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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贾的世界

朱健 晶报 2023-11-29


著名摄影记者,独立纪录片导演贾玉川,也是晶报原摄影记者老贾,最新出版了一本摄影作品集《玉川七盌》,里面收集他这40年来部分的作品。“实际上这些影像就是我所寻找的东西,他们既是我,我也是他们,我在拍他们,也在拍我自己”,老贾说。






小时候,贾玉川曾很长时间相信自己有超能力:夜深人静时,躺在被窝里的他,轻轻用腿一蹬,就像踏在了柔软的云朵上,一瞬间全身放松,飘离了床面,能自由自在地飞到任何想去的地方了。整个人在天空中飞越高山大海,穿越东西南北,俯瞰大地,这种感觉实在太棒了!

这个儿时的小秘密,贾玉川一直没有告诉别人。后来,他实在忍不住,偷偷告诉了妻子。

妻子听后,用怀疑的语气说:“你是不是疯了?”



著名摄影记者,独立纪录片导演,我的老同事贾玉川,正在以他独特的方式,记录着当下的生活。

他今年62岁了。

别人叫他老贾,我还是习惯叫他贾老师。

十几年前,我刚来晶报,是个新闻小兵,见谁都叫老师。贾老师是摄影部的头儿。有一次外出采访,我和他搭档。他一头卷曲的长发,一米九的大高个,走起路来脚下生风。

接待我们的当地官员小声问我,“他真是你们报社的,还是个领导?”

我点了点头。

他还是不信,嘟囔着:“看起来像个搞摇滚的。”

回报社路上,我原话转述,贾老师听完哈哈大笑,也没反驳。

几年前,贾老师退出媒体工作一线后,我有好些年没见着他了。

10月16日中午,我们相约景田路的新媒体大厦见面。约好的午饭时间快到了,我电话他。铃声响了半天,总算接通了,电话那头,他气喘吁吁,“哎呀,可能要迟到一会儿,我车找不着了,明明放在停车场……”

光天化日之下,车找不着了?!这事挺摇滚的。我心想,还得是老贾啊。

见到真人,老贾还是一头标志性蓬松自然卷的长发,身穿一件白色文化衫,牛仔裤,与晶报几个老同事一一握手、拥抱,向每个人表达想念之情。

那种熟悉的亲切感,立刻就回来了。

老贾还带来了他的新书——确切地说,是一本画册。

▲贾玉川最新出版的摄影作品集《玉川七盌》。




《玉川七盌》,是老贾最新出版的摄影作品集,里面收集他这40年来部分的作品。

书名出自宋朝诗人陆游的《昼卧闻碾茶》:“玉川七盌何须尔,铜碾声中睡已无。”

整本书分了7个篇章,按图索骥,从《圆舞曲》开始,到《烈日》结束。书中的人物绝大多数来自深圳,跨度40年,一切恍若隔世。我们坐在时光的此岸,转顾那些逝去的波涛。

相较于那些名人和大人物,在老贾的镜头下,都是那些没有被包装和粉饰的普通人,甚至是边缘人。之所以关注那些被大众忽视的个体或人群,老贾有自己的理由,“他们在追求自我身份的认同,和我们来到这个地方寻找自己一样,实际上,在拍摄过程之中,我都在不断地追寻,不断地反问:我到底是谁?我要的是什么?我看到了什么?实际上这些影像就是我所寻找的东西,他们既是我,我也是他们,我在拍他们,也在拍我自己。”

老贾是1992年来的深圳。这个充满奇迹的城市,承载了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太多的生命内容,数以千万计的人来这里打拼,也就意味着数以千万计的梦想在这里碰撞,呈现了当代最激烈生命力的集合。

“这座城市就像我的亲密恋人,给予我无尽的灵感和支持。她的街头巷尾充满了创意与活力,文化的多元,我沉浸其中,感受着她的脉搏。”

例如《烈日》,这个篇章里的被拍摄者是从全国各地来到深圳的地铁建设者。在炎炎烈日下,他们与泥土和沙尘融为一体。大多数人光着身子,只穿着短裤。拍摄的时候,老贾光着膀子,从不同的角度不停地拍摄。“他们让我看到了人类坚韧和顽强的一面,我为那些通过承担更多艰辛和痛苦来实现整体福祉和美好的人们感慨万分。对此,我充满敬意,怀着感恩。”

《阿丽》则更为触目惊心。2003年,吸毒女阿丽走进了贾玉川的镜头。他通过一位美发师的讲述知道这位青春貌美戴着手套的姑娘已深陷毒瘾,戴手套是因为手指已经开始溃烂。

年轻的女孩何至于此?吸毒者生活常态究竟如何?特殊的人生对于老贾来说具有巨大的魅力,他就像一个人生和人性的探秘者。于是,他通过沟通获得了阿丽同意并签订了拍摄协议,开始用影像记录下阿丽的生活。

而后来,在老贾的帮助下,阿丽也作为自愿戒毒人员进入了戒毒所,从黑暗回到了人间。

▲2002年,多名因老旧机器压断压残手指的工人,举起伤残手臂控诉黑心工厂。



▲2003年,深圳地铁一号线建筑民工王建林。




摄影是宿命,而拍电影,则是燃烧的梦。

2019年,《二毛》纪录片入围第32届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电影节IFDA,并为欧洲院线上映举办首映式。

作为导演,老贾跟拍主人公李二毛17年。等到入围受邀赴欧的时刻,老贾没有忘记二毛,开心地寻找他,想邀请他一起走红毯,二毛期盼已久的做大明星的梦就近在咫尺。但谁知道,二毛消失了,真正从这个世界消失。

在这一年的三月,李二毛孤独地死在自己老家的出租屋里。

得知这个坏消息,老贾唏嘘不已,遗憾之余,更领会到人生如戏,“一切皆在情理中,一切皆在意料外”。

老贾天性爱憎好恶比常人猛烈三分,所以人和影像都使到十二分气力,不留余地,蛮力拽动情与仇,乐与怒。

老贾接触过的拍摄对象,身世畸零者并不少见,但二毛却是最特殊的一个,连看的人都被深情和痛苦吓怕,不敢深入到这样的感受中去。

从作品本身来看,《二毛》具有极强的叙事性,简直就是一部艳丽残酷的个人毁灭史。开篇有多么浪漫甜蜜,结尾就有多令人黯然神伤。在阴暗角落的反复蹂躏中,二毛的顽强坚韧与自我毁灭竟然如此统一又带着一层颓废的惊艳。

被摄者的信任和开放消除了拍摄的障碍和距离,所有的隐秘失去了遮挡,因此这部片子有了一种无须顾忌的逼近的视觉,一种直奔主题的犀利,大量的近景特写、脱缰野马的情节给人极其震撼的力量。

2021年,该片又入围了法国纪录片电影节,荣获“中国金银幕”大奖。影片佳评如潮,“也算是对另外一个世界的二毛一个交待吧”。



相比摄影,做纪录片的导演则是完全另外一种人生体验。

“我觉得好的照片是非常难得的,它的瞬间所凝聚的很多信息,它的构思巧妙,这些是照片的一些独特的魅力,而电影的语言是流动的,信息量更大,故事性更强,时间跨度会更长。就像二毛这个人物,之所以这么有张力,就是时间给予的力量”,老贾说。

至少目前来看,老贾是喜爱和享受独立纪录片导演这个职业的。他觉得“可以干一辈子,还可以表达世界观”。

这样来看,好似注定要成为导演,此前的种种经历都是为这份能表达终生的职业做基础。

老贾1961年出生于重庆,小时候是在部队大院长大。每周末晚上,大院内会放映露天电影,在观看了《打击侵略者》《英雄儿女》《阿福》等电影后,像所有的孩子一样,他对银幕上展现的神奇世界充满好奇。

如果说好奇心是观察自我和影像世界的入口,充满力量的表达欲是出口,那么极高的共情力可能是创作的“中转介质”。老贾觉得媒体的工作经历让他受益良多。

上世纪80年代,全国恢复高考后,大学招生极少,老贾成绩不算拔尖,最终没有考上。当兵回来后,他不甘心,又走进了高考考场,后来考进武汉大学摄影系。

毕业后来到深圳,老贾开过广告和文化传播公司,最后还是转到媒体做摄影记者,这一干就是20多年。

老贾原来是一个非常腼腆、非常懦弱、不太会说话,不愿和人打交道的人。但做了记者之后,社交属性被动加强,性格也外放了很多。更为重要的是,“经过这么多年的媒体训练以后,我们似乎也有一种身份,更容易接近那些别人所无法接近的问题,也可以比别人更加深入地接近。要是没有这个身份,没有这些锻炼,我可能进入不了、把握不了。反之,我的眼界就会开阔很多,可以立体地来思考、来进入、来沟通。”

老贾说这话时,眼镜背后那双细长眼睛,晶光四射。

▲贾玉川工作照。




老贾在新闻行业从业数十年,度过最好的年华。

做记者期间,他睡过帐篷,扒过火车,钻过井底,深入震区,穿越无人区,冲进火灾现场,与扛着炸药包的绑架者对峙……长年藏在相机后面的,是泡过凶险、世事老辣的眼。

作为记者,老贾见过太多“神奇人物”。他们的故事在有些人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有人曾是大老板,还是省围棋冠军,因为情感纠纷和投资失误,受刺激把家里点着了;有人是中国第一批大学生,设计了中国第一辆装甲车,父亲是军区政委,母亲是大学高层领导,但以摆地摊为生,露宿街头。

这些人完全不在意世俗的眼光,换了一种活法而已。有一年的大年三十,老贾跟这些大神在深圳街边喝酒聊天,沉浸于他们的人生故事中,不可自拔。

历史和现实在交融,阅读和经历在重叠。记者这份职业,让老贾拥有了更有层次感的生命体验。

老贾承认,包括他现在在做的这些选题,这些纪录片,也都是得益于这么多年作为新闻记者的身份,培养了他锐利、直击本质的能力,“我能第一时间,感觉到哪些东西能够更加深入人的内心。”

作为记者,老贾最难忘的那次经历是2010年。

当时,老贾是晶报摄影部的主任。当年11月中旬,昂山素季被缅甸军政府软禁21年后获释,老贾领命和文字记者朱毅前往缅甸,试图接触并采访昂山素季本人。

这是一项极其困难的任务。抵达仰光后,对于如何找到昂山素季毫无头绪,包括出租车司机、餐馆老板、路边摊小贩,甚至当地华侨,人人讳莫如深,没有人正面回答与昂山素季有关的任何问题。

气氛是肃杀的,当时有一名美国记者为了采访昂山素季,结果被军警逮捕并投入牢房,面临7年的监禁。

经过几天的煎熬和努力,最终在一位缅甸民盟高层的引荐下,老贾他们终于见到了期待已久的昂山素季。采访十分顺利,结束后,长者双手合十,低着头说:“请小心外面那些卖报纸、摆小摊的人,很多都是军警特务,每天都在监视我们。你们今天采访了她,可能会被盯上,请注意安全。”

第二天清晨,老贾和朱毅头也不回赶往机场,买下最早飞回昆明的机票。这也是昂山素季出狱后,第一次接受中国媒体的采访。

昨日种种,仿佛就在眼前。我们不由感叹:现在大家都嘲笑新闻理想,可当年我们真是有新闻理想的。

▲2006年,深圳救助站里的流浪儿童。




老贾不爱与人争锋,不讥笑人,不争口舌。

很多所谓的重要场合酒宴,举座都是富贵人,他少言寡语,但也没有不耐烦,自斟自饮,怡然自得。

不过,熟悉老贾的人都知道,要是私下聚会,他倒是颇为活跃,频频举杯,喝到兴致来了,高歌不停。

从没听过老贾诉苦。

但他说这几年一直重复地做一个梦。一群被白布包裹的“怪物”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游荡,守卫着无车的宽阔街道的十字路口。

“怪物”形似人,却没有眼鼻口,除此之外,一个人的影子也无法寻觅。

这梦听了真让人难受,是冷透的人世,是颠覆的错乱。

但他依旧爱这世界。

为了更好地团结和支持广大摄影从业者,老贾和王凡、陈远忠、王大勇和余海波等摄影大咖共同组建了深圳职业摄影师协会,以履行作为摄影人的使命,记录这个变幻莫测的时代。

在协会内部,各位挚友相互交流学习,通过各自独特的视觉、尺度、观点和表现方式,多角度、立体地拍摄、记录和展现这座城市的人和事。

自协会成立以来,老贾和他的伙伴们承办了许多重要的摄影活动和展览。其中包括一年一度的关山月美术馆人文纪实摄影大赛《吾城吾乡》,《中国洞察-美国巡展》以及《美丽深圳》摄影展等等。

此外,老贾新的一部纪录片《霾》也进入了后期收尾阶段。

老贾的故乡是河南安阳,那是早期华夏文明的中心之一,也是文字、易经的发源地,岳飞的故乡,红旗渠的发祥地。《霾》讲述的既有对故乡自然生态的关注,又有对现代社会中人性之间错位的反思和表达。

“这部片子也拍了有10年,如果顺利的话,下个月就能正式和大伙见面吧。”老贾说。

▲2008年,5·12汶川大地震后,村民们掩埋不幸罹难的亲人。




老贾说自己小时候,总觉得自己有超能力,能飞,自由自在地飞。

他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妻子,妻子用怀疑的口吻说,“你是不是疯了?”

老贾没有疯。

镜头就是翅膀,带着他上天入地,飞到任何一个想去的地方,用另外一个视角观察着这个世界,记录着这个时代。

老贾今年62岁了,他已经飞了很久很久,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实习生李雨秋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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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晶报APP

统筹 | 李岷

记者 | 朱健

制图 | 勾特

编辑 | 叶辉 李一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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