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下午
仿佛全世界的声音都进入了水中,夏天的下午
被蓝色的寂静包围着,明亮的高楼斜立在阳光中。
一片树叶贴近我的耳朵悄声说:拥抱生命。
于是我拥抱了自身,感到了时间的压力。
穿着洁净校服的女儿迎风起舞,她的灵魂
飘飞如一缕缕白云。那片树叶又贴近我的耳朵说:幸福。
我大吃一惊,举头四顾。我看见夏天的下午明亮而寂静,
仿佛全世界的声音都进入了水中。
(1994)
胡燕青:超常搭配
文章里令人感到“惊奇”的地方,如果能够同时做到“生动”和“合理”,就能更进一步让人觉得“惊喜”了。
这首诗说一位父亲在炎热静寂校园外等待女儿放学的情景。没多久,孩子下课了,父亲看见她穿着洁净的校服裙子蹦蹦跳跳地向自己跑来,感到非常的幸福。这个作品语言淡淡的,但十分感人,因为它不单充满了感情,也全不做作,但在视觉和听觉上创造了一种和实情非常贴近的新鲜感。有人读了这个作品很生气:“声音”怎样进入“水中”?“寂静”何以会是“蓝色”的?“高楼”怎可能“斜立”?我却相当欣赏这些“不大合理”的句子。设想一个人落在“水中”,声音都变得遥远了,甚至全听不见了,周围都是水——因此有水的“静寂”丶“蓝色”和“明亮”(可以想像,那是个大晴天),给读者带来了一种安静丶朦胧丶梦幻的感觉。经过水的折射,或可以说,经过半醒的感官的折射,四面的高楼也在视觉上形成了幻象,变为“斜立”的建筑了。如果我们硬要分析,“新鲜”的“超常搭配”原来大多是合乎常理的。
你说,对,这样解释,又似乎很合理,而且,这些微细而可以造就的感觉误差也不是胡乱组合的,反是一整套地设计的。但为何诗人不把道理说明白呢?说明白了不是更好吗?如果真的说明白了,诗的质感也就马上消散了。因为诗人要捕捉的,本来就是当时当地的经验,那是一种未经逻辑评审的“直观”。
“超常搭配”,大多是很有创意的。有些初学写作的同学认为只要能够把新诗写得够“创新”就好。这是不对的。有时候,我们把一眼看来非常不合理的东西合并起来,让读者惊讶不已,却没有办法让他们同时感到亲切丶合理而产生共鸣,那么读者就只会对你的作品反感;搭配的双方愈是遥远,给人的感觉就愈是做作胡闹丶标新立异,作品就愈不成熟。因此,怎样使读者既感到你的创意,同时刚好能够掌握或进入你的意念,那就只有看你怎样向读者提供进一步的经验线索了。
《明报》2008年5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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