬夜喝酒之后,他们和朋友们喜欢坐在天台看月亮,并不刻意,好多事情就在十二点后谈开了。九月初正值月圆,民宿赶在这样风水相宜的日子动工,没搞过装修,白天变得繁忙,整理和销售旧物,设计格局和布置,联络亲友平台引流,几无落脚之处。所幸,还有新结识的大理朋友帮忙,比如关于消防流程。朋友们毫不设防的善良,使他们的商业项目一开头就伴随着感动,这甚至和自由意志无关。的确,九月初正值月圆。过了暑假,姜姜和建平写好了“自然教育”课程计划,这是对姜姜之前教课探索的进一步探索。云南的气候得天独厚,夏避暑,冬避寒。他们推出了六个方向,上山、下水、溯溪、修建水渠、识别植物、了解非遗。姜姜本亲近植物,也追求自然,她喜欢教小朋友分清这类植物叶子的形状和纹路,制作民族非遗作品的方式。建平则负责带游人上山采菌、识毒、登顶。到了十月,他们准备发布捡松子的课程,两人配合,理论加实践。这行动,即便在大兴安岭也少见。姜姜希望持续保持热情,虽然说不准下一个热情的来处。至少现在,这课程两人都喜欢,也有收入,他们充满信心。九月初,父亲给的一年时间已到,但她已有了不回家、不去深圳的崭新的自信。她和建平没想过项目失利,只会在热情被扑灭前,尽情享受很难被击溃的亢奋。假设,眼前课程真的未如料想一般,他们会离开大理,去海边城市,比如去北海涠洲岛,潜水和徒步。关于结婚,他们并非避免去想,而是顺其自然,唯独等到都认为结婚是件美好事,不然仍是刻意。▲因为“自然教育”课程,姜姜和建平带着朋友们上山。
▲姜姜为“自然教育”课程设计了任务卡。
王蒙蒙和图图则做了明确计划,一年还是两年,基于项目成效判断去向,未必一定留在哪里。这或许是他们天台夜谈的重要内容,月光吹拂他们的酒气,而浪漫不能被看透。我和他们同行去沙溪古镇,在崎岖的山路,在咖啡馆、以及走在前往先锋书店的路上,他们仍在讨论新业务,如何制订新的旅游路线,如何将社交平台的用户有效引流。先锋书店或给他们项目方案一些启示,关于民族、马帮、沙溪、建水的历史与文化研究,琳琅满目,当然还有于坚的《昆明记》。关于未来,要考虑项目收益、成本、达成率,王蒙蒙准备攒够五十幅画,出本画册,买辆房车。大理一定是自由的起点,城市若能讲话,想必也不会否认。▲装修民宿留下了碎玻璃,王蒙蒙将其结合在画中。
这样的时刻,闪烁在城市的各种角落,比如街道、天台和店铺。九月初,在龙凤村柴米多农场,跳海酒吧照例放映《乐队的夏天》,云南乐队麻园诗人的歌声响起,乐迷扛着椅子唱歌、围着酒桌公转,像去了迷笛音乐节露营区。在喜洲古镇,八万四千问书店的老板小雪想着是否重启读书会,疫情期间闲来无事,她选女性主义的书请旅居朋友共读,酒调的是“自由古巴”。她推崇《悉达多》,觉得读书会是一生中最成功的事。去姜姜家吃野生菌火锅那天,建平不断说汤太好喝,猛灌几碗后,突然开始当众背诵杨慎的诗,又打开房门,湿润的雨雾散到厨房,我当然也担心产生类似幻觉。姜姜后来又回忆起,自己有时会梦到什么诗,醒来后顺势把建平晃醒,念给他听。他恍恍惚惚,但也努力不让自己睡去。我想到此时月光正映照湖面,星星的涟漪在岸边回荡,也在梦中回荡。而明天注定是个晴天,他们将一路走上山去,松子掉落在年轻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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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晶报APP
统筹 | 李岷
文 | 张琦
制图 | 勾特
编辑 | 李慧芳 李一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